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杜兰的男朋友叫赵飞,一米八的个头,夏天喜欢穿黑色小背心,露出身上一 块块结实壮硕的肌肉。这时候,他跟在林红杜兰的后头,耷拉着脑袋,一副小心 翼翼的模样。上午林红去了交警中队,中队长带她找了负责这起交通事故的交警。 然后,林红又去医院里找到了被撞的老头。老头腿被撞断了,打了石膏躺在床上 直哎哟。老头的俩儿子见到赵飞就要往前冲,要换平时,赵飞根本不把那俩瘦胳 膊瘦腿的小子放在眼里,但这会儿他理亏,便退到了病房外头。 林红拦住那俩小子,开出的条件除了负责老头所有治疗费用,还可以一次性 付给他们一笔钱,要求就是私了这件事。老头和俩儿子其实已经很满意了,那笔 钱简直让他们欣喜若狂,哪有不答应的。 最后,林红又打了个电话给赵飞的老板,她跟那老板曾有过一面之交。老板 在电话里满口答应不为难赵飞,最后问林红怎么认识赵飞的,林红犹豫了一下, 然后回答说赵飞是她的亲戚。 挂上电话,边上的赵飞跟杜兰激动得不得了,这件事能有现在的结果是他们 没想到的,杜兰上前抱着林红的胳膊连声感谢,赵飞则在边上胀红了脸,憋了半 天冒出一句话来:“林姐,往后有用得着我赵飞的地方,就算拼了命我都不会皱 下眉头的。” 林红淡淡地笑,她看出来赵飞是那种头脑简单身上带有很浓江湖气的人。 她心里想,我能有什么事要你帮忙呢? 又过了两天,是周末,林红跟杜兰约好了这天去看柳青。赵飞一大早就开了 车跟杜兰到苍梧小区门口,接了林红往柳青家方向去。 大浦磷矿在海城的北边,过一个叫丁字路的地方再往北去两公里,便到了磷 矿的宿舍区。那是连绵排开的十几排平房,家家都有小小的院落,一色的红砖黑 瓦。宿舍区周围,种满了高耸的白杨,白杨树枝繁叶茂,根根笔直入云。车停在 树阴下,林红跟杜兰下了车,耳边尽是白杨树哗哗的声音,那些风就像从树叶的 罅隙里露出来一般,带着些清凉的气息。 林红原本郁悒的心情开朗了许多,这时,杜兰站在她身边手指一个方向道: “柳青家就在那边了。” 柳青的丈夫一看就是老实巴交那种人,个不高,显得很敦实。他跟杜兰本来 就认识,开门之后立刻把三人让到屋里。 “柳青预产期快到日子了吧。”杜兰大大咧咧地在屋里转了一圈,熟门熟路 地走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柳青的房门关得这么严实,大热天闷屋里也不怕捂 出痱子来。” 柳青的丈夫勉强堆在脸上的笑这时变成了沮丧,他长叹一口气,想说什么, 又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到一把小矮凳上。 杜兰疑惑地跟林红对视一眼,踱到柳青丈夫跟前:“这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样子哪像要当爸爸的人,是不是柳青出什么事了?” 柳青的丈夫再叹口气,满脸沮丧:“柳青这段时间不知怎么了,成天把自己 关在屋里,快到预产期了,我要带她去医院检查她都不愿意去。” 他一副无奈的表情:“柳青现在就在屋里,你们自己进去问她吧。” 杜兰再跟林红对视一眼,知道从这个老实巴交的人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来,便 走到紧闭的房门前开始敲门。好半天,里面没有一点动静。杜兰疑惑地冲着坐在 凳子上的男人道:“你确定柳青没出去?” “错不了,要想让她开门,你得使劲敲。不知道她是不是撞了邪了,现在她 见了什么人都怕,还一个劲说咱们家院子里的树上挂着刚出生的小孩。要说她做 噩梦吧不能成天总是做,我看要不是撞了邪就是她脑子有问题了。” 杜兰摇摇头,还是决定见到柳青再问个清楚。她用力地敲门,还招手让赵飞 过去帮忙。赵飞大踏步过去,把门板拍得震天响。 边上的林红已经呆若木鸡。 ——柳青丈夫说柳青在院中看到了刚出生的婴儿。 ——柳青现在成天呆在自己的房中不敢出门。 林红的眼前又现出那一夜她从窗口看到的场景。穿雨衣的男人一动不动站在 花坛前的空地上,他手中的棍子上面悬挂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婴儿浑身泛着种 苍白的颜色,水淋淋的像刚从水中出来。