第十章 长途车停在路边,留下一对风尘仆仆的青年男女,很快又绝尘而去。 那对青年男女虽然衣着朴素,但男人身材魁梧、气宇轩昂,女人纤瘦白皙, 容貌俊美。他们停在路上犹豫不决,很快吸引了一些在路边田里耕作的农人的目 光。有好事者上前与他们搭讪,大家从他们口音中猜度他们是南方人,还知道他 们是一对小夫妻,在这里下车,因为妻子在车上忽然极度不适,所以他们才留在 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这样的解释并没有引起淳朴的农人的怀疑,大家猜测女人在车上不适的原因 是晕车,还有人猜是其它一些毛病。最后,大家指点这对年轻夫妻往前去三公里, 便到了凤凰镇,凤凰镇上有家卫生院,附近有人患病都是到那里诊治。 那青年男子谢了众人,立刻便扶着妻子向前去了。 凤凰镇卫生院里,接待他们的是位年轻的女医生,她神情冷峻,简单检查过 后,便淡淡地告诉男人:“你的妻子怀孕了。” 女医生发现这一刻,面前这对男女脸上是种奇怪的表情。即将为人父母的喜 悦稍纵即逝,接着俩人一起忧形于色,好像怀孕是件让他们很头疼的事。 青年男女走出卫生院,那男人说:“我们就在这里安顿下来吧。” 女人环顾零乱的街道和破旧的楼房,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点头:“我喜欢 凤凰镇这个名字,也许,我们的新生活就要从这里开始了。” 男人并没有再说话,一年多的逃亡生活已经让他变得沉默寡言。他是个杀人 犯,他带着女人逃离盛开木棉花的南方小城,现在,终于可以在一个偏僻的小镇 安定下来了。这偏僻的小镇也许并不安全,但此刻,清眉已经有了身孕,他总不 能带着大肚子的女人继续四处逃蹿吧。 后来蒋青又想到,也许怀孕仅仅是一个借口,这一年多他们去过很多地方, 但从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时间过长。现在,这个借口可以让他们安心呆在这个偏 僻的小镇了。 蒋青与清眉第一次走在凤凰镇街道上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到在这里,另一 场灾难与他们已经近在咫尺。 风凰镇离城三十多公里,因为背靠凤凰山而得名。凤凰山不高,海拔三百多 米,却山势绵延,有六座大小不等的山头。山上多是针松,也有不多的垂柳与槐 树。近年开山采石采去了小半个山头,凤凰山看上去便枯萎了许多。 凤凰山下有这城市最大的土地庙,传闻里面的土地爷管着苏北鲁南数个城市 的地盘。文革中一把火毁了大半个庙宇,数年前重修,一度香火鼎盛,可算是凤 凰镇上最风光的去处。土地庙里没有和尚却住着几个尼姑,究其原委那得往前追 朔到抗日战争时期,几个尼姑为避战乱隐匿于土地庙内,后土地庙的主持死于战 火,尼姑们便在土地庙里长住下来,一直持续至今。那几个尼姑颇有些仙气,为 人占卜财运预算吉凶,灵验十之八九,于是在这城市里被人广为传颂。只是近年 来几个尼姑老得眉毛都垂下来了,坚决不再替人卜算命运,让许多慕名而来者败 兴而归,而土地庙的香火却不曾因此而稍现衰色。 凤凰镇紧挨着凤凰山,整个镇子里只有一条老街,镇上的所有商家店铺都集 中在老街上,镇里的居民也大多在老街两侧建屋成家。凤凰镇卫生院坐落在老街 西侧,占据着一幢抗战时期的日式小楼。卫生院里只设内科外科和妇产科,平时 也就治个伤风感冒头疼脑热或者跌打损伤什么的,镇上的人一般患了重病,都会 搭车赶到市里去。卫生院的妇产科也必不可少,因为哪家的媳妇生孩子都不敢说 跟预产期一定吻合,碰上紧急情况来不及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只能就地解决。送 到镇卫生院总比找产婆要强些。还有镇子周边的一些农民,贪图镇卫生院便宜, 也常赶着驴车拖着大肚婆来这里生产。 三年前,林红卫校毕业,她背着背包和另一个叫白露的女孩一块儿走进凤凰 镇卫生院,成为妇产科的两名护士。