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林红与石西僵立在雨中,他们注视着穿黄毡布雨衣的男人越来越近。 那男人离他们越近,走得便越慢了些。他的帽檐压得很低,根本看不清他的 模样,但林红与石西却能感觉到帽檐下有一道凌厉的目光正落在他们身上。 穿雨衣的男人终于走到他们身边了。 他停了下来。 时间似乎在这时静止,连哗哗的雨声都离林红而去。她紧张得心中好似装了 一枚炸弹,她的身体随时都会被炸得四分五裂。但她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男人, 等他摘下雨帽,露出他的本来面目。 好像是感应到了林红的心意,面前的男人抬起了手,缓缓将雨帽向后拉了拉。 现在,他的脸已经完全暴露在林红与石西的眼中。 石西最先吁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他边上的林红却仍然保持僵立的 姿势,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她的脸上现出些失望的表情。 站在他们面前的男人,他们并不陌生——秦歌。 秦歌曾经当着林红的面,坦言他在监视林红。现在他又出现在凤凰镇的雨巷 里,不言自明,自然又是跟踪林红而至。 秦歌无奈地看着林红与石西,带些揶揄地道:“我真搞不明白,这样的雨天 你们干嘛一帮人跑到凤凰镇来。如果现在你们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真的要 怀疑你们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了。” 林红和石西这时能说什么呢,他们把秦歌带到了酒鬼医生的家里。 秦歌一个人进了正屋,林红与石西在外面等候。片刻之后,秦歌从正屋出来, 已是满脸凝重。他掏出手机打电话,简单讲述了这里发生的情况,然后合上电话, 目光再落在林红和石西身上,里面已经多了许多审视的味道。 “你们谁能告诉我这个女人是谁?这里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知道那女人是凤凰镇卫生院酒鬼医生的老婆。” “那么她为什么会死在家里?那酒鬼医生呢?”秦歌再问。 林红摇头:“我们现在知道的和你一样多,你是警察,我们不是。” 秦歌皱眉,想了一下,再问:“那么,至少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们来这里的 目的。如果说你们是偶然碰上这起凶杀案,我想连你们都不会相信。” 林 红还在犹豫,石西碰了碰她的肩膀。俩人目光对视过后,林红轻轻点头,随即便 背过身去。石西脑门上堆起三道褶子,想了想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讲起。 讲述大约用了十分钟时间,秦歌还是不能理解:“如果事情真是这样,你们 应该报警,而不是自己采取行动。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都会报警的。” 那边的林红忽然转过身来:“如果我告诉你那个男人可能是我腹中胎儿的父 亲,这个理由你是否觉得充份?” 这回呆住的不仅是秦歌,还有石西。 林红说完这句话,好像卸去了心上最沉重的包袱,她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而且,还有种如梗在喉的感觉。 “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这种身份的女人不该做出那种背经离道的事。但 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根本没有机会再重新选择。而且,我有什么身份呢,我 自己真正又拥有些什么呢?我承认我曾经是个攀附权势的女人,无论我怎么解释, 贪图富贵已经成为现实,它在我生命中再也摆脱不去了。