它的眼睛紧闭着,脸上满是褶皱,稀疏 的头发紧紧贴在顶上。 现在回想,那婴儿必定已经死去多时了。 如果柳青也看到了婴儿,那就证明自己那一晚看到的并不是幻象,它真的存 在。一些寒意缓缓从林红心底升腾,她勉强保持镇定,但脸色已变得煞白。 门终于开了,蓬头垢面的柳青出现在门边。 杜兰发出一声尖叫,半年时间,她竟然觉得柳青像换了个人似的。她本来就 瘦削的身子这时更见瘦削,此刻她只穿了件白色的背心,露在外面的肩膀隐约可 见下面的肩骨。她的脸色一片死灰,眼圈乌黑深陷,好像连续很长时间都没有睡 过一般。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像她这么瘦削的身子有那么大的肚子就连杜兰都 觉少见。她的双手搭在肚子上,蓬乱的头发几乎遮住了她半边脸,露在外面的一 只眼睛因为不适应骤来的光线眯缝着,里面透出的恐惧与敌意让人心悸。 柳青已经把自己折腾得不成人形了。 “柳青,我是杜兰,你不认识我了!”杜兰抓住她的肩膀大声地叫。 柳青挣扎着,嘴里还发出一连串的呜咽。 “柳青,你看谁来了,咱们林姐知道你也在海城,今天专门来看你。”杜兰 身子往边上让了让,以便柳青能看到林红。林红这时慢慢走了过来,她面色沉凝 地看着已经非常陌生的柳青,心里的寒意越来越重。 “林姐来看你了,柳青,你不会连林姐也不认识了吧。”杜兰叫。 柳青怔怔地看着林红,停止了挣扎。好一会儿,她先是眼泪忽然急速涌了出 来,接着脸上的肌肉开始颤动,还发出一些细细的哽咽声。她蓦然抱住了杜兰, 那么紧,杜兰还没有出声,她的哽咽声便大了起来。林红站在杜兰后面,看到柳 青此刻鼻涕眼泪全都流了出来。不知道她有多长时间没有洗脸了,脸上留下了几 道泪水鼻涕流过的痕迹。 林红有些心酸,但更多的是恐惧。印象中那个文静腼腆的女孩如今竟成了这 副模样。不用问,一切都跟那个院子里树上悬挂的婴儿有关。 ——那婴儿究竟从何处来? ——那个穿雨衣的男人像来自幽冥地府,他带着死婴,也带来了邪恶的气息。 杜兰已经搀扶着柳青回到屋里。 十余平方的小屋里闷热难当,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如果门再关 上,那屋里一定是一片漆黑了。林红跟在俩人后面走进房间,赵飞知趣找张椅子 坐下,在外头等她们。 杜兰扶柳青坐到床上,走到窗边想把窗帘拉开,床上的柳青立刻发出一声尖 叫,接着全身颤动着扑上来阻止杜兰。杜兰吓了一跳,身上瞬间出了一层汗。这 屋里太热了,密不透风。但扑过来的柳青却身子冰凉。 “不要开窗,他们会从窗户外面爬进来。”柳青颤声叫,“我看到他们了, 他们就在窗户外头,在冲我招手。” 杜兰愣一下,显然也想到了柳青丈夫说的婴儿。 “柳青你别害怕,那都是你的幻觉。” 柳青大力地摇头,泪水溅到了杜兰的身上:“不是幻觉,我看到他们了。半 夜里我醒过来,就看到他们在床前的地板上爬。他们的眼睛会发光,整个身子都 是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爬上来。他还会冲我笑,冲我招手,但我知道他们要我 过去没安好心。我不能过去,我要保护我肚子里的孩子。我不能让他们伤害到我 的孩子……” 柳青凄厉的声音在杜兰与林红耳边尖叫,杜兰忽然就有了些惧意。她转头时, 看到林红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目光呆呆地落在黑暗的墙角,一副失魂落魄的模 样。杜兰从来没有见过林红这种神色,在她感觉里,林红这些年在海城已经是个 有身份的人了,她怎么会这么失态?莫非是因为柳青的话? 杜兰觉得害怕了,她想,难道柳青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知道他们想要伤害我的孩子,我知道。他们有时候会趁我睡着时爬到我 的身上,所以我不能睡着,但不睡着就只能看着他们在床前面爬来爬去。就算我 闭着眼睛也能看到。有时他们身上血淋淋的,有些还拖着一尺多长的脐带,我认 识他们,他们很多都是从我的手中来到这个世界。他们已经死了,死人是不应该 留在我们这个世界的。