妇产科那会儿连她俩一共四个人,主任是个 五十多岁姓丁的老太婆,人虽姓丁却目不识丁,一天学没上过,解放前是这地区 最出名的接生婆。医院初建那会儿,妇产科找不到合适的大夫,便把她招了进来。 老太婆从进这医院直到后来出事,一直没有任何行医资格,但却在镇卫生院里呆 了十多年。还有一个男医生,四十多岁年纪,神情猥琐,常年蓬头垢面,一件白 大褂上满是血点和污渍。当他走到你跟前,不用说话,你立刻便能闻到他身上那 刺鼻的酒气,他甚至早上到医院时都满嘴酒气,是个十足的酒鬼。但据院长介绍, 这醉鬼虽然糊涂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却医术高超,即使在迷迷糊糊当中也能 顺利接生。 林红跟白露刚到医院的第三天,那姓丁的老太婆便出了事。 紧挨着凤凰镇的是灌云县的下马乡,下马乡一个农民的老婆要生孩子,送到 凤凰镇卫生院后才发现兜里的钱不够了。那农民去年生完小三子,家里的房子就 差点让队部的人给扒了,后来扒走了粮食牲口这才算勉强交完了罚款。到生这小 四子的时候,已经是家徒四壁了,不要说再去找钱,就连生完孩子吃什么这都成 了问题。 那农民跟他大肚子婆娘赖在卫生院里不肯走,后来丁老太婆悄悄把他叫到了 一边。当天晚上,大肚婆便躺在了丁老太家里专用的一间平房里。 丁老太这么多年,一直没间断在外面替人接生,从来没出事,但这次不知她 倒霉还是那农民倒霉,偏偏就把人家孩子的头给拧了下来。 产妇在丁老太家里躺了两天,宫缩过后见了红。丁老太早已做好了准备,那 产妇已经是四胎了,所以也并不太紧张。胎儿顺产,头先露出来一半,丁老太一 边让产妇使劲,一边掐着婴儿的脑袋往外拽。这天合着该出事,正常情况下,婴 儿头出来了身子不费什么事也就跟着滑出来,这在妇产科几乎形成了一种共识, 但那天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孩子居然赖在产妇身体里不肯出来。婴儿的脑袋湿漉 漉的滑手,丁老太掐不牢,她后来想出了一个法子,用一条毛巾展开了搭在婴儿 的头上,自己按着毛巾帮着产妇使劲。那孩子似乎跟丁老太和产妇较上了劲,死 活呆在里面不出来,产妇疼得嘶叫不止,丁老太也是满头大汗。丁老太最后一发 狠,双手按着毛巾狠命一挣,只觉手上一松,那婴儿终于出来了,丁老太还因为 骤然失去平衡差点摔那儿。待她回过神来时,立刻吓得头皮发麻汗毛直竖。 握在她手中的毛巾上面,赫然粘着一个婴孩脑袋,而那产妇张开的双腿间, 血淋淋的半个婴儿身子,还有一半呆在产妇的身体里。 那一天里,每隔一两个小时,林红都要呕吐一回。她的胃在她第一眼见到那 个死婴后便骤然痉挛,接着翻江倒海般涌动。 在卫校学习三年,尸体接触得多了,初时她也呕吐过,但后来很快便习惯了 面对一具冰冷的身体。但是,看着那具小小的,被一层粘液包裹住已经变黑的尸 体,她打心底深处感觉到了一种生命的恐惧。接下来的夜里,她开始做噩梦,已 记不清多少次汗岑岑地从梦里醒来,全身筛糠样抖个不停。三年前的林红还很单 纯,纯粹的恐惧还没有让她学会思考,但是,那样的夜里,她常常会想到在家乡 的弟弟。拖着一双残腿在村里乱爬的弟弟,那一刻让她的恐惧有了形状。 丁老太因为那农民抱着死婴到医院里的吵闹而臭名远播,最终事件以丁老太 赔偿了农民八千块钱结束,并且,因为这件事,丁老太离开了工作近二十年的凤 凰镇卫生院。 这样妇产科里便只剩下酒鬼医生和两个新来的小护士。酒鬼医生虽然医术高 超,但酗酒让他的身体变得很虚弱,连续两例手术下来便累得脚跟发软。到了生 育旺期,林红和白露很自然地就成了妇产科里的主力军。 白露在卫校里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儿,她的理想就是毕业后呆在哪家医院的挂 号室里。现在要她每天站在产床前,每天血淋淋地工作,简直要了她的命。开始 那段时间,她甚至比林红还要恐惧。 