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离开这城市(1) 他原本打算晚上接了唐婉下班,先去一家叫做“音乐厨房”的酒店吃饭,然后 去海云街散会儿步。如果唐婉不累的话,他再带她去迪厅泡几个小时,最后,再送 她回家。 他站在唐婉所在公司对面的人行道上时,特别沮丧。在他脚前的一个大旅行包 里,装着他现在的所有家当——几件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一条红杉树牌香烟、 一把网上邮购来的多用瑞士军刀和一些零碎玩意儿。 想到明天一早,他就要踏上西去的列车离开这城市,他心里便酸涩极了。 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三年,熟悉这城市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他讨 厌这城市里日益增多的高楼大厦,它们越来越金碧辉煌,越来越故作深沉。而走进 这些大厦,他时常会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商场里那么多的人来去匆匆,服务小姐 脸上抹着一层浆糊般的微笑,货架上的商品大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去过几次唐 婉的公司,大大一间办公室,被隔成了许多个小隔断,唐婉跟其它人一样,蜗居在 那一方小小的空间里。 他脸上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唐婉当天晚上笑咪咪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得到那个格 子间,能在格子间里工作,是多少人的梦想。” 他摇头不语,知道唐婉说的都是事实,因而心里有些黯然。 他跟唐婉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知道能在格子间里工作,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城 市白领,但他知道唐婉每个月的薪水很高,而工作只需要坐在电脑跟前。她可以每 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上最时尚的服饰,在工作之余,去美容院和健身房, 去酒吧和迪厅。这种生活方式在最初真的诱惑了他,在唐婉的鼓励下,他也试图走 进这样的生活中去。但没用多久,他就深刻地明白,不是你的世界,你无论如何也 不能进入。 这是个现实的世界,它为每个人设定好了生活轨迹,要想逾越这种生活的秩序, 你需要付出太多的艰辛和苦难。 唐婉开始时试图把他介绍到她的朋友圈中,但每次他总会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举 止来,唐婉并没有放在心上,但他却先不能忍受了。 “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我们的相遇只是两条直线的偶尔交会。”他痛苦地 说,“或许我永远也进入不了你的世界。” “有什么关系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只要开心就好。”唐婉还是笑 眯眯地说,“既然你进入不了我的世界,那我就进到你的世界里好了。” 他的世界是什么呢? 他第一次带唐婉去那个天台,站在城市的高处,城市的风光尽收眼底。城市的 格局显而易见,东部城区背靠一座不算很高的山脉,放眼望去,尽是鳞次栉比的高 楼大厦,它们在落日的余辉下,像一群衣衫鲜亮的贵妇,尽情招摇着这城市的妩媚。 交错其间的马路像一条条绷紧的飘带,无论何时看去都凄白且雄壮;城市的西北城 区,旧式的筒子楼与年代久远的平房胡乱堆积在一处,经过风雨沧桑,它们已经蜕 去了颜色,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灰暗颜色。那些纵横其间的小巷胡同,像是一根根血 管,杂乱无章却四通八达。 他指着那些小巷说:“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他的父亲是个酒鬼,留给他的记忆就是深夜纵酒归来,在院子里撞翻了瓷盆的 清脆声响,还有他与母亲无休止的争吵与战斗。那时每当父亲殴打母亲时,他便会 习惯一个人溜到院子里,听着父亲的咒骂与母亲的哭泣,胆怯地蜷缩起身子,蹲在 一株老老的栀子花树后面。 那株栀子花树在他记事起便生长在院子里了,在他十六岁之前,满树的枝叶比 他个子还高。栀子花树是他童年最美好的回忆之一,他还记得每到夏天的早晨,点 点白花缀在碧绿的叶间,那浓烈的香气弥漫在整个院子里。他在夏天的早晨,经常 摘上好多栀子花藏在书包里带去学校,班里最骄傲的女生都会因为栀子花对他露出 微笑。 唐婉不喜欢栀子花,因为每到夏天的早晨,在街边路口,总会有一些郊区的妇 女叫卖这种廉价的花。城市里的每个人,都可以花上几毛钱买上几朵,别在衣领上 或者胸前。唐婉是个追求与众不同的人,所以她不屑于让栀子花在她生活里出现。 如果想要花的话,她会让他陪她去花店,买那些昂贵的康乃馨、马蹄莲、百合和他 叫不上名来的花。 他跟唐婉的不同表现在生活里的很多细节中。 那株栀子花树在他高中毕业那年消失了,他回到家中,看到本来是栀子花树的 地方只剩下一个大坑,周围还有些未扫净的泥土。父亲把栀子花树卖了三百块钱, 这天傍晚时买了二斤猪头肉和一瓶洋河大曲,正在堂屋里自斟自饮。 在他记忆里,那个黄昏他应该满腔愤怒,但事实上他只是站在那个土坑边上, 默默伤心了一会儿,便回屋去了。 父母已经下岗在家半年多,家里生活拮据。花对于穷人来说实在是件奢侈的物 品,它远不如三百块钱,或者二斤猪头肉与一瓶洋河酒来得更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