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海城民俗馆坐落在城东云天路上,海城经过几十年的旧城改造,只保留了城 东与城西两块旧城遗址作为城市历史的见证,一处是城西拾荒街,一处就是城东 云天路。云天路两侧,许多当年在海城风光一时老字号依然存在,而且仍然倔犟 地保留着过去的经营方式,只是早已不复昔日的辉煌。房舍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 雨,早已不知翻修过多少回,但它依然保持着青砖黑瓦的建筑风格,让人踏上街 道,便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古意。 海城民俗馆隔壁,便是昔日在海城显赫一时的京家老宅。 这天下午,有一位灌云县的老乡给石西送来两张剪纸,一张叫做“喜报三元”, 图案是带花边的四个直角三角形围着一个喜鹊,在乡下,是贴在新房的帐顶上的 ;还有一张叫做“老虎镇五毒”,图案是老虎在上五毒在下,它一般端午节时贴 在窗玻璃上。 傍晚的时候,石西送那位老乡出门,挥手告别之后,正要转身回馆,却发现 身后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面孔煞白,眼圈深陷,与开业那天衣衫鲜亮春风得意的女人大相径庭。 而且,石西看到她身上穿着那件她熟悉的蓝底黄碎花吊带裙。 ——裙子是两年前女人刚到海城时他替她买的。 林红现在穿着当年的裙子出现在他面前,他隐隐感觉到了些什么,却又有点 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但不管怎么说,能在这时见到林红是件让他挺高兴的事,过 往的时光是他这一生最美好的回忆,他虽然从不奢望能够回到过去,但他知道, 其实在他心里,他还深爱着当年的那个女人。 现在,石西为林红倒了一杯茶,自己坐到她对面时,目光闪烁,有些慌张。 他想尽量让自己坦然,但却始终不敢跟林红的目光对视。他想到自己并没有做错 什么,是林红两年前离开了他,因而他根本不用在这个女人面前畏缩。 直到林红抓住了他搁在桌上的手,他如遭电击,又恍若身在梦中。 他看到面前的女人一脸的惘然,第一次来民俗馆时身上那逼人的富贵气息已 不见踪影,取替的是极深的无助。这时候,那个熟悉的林红又回来了,石西真真 切切地看到了昔日凤凰镇上的女医生。 “我想知道,两年过去了,你心里对我还有没有怨恨。”林红说。 石西慌忙摇头:“你离开我的那天,我都没有怨恨过你,何况现在已经过了 两年。” “难道你不觉得我是个攀附权贵的女人,我用出卖自己的方式来改变今后的 生活,这是连我自己都觉得不齿的事情。” 石西皱起了眉,林红看到他的脑门上又堆起了几道褶子。往昔的记忆浮现在 心头。耳边似乎又响起石西改了歌词的那首童谣:“我们是光荣的小尾巴,你到 哪儿,我到哪儿……”林红的眼睛湿润了,她心里已经在一千次一万次地责骂自 己的卑劣。她在这城市太孤单了,她在这城市里游走了一下午,连个去处都找不 到,最后,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云天路上,她想到了曾经深爱着她的男人石西。当 年是她毫不留情地抛弃了他,现在,当她最孤独无依的时候,她又想到了他。她 希望石西能够痛骂她一顿,甚至不再理她,但石西还是以前的模样,面对她时微 微有些慌张。这样,她便确信眼前的男人还没有忘记她,还在爱着她。 “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不能用对与错简单地 来评判它。”石西小心地说,好像很在意自己的措词,“现在事实显示你当初的 选择是正确的,如果那样一个选择摆在我们面前,我想大多数人都会做出你那样 的选择。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你不要再放在心上。” 林红心头有些感动,她知道石西在很小心地安慰自己,不愿意触到自己的痛 处。她的眼睛湿润了,双手把石西的手抓在掌心轻轻地抚弄。这时,一些忧伤像 润物的春雨慢慢浸湿她的心田。她想,如果当时自己不选择离开这个男人,现在 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境况?至少不用自己独自在夜里面对那邪恶的桂花香水味道, 还有穿雨衣的男人和棍子顶端悬挂的婴儿。 石西错愕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她此时脸上的忧伤与无助,与她现在的身份极 不协调,莫非在她的生活里,遭逢了什么变故?而那变故,是她所不能承受的。 他欲言又止,不知道那变故是不是自己该问的。 这个傍晚,林红与石西在民俗馆对面的茶舍里,非常详尽地向他讲述了她所 经历的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从头到尾,石西都在听,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的 脑门上又习惯性地堆起三道褶子。 林红讲得断断续续,因为有些地方她要想一下,再做出补充。她不知道石西 能否相信他的话,但她已经管不了这许多,她只想着今天能把所有的郁闷都倾诉 出来,至少,现在这世界上有一个人能知道她的恐惧了。 石西听完林红的讲述,有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林红的经历委实太匪夷所思, 按照正常的思维那些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他知道自己必须相信林红。每一件 事的发生都有它的缘由,即使那些事只是林红的幻觉,那么,这些幻觉也得有个 出处。石西现在终于明白林红今天傍晚为什么会来找他了。 虽然他不一定能替林红解决那些困扰她的事,但至少,他是一个忠实的听众。 最后,林红说:“我想今晚你送我回家。” 时间过得真快,外头现在已是繁星满天、华灯尽绽了。林红的话让一些温热 在石西心内悄悄蔓延,石西怔怔地盯着面前的女人,眼里有些畏缩和犹豫。