林红跟白露那时住在医院楼后的一排平房里,许多个夜晚,林红自梦中惊醒 过后,会发现娇小的白露不知什么时候钻到了她的被窝里,身子蜷作一团,睁着 圆圆的眼睛,满脸惊悸。 这时候,林红便会抱紧了她,像个妈妈样安慰她。 白露说:“这些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为什么要把生活搞得这么血淋淋的呢?” 林红没法回答她,因为她此刻心中正被同样的问题困惑着。 白天里,站在产床前,林红必须扮演一个大姐的角色,每当白露脸色变得苍 白,汗水顺着手术帽的发丝流淌下来时,她总会让她到一边休息一会儿。而她, 则强迫自己硬下心肠,两只手伸向让她深恶痛绝的所在,并且,面无表情地用剪 刀剪开产妇的会阴,像剪一张纸,或者一截线头。 妇产科内每天都弥漫着一些痛苦的哀号和血的味道,那些产妇声嘶力竭的叫 声,让人仿佛置身炼狱,每一刻都能毛骨悚然。无数的产妇在痛苦时,用最恶毒 的语言来咒骂守候在外面的男人,发誓从此以后,再不与男人做那肮脏事。但林 红知道,当这些妇人们出了这个门,用不了多久就会把这一刻的痛苦忘得干净。 林红开始憎恶女人的器官,那些丑陋的,形态各异的阴部呈现在她面前时, 总是显得那么面目狰狞,它们如同深深的沼泽,盛载了太多的罪恶,无数弱小的 生命在它的血污中挣扎,并终被淹没。因为憎恶而生出仇恨,林红仇恨一切躺在 她身边任由她主宰的那些愚蠢的女人。她们在满足了男人最无耻的荒淫过后,还 要承受撕裂般的痛苦。这是女人的命运,但一定不是全部。 有一天当林红和白露共同站在澡堂的淋浴下面时,互相盯着对方水淋淋的身 子,然后一起落了泪。白露说:“我永远不要男人,我永远不要男人带给我的痛 苦。” 林红记不清白露从什么时候开始精神恍惚的,或者是在那年冬天,酒鬼医生 遭遇一场车祸之后。酒鬼医生的自行车与一辆夜行的卡车相撞,性命无忧,但尾 骨却裂开了一道口子,需要在家静养数月。妇产科的活儿便全都落在了年轻的林 红和白露身上。 在那整整五十多天的时间里,林红和白露每天大约要接生三到五个婴儿,为 数个女人流产。最忙的时候三个产妇并排儿分开双腿躺在产床上,两个小姑娘挣 命样来回奔跑。 农村妇女临产前大多没有经过细致的胎检,有的甚至连骨盆测量都没有进行 过,所以死亡很容易发生。当遇上横产的情况,林红和白露便任由产妇杀猪样惨 嗥,对她置之不理。有时候产妇的阴道内伸出一只纤小的胳膊或者腿,它们有力 地向两个护士招摇,但却丝毫不能感染一点已经麻木的神经。 婴儿死了,产妇仍在痛苦地惨叫,林红或者白露,这时会面无表情地过来, 剪开会阴,取出死婴,随手将它们扔在托盘里。碰上侥幸存活的婴儿,她们便会 机械地用痰管清除婴儿口腔、鼻腔的粘液和羊水,再干净利落地结扎脐根,剪断 脐带,像生产流水线上的熟练工。娇滴滴的白露此刻已经变得意志坚定了,那些 鲜血在她眼里似乎已经失去了颜色。她的目光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呆滞,眼睛里灰 蒙蒙的,呈现一种鱼肚白的浑浊。 白露最后一次站在产床前,顺利地从一 个产妇的身体里引出来一个瘦弱的男婴。那男婴虽然瘦小,哭声却嘹亮。边上忙 活的林红都被男婴的哭声吸引,白露更是对着男婴露出罕见的笑容。正常情况下, 婴儿出生后,大约只需几分钟,胎盘便会脱落,但那天那个俊美异常神情萎靡的 年轻女人,在婴儿出生后仍然惨叫不断,白露还大声斥责产妇:“孩子都出来了 还鬼叫什么!” 那产妇只是呼痛,满脑门子都是豆大的汗珠。二十分钟后,白露实在气不过 这产妇的娇气,上前查看,却发现一股清亮的液体从孕妇的下身流出来,这是胎 儿破水的迹象。白露一怔,上前稍做检查,便发现产妇腹中还有一个胎儿,这一 胎是双胞胎。 初时白露并不慌张,虽然她还没有过处理双胞胎的经验。白露戴着消毒手套 的手伸进了产妇的身体里,准备牵拉出胎儿,但在她的手接触到胎儿的一瞬间, 心里却咯噔一下,不安的感觉蔓延了整个身体。 她的手接触到的不是料想中该摸到的胎儿的一双脚,而是伸出子宫外的一只 小手。