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这天晚上,赵飞又开着车跟他的朋友们出去鬼混了,杜兰一个人在家里看了 会儿电视,十点钟那会儿就上床睡觉了。半夜里电话好像响了一次,杜兰睡得正 香,翻个身把枕头压在脑袋上,根本就没有睁眼。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电话 铃声再次响起,这一回铃声没完没了,好像杜兰不接电话,它便要一直这样不停 地响下去。 杜兰眼睛还闭着,一只手抓起电话机放到耳边。 她迷迷糊糊地喂了一声,里面传来一个非常稚气的声音。 “妈妈。” 杜兰还有些迷糊,再喂一声,电话里传来一个孩子的笑声:“妈妈。” 杜兰蓦然睁开眼,眼泪几乎在同时飞快地流了出来。她没有动,但这一刻已 经睡意全无。她把话筒更紧地贴近耳朵,听到里面那孩子的叫声更欢快了些。 “妈妈,妈妈,妈妈。” 杜兰不敢说话,她知道只要她一说话,那边的孩子肯定立刻就会挂上电话。 她记不清这是第几回了,一个孩子在深夜打来电话,在电话里叫她“妈妈”。 杜兰本来是个心无城府的女人,大部分时间宁愿脑袋里空空荡荡的,也不会 主动去想一些跟自己有关的事。生活本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必再人为地去替 自己找烦恼呢?这是杜兰对生活的态度,所以,她才能生活得很开心,一天到晚 嘻嘻哈哈的样子,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快乐。 现在,她开心不起来了,那孩子在电话里叫妈妈的声音勾起了她的心事。 ——她是个不能生育的女人。不育,是女人潜在的一种残疾。 她现在几乎已经记不清那个男人长得什么样子了,但却还能记得那间狭小的 私人诊所,那个猥琐的诊所医生。从诊所里出来的整整一个月里,她都血流不止。 然后,她去医院里检查时,医生告诉她,她这辈子都不能做妈妈了。 “妈妈。妈妈。”电话里的孩子还在嘻嘻地笑着。 杜兰拿话筒的手开始有了些颤抖,她这时忽然有了抑制不住的冲动。如果那 孩子现在在她面前,她一定会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紧紧的。 她不敢说话,她不想电话挂断,她还想再听听那孩子的声音。 但电话还是不顾她的感受很突然地挂断了。 杜兰躺在床上觉得很疲惫,一种虚空不可抑制地弥漫在她身体里。她抚摸着 自己平坦的小腹,似乎感觉到了子宫的干涩与荒芜。她忽然有一种恐慌,她想到 如果这一辈子不能为一个男人生一个孩子,那该是多大的遗憾啊。 杜兰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全是跟孩子有关的事情。她的眼泪也不住地流出 来,她还发出了轻微的哭泣声。 不知道时间又过去了多久,困意又涌了上来,她懵懵懂懂地介于非梦非醒之 间时,忽然又被一些声音惊忧。她敏感地睁开眼睛,听清了那声音原来是一个孩 子的哭声。 现在已经快到黎晨了,屋里已经披上了一层青白的曙光。杜兰飞快地从床上 跳了起来,她已经听清了那哭声就从她家门外传来。 她的家其实只是和赵飞合租的一套两居室,这是一幢即将拆迁的老房子,可 能因为开发商出了点问题,所以拆迁工作迟迟未能开始。房子的主人早就搬到了 别处,即将拆毁的房子便廉价租了出去。 杜兰打开房门,果真如预想一样,在门边看到了一个孩子。只是这孩子实在 太小了些,他其实还只能算是襁褓中的婴儿。他被包在淡青色的薄毯之中,稀疏 的头发贴在脑袋上,此刻闭着眼睛哭得正欢。 杜兰俯下身把婴儿抱在怀中,她手指轻轻触碰婴儿柔嫩的脸颊,一些震颤的 感觉透过指尖飞快在她身上蔓延。