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的最后一天,马南睁开眼的时候,感觉屋里特别昏暗,他起身到窗边拉开 窗帘,才发现外面的云层很低,风从很远的地方刮过来,让闷热的空气里多了些清 凉的气息。到了上午九点钟的时候,雨终于落了下来,一阵狂风过后,整个城市便 在雨幕里变得影影绰绰起来。就在雨下得最大的时候,马南忽然听到楼下门铃响, 还伴着急促的敲门声。 马南打开门,看到外面站着四个全身都已经湿透的年轻人。 他们当然就是陆健、聂中原、叶梓和韩磊。 “我们今天都要回家了,下午的车,所以,上午来跟你告个别。”陆健说。 “你别听陆健说得那么好听,其实我们上午没什么事干,聚一块儿一商量,干 脆来糟蹋糟蹋你吧。我们刚才来的路上,觉得自己特别像进村的鬼子。”聂中原笑 道。 马南微微一笑:“看来你们真没把我当老师。” “算了吧,你又没教过我们。”叶梓大大咧咧地领头往楼上去,“再说了,这 是哪儿啊,是你们家,又不是学校。放心好了,我们不会把你当外人的,你别跟我 们客气。” “你把我想说的话都说了,看来你们几个真是有备而来。”马南跟在叶梓的后 面上楼,“不过外面下这么大雨,你们还能来看我,真挺让人感动的。” “别往我们几个脸上贴金了,我们走半道上才下雨,要知道雨这么大,我们几 个肯定猫宿舍里不出来了。”聂中原嘻嘻笑道。 “所以,今天你得先做好思想准备,我们几个可不做那种赔本的事。既然来了, 就得捞个够本。”叶梓手指着一扇门道,“那是你书房吧?” 马南点头。 叶梓笑道:“就去书房,看看你的书还有剩下的没有,找几本签上名我们捎回 去,说不定哪天没饭吃了,还能换俩馒头充饥。” 这天上午,马南很开心,抑郁了几天的心情因为这四个年轻人开朗了许多。别 看聂中原和叶梓嘴上叫嚣得厉害,其实他们还是挺规矩的,谁第一次到人家里来, 都不会太放肆。所以,马南觉得他们的话好像在故意为自己创造一种性格——一种 只有小孩才爱玩的小把戏。 马南的书房中规中矩,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橱,对面摆放着宽大的书桌,还 有两个小沙发。叶梓和聂中原进来后便讥笑书房摆设太没个性,家具老土,不知道 的还以为走进了哪个乡镇企业领导的办公室。 “乡镇企业领导办公室里会有这么多书?”韩磊替马南抱不平。 “你怎么就不明白,越是没文化的人,越爱在门面上下功夫。家具商店里卖的 书橱,现在很多都搭配塑料泡沫做的假书,书脊做得花里胡哨的,还都打上世界名 著的名字。据说很多乡镇企业的领导买书橱,其实一多半是冲那泡沫假书去的。” “要说你这书房里,也就这张画看起来还挺有意思的。”叶梓站在墙边盯着墙 上的画。 陆健他们三个立刻围了过去,那张画的中间是一个长头发的老头,看着不太像 中国人,头微微抬起,双手高举,好像正在进行某种仪式。在这老头的上下左右, 密密麻麻散布着一些动物和植物。这幅画色彩鲜艳,明显带有异国特征。 这是马南书房的墙上悬挂的唯一一幅画。 聂中原凑上去,仔细观察了半天,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当这是哪位画家 的作品,原来是印刷品。这老头瞅着有点像印第安人,书房里挂这样一幅画,真有 点不伦不类。” 马南笑道:“眼光不错,能看出印第安人来。但我如果告诉你,画上的人其实 是一个中国人,而且,还被我们尊为中华民族的祖先,你会不会相信?” 马南知道这时得给这帮年轻人上一课,他接着解释道:“这张图的名称叫做《 轩辕黄帝酋长祈祷丰年图》,图中那老人就是酋长,他双手高举,正在向苍天祈祷。 他的身后就是繁星缀布的夜空,他的双手呈天蓝色,这表明他的祈祷已与天通。他 的胸前绘有神奇的符号,腹部缀有龟甲。在他的头顶两侧,有彗星飞逝。顶上有道 彩虹,彩虹中间的白色圆圈可能是太阳,也可能是他的元神。再往上是张熊皮,上 面绘有一只天鼋龟,龟的周遭环绕着二十八颗星辰,那就是我们常说的二十八星宿。 在这酋长的周围,还分布着七种植物,十六种动物。” “对这幅画,中国学者的解释各不相同,但大家一致可以肯定,这幅画带有很 浓的轩辕黄帝文化特征,酋长本人似乎代表的就是黄帝,在向苍天祈求丰年。 “这幅画首次出现是在上世纪一九九一年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上,同期杂 志还刊登了另外一幅名为《蚩尤风后归墟值夜扶桑图》,这两幅图都是研究人员在 美国东部地区印第安村落里搜集到的文物。这两幅画创作年代大约是在公元一四九 一年,它表明了轩辕黄帝族早在五六千年前就已经移民北美洲,并且定居下来,直 到公元一四九一年前,那里还保持着轩辕族的文化传统。” 最后,马南微笑道:“现在你们看这幅画,会不会还觉得不伦不类?” 聂中原和叶梓还想说什么,陆健抢着说:“我真闹不明白,你肚里那些学问都 哪来的。这学期你在我们学校代的课是中国玉文化及玉器鉴赏,记得你以前还代过 中国古典哲学课。我们认识是因为你的关于西方密码学的讲座,现在发现你对中国 上古神话也有研究,你这人精力怎么会这么旺盛。” 马南哑然一笑:“也许因为我平时没什么事干,喜欢看些闲书打发时间。” “那么你什么时候对密码感兴趣的?我觉得研究密码,光靠书本上那点理论知 识肯定不行。”陆健心里还惦记着做本密码小说的事,“你是不是在哪儿学过,还 是有人教你?” 马南怔了怔,这样的问题他以前还从来没有想到过。多年前的那场事故,让他 成为一个失忆症患者,但他遗失的只是跟生活有关的记忆,有些东西,比如对密码 的爱好,对中国上古神话的了解与认识,好像与生俱来就存在于他的身体里。 现在马南想到陆健的问题,其实已经触及到了一个哲学的命题,那就是我是谁, 我从何而来。它们对于人类是一种宽泛的探索,而当具体落实到一个失忆症患者身 上,便真实到了足以影响他现在以及将来的生活。 马南沉默了一下,陆健的问题是他无法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