但现在我明白了,那些 权势与富贵并不能让我快活,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每个普通人都拥有的 家庭。我想有一个丈夫,我想有一个孩子,现在,我宁愿拿出我的所有来换取这 一切。” 她的目光落在石西身上,石西目光闪烁,不敢与她对视。 “我想,我爱的男人其实早就出现在我生活里,只是我轻易地就把他放弃了。 那时,在我眼里,他远没有那些权势与富贵来得真实。而那男人也让我失望,他 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争取过我,他甚至不敢对我说一声他爱我。” 石西的呼吸开始沉重,他的肩膀开始轻微颤动。 “我知道那男人在畏惧什么,因为他的生命是不完整的,作为一个男人他有 他不敢面对的缺憾。但有谁是完美的呢?就像我,贪图富贵在前,生活放纵在后。” 她停了一下,接着说,“虽然我的放纵是在一种特定的环境下,但它毕竟是一种 现实。我本来想把那一段记忆深埋在心底,但我有了孩子,我不愿面对的终要出 现,所以,我现在只想对那个男人说,如果他不在乎我的过去,如果他仍然能像 以前那样疼爱我,那么,他还要犹豫什么呢?男人生理上的缺憾并不可怕,可怕 的是他脑子里的疾病。” 秦歌微有些诧异,林红这时的激动是他没想到的,而且他还有些莫名其妙。 但这时,他听到边上的石西蓦然发出一声低叫。 “林红!”石西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哽咽让他泣不 成声。 林红对他的哭泣显然有些失望,但随即,她看到石西大步奔到她的面前,她 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石西已经紧紧把她抱在了怀里。 林红的身子微有些僵硬,但很快,便变得柔软了。 场中的变化是秦歌没想到的,他本为查案而来,现在倒目睹了一对男女的真 情碰撞。他尴尬地转身苦笑,心里对林红的那番话倒颇有感触。 秦歌留了足够多的时间,咳嗽一声:“我想转过身来,但又怕你们还未分开。” 林红与石西此刻俱已泪眼盈盈,秦歌的话让他们都有了些羞涩。 “好了,现在你可以转过身来了。”林红说。 秦歌转身,看到俩人果然已经分开,只是下面的手仍然紧握在一处。 “我记得你们是四个人,还有两个人现在去了哪里?”秦歌问。 林红石西耸然动容,刚才一番真情表露,竟然忘了杜兰与赵飞循着婴儿的哭 声追出去的事。俩人立刻把刚才的事说了,秦歌闻言,眉峰紧皱,有了些不详的 预感。 “我已经与刑侦队通了电话,他们会致电凤凰镇派出所马上派人过来。如果 那个穿雨衣的男人真的在凤凰镇上,如果刚才那婴儿的哭声真是他刻意安排的, 我想,他的目的就是引杜兰出去。” “可是如果是我们四个人一起追出去呢?”石西说。 秦歌微一沉吟:“那么你们四人现在或许都已身处险境。”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林红有些惶急,此刻,她对秦歌莫名生出了一些信 任,也许,因为他见证了她与石西一段新的生活的开始。 “队里的同志很快就会赶到,但我们不能在这里等,否则,只怕你两个朋友 凶多吉少。我建议我们现在就去找你们两个朋友。”他想了一下,叹口气道, “那男人之前没有伤害你跟杜兰,并不表明他对你们没有恶意。你看他杀死罗成 与酒鬼医生老婆,就知道他其实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千方百计引你们到凤凰镇 来,也许他需要借助你们,在某种特定场合完成什么仪式。” “仪式?” 林红疑惑地问,“我们跟仪式有什么关系?” 秦歌摇头:“这只是我的猜想,不能确定。从那男人在海城的种种行为来看, 他必定心里有一个很大的郁结,而那郁结必定跟婴儿有关。杀死罗成那晚,他在 现场留下了一个婴儿,现在,酒鬼医生老婆的尸体上,也有一个婴儿。这种杀人 习惯闻所未闻,简直匪夷所思。可是仔细想想,凶手杀人后留下某样特定的东西, 一定是想告诉别人一些什么,我们只要找到凶手跟婴儿之间的联系,就能弄清他 杀人的原委。” 他再犹豫了一下,看一眼林红,接着说:“你跟杜兰都曾在凤凰镇卫生院的 妇产科工作过,从你们手中出生的婴儿一定很多。” 林红明白了,秦歌的意思是因为她们曾经的工作,所以,那个男人才会找上 她们。