但是 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林红的任何一点要求,以前不能,现在也不能。 林红和石西并肩顺着云天路走下去了,他们挨得很近,却又并不显得很亲热。 两年的时间已经改变了很多东西,他们需要一些时间来慢慢重新适应。 这时,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有一个满脸惶惑的男人在跟着他们。 那男人是罗成,林红与石西在茶座里说话的时候,他就躲在茶座外面的街道 上,他偷窥到了林红抓住石西的手这一亲昵的动作,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 施。后来林红与石西并排顺着街道走下去,他知道他们最终的去处,并且相信即 将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无耻行径,因而他更加坚信林红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婊子。对 于婊子的痛恨已经成了他生活中最坚实的力量,他现在每天都需要在痛恨中打发 那么多无聊的时光。 罗成这天的痛恨远比平时更强烈,他远远看见那个男人在行走时肩膀不住地 与林红肩膀相碰,心中的愤怒已经要把他燃烧。他愤而前冲,却又止步,他为自 己的胆怯羞愧,身体此时都在不住颤动。不用继续跟踪他也知道他们的去处,因 而他颓丧地坐倒在路边,赤红着眼睛,嘴里发出野兽样的低吼。 他的身边很快便聚集了一圈围观的行人,他嘴里嘟囔着发出一迭声的咒骂, 于是,行人手中一些空的矿泉水瓶与易拉罐丢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咒骂更大声了 些,手指还不住向着四周乱晃,最后,当两个横高马大体态彪悍的青年开始冲他 挽袖子时,他爬起来撒腿跑了。 他想到他不能放过那一对狗男女,他要让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林红与石西当然没有看到身后街道上发生的那一幕,他们并肩而行,俱沉浸 在对过往时光的怀念之中。他们经过路边一家音像店时,店里的音箱里正在播放 蔡琴的《被遗忘的时光》。 是谁在敲打我窗 是谁在撩动琴弦 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 记忆中那欢乐的情景 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那缓缓飘落的小雨 不停地打在我窗 只有那沉默无语的我 不时地回想过去 林红与石西同时停下脚步,怔怔地听着那仿似天籁般的音符在耳边涌动。林 红觉得眼里有些泪就要落下来,她抬头看天,抑住泪流。而身边的男人,好像从 歌声中获得了力量,他紧紧握住了林红垂在腿边的手。 林红的家中第一次有了客人,林红领着石西迈进家门的时候,下意识地嗅了 嗅鼻子。没有桂花香水的味道,她又环视客厅,也没有任何异样。这让她的心内 稍定。 石西坐在沙发上稍有些局促,他的目光四处逡巡着,虽然不说话,但眼中已 显露他惊叹的心情。林红坐在他边上,一时之间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屋里开了 空调,但依然有些暖暖的气息在俩人心中游荡。林红的身子靠了过来,石西面孔 胀得通红,但还是让林红依偎在了他的怀里。他想到了跟林红最后一晚在凤凰镇, 林红披散了头发在他身上的疯狂举止,一颗心随即迸迸跳动。 他害怕那样 的场景再度发生,那将会让他无地自容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红似乎睡着了般一动不动,石西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下来。 他低下头,看到怀中的女人闭着眼睛,脸上是种无限满足的神色。他不知道,能 有一个男人依靠,已经让林红感到无比欣慰。她知道男人身上的缺憾,所以她才 可以更安心地依靠着他。 石西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声音也许并不很大,但在寂静的房间内,声音 却特别刺耳。石西先红了脸,接着便听到怀里的女人笑了笑。 林红坐起身来:“我忘了我们俩人还都没有吃晚饭。” 石西讪讪地笑:“其实我并不是很饿。” 林红摇头笑笑,并不说话,站起来往厨房去。石西听到厨房内传来的声音, 知道林红在做吃的,自己便站起来,在屋里四处打量。他走到窗边,想到了林红 在茶座里讲述的事情,下意识地拉开窗帘,打开窗户。 蓦然间,他身上的汗毛根根直竖,恐惧像张大了嘴的猛兽,一下子把他吞没。 他看到外面花坛前的空地上,站着一个穿雨衣的男人。男人的身材高大,面孔被 雨衣的帽檐完全遮住,看不清脸。他的手中,握着一根棍子,棍子的顶端,垂立 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婴儿。 空地不远处便有一盏路灯,昏暗的光晕可以让石西清楚地看清那个婴儿。婴 儿浑身泛着种苍白的颜色,水淋淋的像刚从水中出来。它的眼睛紧闭,脸上满是 褶皱,稀疏的头发紧紧贴在顶上。必定有一根绳子系在它的身上,它此刻在棍子 的上面轻微晃动。 石西低低发出一声尖叫,随即他听到身后传来清脆的声音。他慌忙回头,看 到林红失魂落魄地站在后面。她面前的地上,有打碎的碟子和一些食物。 石西想自己这时应该关上窗户拉上窗帘,但他身子僵硬,竟已不能动弹。 他听到女人的声音已变得绝望:“他来了,他又来了!” 石西慌忙摇头,但他的掩饰愈发加深了林红的恐惧。她这时竟连看的勇气都 没有,转身奔逃进卧室,重重地关上房门。 石西倚着窗户喘息,慢慢让自己变得镇定。他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再次落到 窗外时,花坛前的空地上已经空无一人。 那个穿雨衣的男人不见了。 他带着他的棍子和婴儿已经走了。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