他们留下来,就是为了伤害我们……”柳青喃喃地说,已 经有些语无伦次了。但这些话别人听不懂,林红和杜兰却可以听得懂,因为她们 三个都有过一段共同的经历,不管现在或者以后,不管她们的生活发生了什么样 的变化,那段经历都会让他们永远铭记在心,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杜兰抱着柳青,那些已被她暂时遗忘的记忆此时纷沓而来。这房间里太热了, 还有种久远的腐朽气息。杜兰只觉得一阵晕眩,她回过头去想向林红求助,却看 到林红身子摇晃了两下,伸手扶住了一张桌子。 她已经需要凭借桌子的扶持才能站稳身子。 当年在凤凰镇卫生院时,她还可以坦然面对那些鲜血与死亡,但现在,她却 连回忆都已承受不起。 她已经从柳青的话里明白了那些婴儿从何而来。 在这世界上有一首生死之门,迈过去你不知道迎接你的,是一个新生命的开 始,还是一场死亡的终结。柳青与林红看到的婴儿显然都是不幸者,他们的出生 其实便是他们的死亡。而此时屋内的三个女人,都曾在生死之门迎接过生命,也 制造过死亡,现在,那些幼小的亡魂找上她们了,带着邪恶的气息。 巨大的恐惧此刻已淹没了林红,但她仍然能够保持镇定。 她勉强走到柳青跟前,凝视她已涕泪纵横的面孔,用仿佛来自幽冥地府的声 音道:“你不该怀孕,你打开了生死之门,所以,他们来了。” 柳青怔怔地不知道能不能听懂林红的话,但她脸上随即现出的绝望却让边上 的杜兰生出那么多的恐慌。 杜兰抓住林红的手:“林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红不说话,目光落在柳青身上,充满了惋惜,好像她已经看到了柳青的不 幸。而柳青的不幸岂非也是她的不幸?所以她此刻脸上还现出那么多的萧瑟。 这天中午出门的时候,柳青的丈夫告诉林红与杜兰,柳青的预产期就在一个 星期之后。 这天晚上,柳青又看到了他们。 床边的空地上,出现了一大团棉花,雪白的棉花在黑暗里充满了妖冶的气息。 柳青瞪大了眼睛盯着它,知道在它雪白柔软的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致命的杀机。 棉花的颜色一点点黯淡下去,接着,它的柔软消失不见,渐渐被一种殷红的颜色 染得有了重量。它慢慢瘫软下来,颜色也随即变得更加沉重。 柳青仰面躺在床上,大声地喘息,满眼都是惊惧。 棉花里开始向外流淌一些深色的液体,它们缓缓流淌,很快就铺满了整个房 间的地面。黑色的液体是血,是黑暗改变了它鲜红的颜色。 柳青的喘息变成了痉挛,她把自己的身子最大限度往床头方向靠去,好像这 样就能离那些鲜血远些。但鲜血已经铺满了屋子的地面,她已无处可逃。 沾血的地面上,有一团小小的黑影在移动,那是个用四肢爬动的婴儿。它的 身上沾满血污,脑袋上浅浅的头发湿淋淋的,有些粘稠的液体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他往前爬了几步,便被腹部的脐带拉住,它挣扎了几下,忽然狠狠地低下头,用 牙齿将脐带生生咬断。这样,它就再没有了束缚,它就可以爬到黑暗中的女人身 边了。 柳青有了些想呕吐的欲望,她知道自己吐不出来,所以只能干呕两声。她的 手还捂住腹部,这时,她感觉腹中的胎儿动了两下,不是很疼,但她却浑身一颤, 她听到了从自己腹中传来的不安气息。 地上爬动的婴孩停止了爬动,他像在侧耳倾听,又像在冲着柳青狞笑。没有 人见过才出生的婴儿狞笑,那些笑意堆积在褶皱的脸孔上,充满诡异与邪恶。 腹中的孩子开始不安地扭动了,他也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 柳青尖叫一声,双手死命地护住小腹。她冲着地上越来越近的婴儿厉声尖叫 :“不要过来,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地上的婴儿又爬近了几分,他甚至还冲着柳青像狼嚎一样叫了一声。柳青看 到他的嘴里已经长满一口雪白的牙齿,上面还残留一些脐带的碎屑。 现在,婴孩已经扶住床沿站了起来,他抬了抬腿,便很敏捷地爬到了床上。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