她想到了惨死的柳青,心里立刻便赞同了秦歌的分析。 秦歌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交到林红手中: “你看一下这个人,当年你在卫生院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他。” 林红接过来,看到那张纸原来是份通缉令,一侧照片中的男人五官端正相貌 堂堂,有种不同寻常的英武气息。林红忽然觉得有些晕眩,身上感到了一些凉意。 她并不认得照片上的男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见过他,但她的目光凝视照片 久了,那种晕眩的感觉便更强烈了些。这时,她感受到了某种气息,它氤氲不定, 盘桓在脑际,挥之不散。而且,这时候她忽然又有了些想呕吐的冲动。 她丢掉手中的通缉令,真的转身疾步奔到门边干呕了两声。 ——空气里弥漫着暧昧的气息。男人的手在白皙的肌肤上游移,女人敏感的 触觉像某种藤类植物,缓慢但却无休止地蔓延。 林红抚住柔软的小腹,感觉到了一个生命的萌动。 林红的异常举动让秦歌与石西都变得凝重起来。石西想了想,还是过去扶住 林红。林红直起腰时,整个身子都偎在了石西的怀中。现在,她只是一个女人, 她需要一双肩膀的倚靠。 秦歌捡起丢在地上的通缉令,眉峰紧皱。事态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他现在 已经确定他要面对的,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他曾经从他手里逃脱过一次,现在,他决定再不给他同样的机会。 他要亲手抓住他。 “我现在有了一个计划,但是,我却不敢保证它一定成功。”秦歌犹豫了一 下,走到林红与石西边上说,“如果我们等队里的同志来,一定可以抓到凶手, 但是,也许抓住他之后,我们就永远不能弄明白他做这一切事的原因了。” 石西怔了怔,问:“你要我们怎么做?” “如果你们相信我,我会把我的计划告诉你们。” 林红与石西对视,都察觉出了对方的犹豫。林红忽然轻声道:“我现在只想 着这一切能尽快结束,而且,我不想它再在我生活里留下任何痕迹。” 石西立刻便明白了林红的意思,他挺了挺腰板,重重地对秦歌道:“我们相 信你的计划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 秦歌还在犹豫:“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要尽快找到穿雨衣的男人。” 石西与林红都沉默了,凤凰镇虽然不算很大,但要想从中找到一个人,那也 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事。 秦歌说:“穿雨衣的男人在海城既然故意留下线索,引你们来凤凰镇,现在, 一定会留下其它一些线索,让你们能找到他。你们好好想一想,看你们是否遗漏 了些什么。我相信,他一定会留下线索的。” 林红闻言一怔,她想到了正屋西墙上那两行血字。 她说:“我知道去哪里找那男人了。” “真的?”秦歌精神一振,“好,那我们就按照计划行事。” 秦歌跟林红与石西说了他的计划,最后从腋下掏出枪来,当着林红与石西的 面,把子弹上膛。枪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件极稀罕的东西,但它在这时候出现,岂 非也可以让人多一些可依靠的力量? 凤凰山下凤凰镇,凤凰镇紧挨凤凰山。 现在,林红与石西正艰难地走在上山的小径上。雨在这时小了许多,但天空 的云层却压得更低了些,似乎只要爬上山顶便能伸手触及。凤凰山不高,海拔只 有三百多米,但山势绵延,有七座大小不等的山头。山路本来就滑,加上大雨如 注,行走便艰难了些。遇到顺坡时,石西便走在林红的后头,防止她滑倒,遇到 陡峭的山岩,他会先行一步,再伸手拉林红一把。林红身上透明的雨衣显然不适 合在山上穿,它不仅影响行走,而且,风把前襟吹起来,那雨便直接落到了她的 身上。林红的裤子现在一直湿到了腿弯处。