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他在雾里慢慢地向前。 这是一场奇怪的雾,它们只从他胸口的位置向前延伸,好像一匹拉开的白布。 他胸口以上的地方,清澈极了,视力可触及到很远的地方。真是场奇怪的雾,它把 他看到的世界分成了两块,一半清晰可见,一半沉浸在蒙蒙的浓雾中。 他的双脚缓缓向前移动,他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却又茫然不知所措。他的大 半个身子都浸在浓雾中,只露出脑袋和肩膀。他挥手想驱散些什么,那些雾便在他 挥动的手臂间来回缭绕。 他走得很慢,因而他的行走便带上了些飘忽的感觉。他自己甚至感觉不到行走 时双脚的移动,因而他对此刻的移动生出了些许怀疑。他低下头,却无法看到自己 的双脚,那雾浓得像是有了形状,好像是天上的云彩落了下来,他就在云端飘浮一 般。他抬头看看天,满天星光静静地闪烁,一弯钩月正将冷冷的月辉洒将下来。深 蓝色的天宇下,黑白两个世界并存在他的视线里。他想他原本应该惧怕黑暗的,但 此刻,黑暗的世界清晰地映现在他的眼睛里,而那白色的雾里,他却不知道隐藏了 什么。 一棵只剩下两个枝桠的老树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想到这时并不是冬天,树叶 怎么会掉光了呢?他行走到枯树的边上,伸手触摸到树干时,一下子就明白原来这 棵树已经死了。一些忧伤不可抑制地从心里蔓延开来,很快便一发而不可止了。 他在雾里流泪,渐渐就忘了恐惧。他想到万事万物都会死亡的,死亡并不是件 痛苦的事,它是天道运行的一种规律。但他仍然要止不住忧伤。 让他忧伤的或者只是他自己。 这时候他想到自己身边本来应该还有一个女人的,他爱那个女人爱得发疯,他 容不得任何人伤害到她一丝一毫。但她现在消失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场奇怪的雾 里了。 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要寻找什么了。 ——寻找方柔。 他回忆不起来究竟是如何跟方柔分开的,好像只是一转眼的工夫,方柔就从他 身边消失了。他不能一个人回家,家里如果没有了女人,他便又要独自承受一屋的 凄清与寂寞了。那些寂寞已经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把他折磨得面目全非。 ——方柔方柔你在哪里? 他继续向前,走动得更加平缓,像船儿驶在水面,又像鱼儿游在水中。这时候 好像起风了,那些雾被吹得纷纷扬扬起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仔细地辩别着风的 流向,蓦然间,眼前出现一座宽脊飞檐的两层小楼。 小楼非常突然地出现,倒好像刚才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现在一下子转到了他的 面前。他盯着小楼看,小楼下半截隐在雾里,但他仍然能感觉到它的敦实厚重,露 在外面的青砖因为年代久远,都变成了暗黑的颜色。小楼的窗户有带花纹的窗棂, 玻璃上贴了彩色的窗纸,里面隐隐透出些微光来,将那些窗纸映衬得色彩鲜艳。 他走到门前了,那是两扇朱红色的木板门,上面悬着两枚兽环。 他想敲门,但那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森然且 可怖。他向门里望了望,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门里这 时传出方柔呼叫的声音。 是方柔的声音,他凝神细听了一下,却听不清楚方柔叫了些什么。但听到方柔 的声音已经足够了,他不再多想,大步跨进门槛。 屋里没有雾,屋里的黑暗在他跨入的时候立刻消失。 烛光,许多点烛光亮起,屋子四周全是影影绰绰的阴影,但中间却已经被照得 雪亮。烛光亮起的瞬间,他低低地喘息,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冷气从 脚底一点点上升,飞快地冰冷了他的全身。 他在屋里看到了什么? ——女人。到处都是女人。赤裸的女人。女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那雪白的 肌肤上,有一些深色的液体在缓缓流动。 他惊惧地停住脚步,这一刻确信无疑屋里的女人都已死去。但她们显然死去不 久,她们的五官还很生动,肌肤还未泛青,那缓缓流动的血液好像还有热气。 他全身僵硬,心内已被巨大的恐惧所俘获。他不知道该继续向前,还是就此退 出屋子。但这时,屋里又飘扬起方柔的哭泣声。他立刻四处张望,仔细辨别声音的 来源,但那声音极其缥缈,好像就在他身边,又像离他很远。 他不知所措了,额上已是汗如雨下,双脚更似被灌注了千斤的重量,想迈动一 分都难。他只能大声呼叫方柔的名字,大声地,声嘶力竭地叫。 ——方柔!方柔!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