她四处看了看,婴儿的哭声并没有惊忧其它的 住户,而且,整个楼道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这孩子怎么会出现在自家门前呢? 杜兰想了一下,想不出结果,便把孩子抱回去关上了门。如果谁家丢了孩子 一定会来找,反正她又不是丢孩子的人,她有什么好着急的呢? 而且,她心里还隐隐有了些自私的念头,她想这孩子的父母永远不要找来, 这样,这孩子就会永远留在她的身边了。 林红费力地睁开眼,看到面前模模糊糊站着一个男人。那男人俯下身来,面 容渐渐变得清晰,林红认出了他原来是石西。微许的失望如涟漪划过,她自己也 不知道在失望什么。 “你醒了。”石西的脸上现出些笑容,却极其勉强。 “是你把我送到医院里来的?”林红环顾四周,已经看清了自己在一间单人 病房里。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棂直射进来,白晃晃的有些刺眼。 “我早上接到你的电话,但你在电话里却不做声,我不放心,就赶到你家去。 还没敲门,就发现门虚掩着。我进去后,看到你躺在沙发上,怎么叫你都不醒, 我这才把你送到医院来。”石西扶着林红坐起来,把枕头竖到她的背后去。 “我的门虚掩着?”林红神情一凛,昨晚发生的事清晰地在脑中闪现。她想 到自己的门不可能虚掩着,自己也不可能会给石西打电话而不出声,还有,她记 得自己昏倒的地方是卫生间而不是客厅。那么,这一切都是那个穿雨衣的男人干 的,他昨天夜里杀了罗成后,又进入到了她的家里。 警察们早已撤离现场,他们怎么会想到杀人犯会去而复返? 林红镇定了一下,决定不把这些事跟石西说。她问:“医生怎么说,我不会 有什么大病吧?” “医生说你惊吓过度,没什么大碍,他们给你开了些镇定剂,让你平时注意 多休息。”石西欲言又止,脸上现出些忧虑的神色。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接下来 的话又被他咽了回去。 林红盯着他脑门上堆起的三道褶子,心里对这个男人充满同情。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石西沉吟了一下,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林红:“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医生 说,你怀孕了。” 林红如撞重击,两耳都有些嗡嗡作响。 “你说什么?”她嘶声尖叫。 “你怀孕了。”石西神情低落,但这回却说得斩钉截铁。 林红那一瞬间脑袋里一片空白,接着,她拼命摇头,一迭声嘶叫着:“不可 能,不可能,医生一定搞错了,我怎么会怀孕,我怎么会!” 她的泪水在瞬间落了下来,那些白晃晃的阳光刺得她眼前一片恍惚,所有的 景物都开始变得模糊。阳光渐渐变成了一片血色,那些在血污里挣扎的女人们嘶 叫着,哀号着。被鲜血沾满的器官扭曲变形,它们洞开成为深深的沼泽,而林红 此时就像落入沼泽的野兽,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沼泽对她的吸引。 “我不要怀孕,一定是医生搞错了,我这辈子都不会为哪个男人怀孕!” 石西使劲抱住她,脸上的忧虑之色更重。但是,他仍然重重地道:“林红, 面对现实吧,你怀孕了,医生不会搞错。” ——你怀孕了! 林红耳边轰鸣着这句话,脸色变得煞白。那些在血污里挣扎的女人们都渐渐 隐去,如果那是林红的命运,林红现在已经在劫难逃了。你最恐惧的必将来到, 你所憎恶的与你形影不离。 林红慢慢平静下来,她想到这真的是她无法摆脱的灾难。两年前,她用婚姻 作为代价换得了城市人的生活,那时她便做好面对灾难的准备。