石西的警用雨衣这时更显出它的实用 性,它宽宽的帽檐拉下来,几乎可以遮住整张脸。 林红与石西去的地方是凤凰山主峰的南坡。 石西虽然跟着林红来过这里,但显然已经不记得路了。当林红把他带到松林 深处的一个小土丘前时,他才吁了口气。林红的目光,此时便落在了那土丘之上。 土丘其实是座坟茔,里面埋葬了一个名叫林林的婴儿。 在凤凰镇及周边地区有这样的习俗,未成人的孩子夭折是不可以起坟的。所 以林红只能把她孤零零地葬在这里。 在孩子们出发的地方 父亲在永远地守望 如果林红真的在延续林林的生命,那么,这里就该是林林出发的地方了。而 孩子的父亲呢——那个穿雨衣的男人,他在哪里? 天色愈发昏暗,夜色已经降临,雨幕让山林变得更显幽深。雨幕连起的天地 间,此刻仿似只剩下林红与石西俩人,他们孤单地站立,茫然四顾。 林红想,难道是我错了,穿雨衣的男人并没有在这里等候? 她的目光最后还是落到了小小的坟茔上,脑海里现出她最后一次来这里的情 形。那一次,她带石西来南坡,南坡上开满紫色的蝴蝶花。蝴蝶花有两片对衬的 心形花瓣,看起来真的酷似蝴蝶两片美丽的翅膀。她先石西到达松林深处,她眼 中的坟茔已经支离破碎了。那隆起的土丘,如五马分尸般四分五裂,如果不是事 先知道这里有个土丘,谁都不会想到这里曾经是座小小的坟茔。 林红与石西离去时并没有将土丘再度堆起。事隔两年多,林林的坟茔怎么会 再度出现?除了那个穿雨衣的男人,谁还会这么做? 林红立刻把自己的发现说出来,石西怔怔地听着,不发一言,却大步上前, 双手将土丘上的土向两边扒开。 林红虽觉石西的做法有些不妥,但却又想不出理由阻止。 土丘土质松软,显然是新堆起来不久,石西很快就将土丘扒开,里面现出一 个比热水瓶略粗一圈的玻璃瓶来。石西将玻璃瓶捧在手上,让雨冲净表面的泥土, 玻璃瓶内现出一个蜷缩身子的婴儿。 现在石西与林红见到婴儿已经不像初时那么恐慌了,人的适应力是在不知不 觉中产生的。瓶中的婴儿显然也是一具标本,它尽管也很恐怖,但和酒鬼医生老 婆腹中的婴儿相比,便显得小儿科了。 石西压低嗓音道:“这又是凶手留给我们的线索,看来这里,还不是我们的 终点。” 林红忍着恶心上前仔细看瓶内的婴儿,她看到婴儿的身子已经有点发黑,这 是人体标本离开伏尔马林浸泡后,时间过长会发生的现象。在密封的玻璃瓶内, 她还看到有一些绿豆大小的黑色的颗粒,它们落在瓶底,几乎将整个瓶底都覆盖 住。 “这是什么?”她指着那些颗粒问。 石西仔细分辩,还是不能看清,便索性将瓶盖打开,闭着眼伸手进去,取了 几颗出来,捏在手中。 石西的胆气已比先前壮了许多,这是不是因为爱情的力量? 那些黑色的颗粒原来是空心的,边上还有裂开的口子。不需要太用力,便能 将它捏扁。石西还没说话,边上的林红已经叫道:“棉籽壳。” 石西摇摇头,他当然知道棉籽壳是棉籽剥取棉仁后剩下的外壳,却实在猜不 透盛放婴儿标本的玻璃瓶内为什么会有这玩意儿。那边的林红还在低头沉思,石 西想问些什么,但看她入神的模样,又忍住了。 “凤凰镇十多年前就开始有人种植平菇香菇黑木耳这些食用真菌,而棉籽壳 是种植真菌必备的材料。”林红说。 石西精神一振,他似乎已经想到了穿雨衣男人的用意。棉籽壳仍然是他留下 的信号,它必将引导他们去往另一个所在。 这时林红的脸上已经露出释然的表情,石西立刻便知道林红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林红抬头仰望了一下山头,低低地道:“藏兵洞。” 凤凰镇的很多人都知道凤凰山上有藏兵洞。藏兵洞建于文革初期,当地驻军 整整干了半年,结果却是半途而废。藏兵洞洞深十余丈,边上还有许多个像房间 似的山洞。整个山洞用水泥加固洞壁,还在顶上凿洞引来泉水。藏兵洞是历史的 产物,它还没有最后完工,便被废弃。藏兵洞在凤凰山最偏僻的第四座山峰背后, 罕有人迹,因此很长时间无人问津,渐渐被人遗忘。直到十年前,有凤凰镇当地 的农民象征性地交了点钱,承包了藏兵洞,在里面用棉籽壳培育食用真菌。藏兵 洞阴暗潮湿,正适合真菌的生长。 林红知道有这个山洞,但从来没去过。她用探寻的目光望向石西,石西重重 地点头。于是,林红再不犹豫,与石西一道向着一侧的小道走去。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