更让白露紧张的是孕妇的宫口已经收缩的只有拳头那么大,随着那只小手 还滑落出来半截脐带。脐带在白露手上有力地跳动着,她感觉一个生命正托在自 己的手心,轻飘飘的,没一点份量。白露试探着想在体外把胎儿扭转过来,但孕 妇这时已经不再疼痛。 这是一个不好的现象,不再疼痛也就不再有宫缩,没有宫缩宫颈口便不会扩 张,那么胎儿就只能窒息在腹中。 脐带仍然在跳动,白露攥着那只小手,试图让它缩回宫腔里,其实白露心里 明白,这种做法是徒劳的,她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书内可能漏掉的某个环节,甚 至侥幸安慰自己,我的判断和方法是正确的。孕妇的家人还在莫名其妙看着,心 底的一点自尊让白露知道该干点什么,她抬起头非常平静地告诉产妇的家人,小 孩难产,可能会有危险。 后来白露记不起是怎样让产妇转院的,在她摸到胎儿的脐带停止跳动以后, 整个心就沉下来,沉得没有思想。她听到汽车的声音,又看到有人抱起孕妇往门 外走,孕妇的下身露出半截脐带,上面挂着明晃晃的止血钳,血顺着止血钳一直 滴到门外。 然后是汽车开走的声音,产妇的家人从头到尾没有责怪过白露一句。白露想 那个本该粉嘟嘟的小孩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色了?该是紫色吧,不,是蜡黄的。 白露呆呆倚靠在产床上,那一刻神思恍惚到了极致,她端详着此刻戴着消毒手套 的双手,那上面的血污让她忍不住发出长长一声痛苦的呻吟。 林红在众多的惨嗥中清晰地分辩出那声呻吟来自白露,但当她走到白露身边 想询问些什么的时候,白露却蓦地尖叫一声,整个人迅速萎缩下来,然后软软地 倒在了地上。 醒过来后的白露再也不能站到产床前了,她见人必定要露出惊恐的神情,然 后将一双干净纤秀的手举在眼前,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白露后来甚至连林红也不认识了,她被年迈的父母接走时,连看都没看一眼 正在替她落泪的林红。 两年之后,林红再次见到白露,在她面前的已经是个挺着大肚子的产妇了。 白露在临产前三天便整宿整宿地睁着眼睛,她的恐惧渗透在她身体的每一处。林 红为她做了最细致的检查,无数次在她耳边安慰她,让她放心。而当白露宫缩开 始,她仍然像凭临绝境的困兽样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叫。 白露原来清秀的脸庞此刻涕泪纵横,短发已被汗水束成了条状粘在脑门上, 她死命抓住林红的胳膊,在呼叫声里清楚地告诉林红:“我就要死了,我逃不过 这一劫了。无耻的男人,万恶的男人……” 白露比任何一个产妇都要多地咒骂男人,她的目光间或与林红的相碰,那里 面的绝望让林红感到心上生出种彻骨的寒意。 白露最终没有能够躺在产床上,那凝结了无数生命与死亡的产床是她所有恐 惧的根源。白露在宫缩渐强,一些带血的浆性分泌物渗出时,忽然变得很镇定了。 她很清醒地挺着个大肚子查看自己的下身,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跟陪护她的家人 说:“我要生了,我要到产室里去了。” 她的家人搀扶着她往产室去,在走廊里,白露说要小便,她的家人便扶她去 了卫生间。可怜的白露就在卫生间里,从窗口跳了下去。当林红闻讯赶去时,纤 秀的白露已经躺在血泊里了,她沾满鲜血的脸庞上透着解脱的轻松。当所有人都 在白露家人的痛哭中猜测着这女人自杀的原因时,只有林红懂得是恐惧杀死了白 露。寒意更深地从心底深处弥漫,林红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天也会被恐惧杀死。 如果这是劫数,她在两年前迈进凤凰镇卫生院的时候一切便已注定。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