现在,罗成死了, 但她却怀孕了,她还是摆脱不了一个女人的宿命。 可是,她怎么会怀孕呢?自从罗成成为废人后,她根本就没有跟任何一个男 人上过床。怀孕其实是两个人的事,这是天道运行的规律,她没有理由违背自然 的属性。 林红全身一震,她已经想到了问题的关键,也是她怀孕的原委。她忍不住呻 吟一声,整个身子都瘫软在石西的臂弯里。 她似乎又闻见了空气里飘荡的桂花香水的味道。还有一双手在她身上的游移, 她在梦里都忍不住发出一连串的呻吟。梦里的空气弥漫着暖暖的暧昧气息,男人 轻柔的动作可以让女人敏感的触觉像某种藤类植物,缓慢但却无休止地生长。男 人在黑暗里只有简单的一个轮廓,他在摇摆如兰舟的悸动中将一些力量深深地根 植到她的体内,并终于生根发芽。 难道那一切并不是发生在梦里? 林红还想到昨夜梦中的婴儿,他掐死了罗成又向着自己扑来。他撞到了她的 小腹上,但她却没有任何被撞的感觉,只是小腹开始有些肿胀。难道那个婴儿已 经到了她的腹中?这是否就是民间传说中的投胎? 林红再次迷失与现实和虚幻之间了。 怀孕已经成为事实摆放到了她的面前,这才是问题的关键。那么,谁是孩子 的父亲?男人脱去雨衣后露出一张挺英俊的脸,他手中还握着一捧鲜艳的玫瑰花。 在孩子们出发的地方 父亲在永远地守望林红似乎明白了镜子上那句话的含义,现在,她只是 不知道婴儿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出发的。也许,孩子的父亲真的在那个地方等待她。 他会是那个穿雨衣的男人吗? 这一刻,林红忽然觉得那穿雨衣的男人其实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恐惧。她这 时终于知道刚才一睁眼见到石西为什么会有微许的失望了。 石西扶她躺下,她看着面前的男人,对他充满愧疚。 “你到我家的时候,进我卧室了吗?”林红问。 石西摇头:“我见你昏倒在沙发上,第一个念头就是送你上医院。” “那么你也没进卫生间了?” 石西没说话,却轻轻点头。 林红身上不知哪来的力气,飞快地坐了起来:“我要回家。” 石西愣一下,说:“医生建议你留院观察,你的精神受到刺激,需要静养。” 林红惨然一笑:“既然我没有生病,我还要留在这里干什么呢?如果需要静 养,我的家里会比医院更清静。” 石西怔怔地盯着她看,终于缓缓点头。 林红中午的时候回到家中,她借口需要休息打发走了石西。门关上,屋里只 剩下她一个人,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又开始加快。她慢慢向卧室走去,卧室的门关 着。她屏息了一下,然后重重地推开房门,并大步迈进去。 床上除了纷乱的被褥再没有别的东西。 那个婴儿标本不见了。 林红吁口气,她早已想到穿雨衣的男人会带走婴儿标本的。她转身再往卫生 间去,镜子上已经没有字了,但依然留有些红色的印痕。林红上前伸手擦拭了一 下,确认那些字迹是用口红写上去的。显然那男人在临走时擦去了字迹。 镜子上有没有字已经无关紧要了,那些红色的痕迹已经向林红证明那男人昨 夜真的出现在她的家里。 林红显得很平静,她在镜子前站了好一会儿,决定洗完澡后便好好地睡一觉。 夜里发生的事情让她疲惫不堪,而且,既然她无法找到那个穿雨衣的男人,那么, 还不如在家里耐心地等他再一次出现。 那男人既然苦心安排了这一切,他一定不会就此消失的。 林红在临睡前已经决定什么都不想了,但到了床上,她还是不可抑制地开始 想那个穿雨衣的男人。难道自己与他在梦里发生的一切,其实并不是在梦中?还 有,那个喷桂花香水穿白衣的女人又到底是谁? 林红真的很累,这些问题在脑子里飘了没一会儿,她便沉沉睡去。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