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酒馆生意一直很清淡,到了夏天,老板便在门前的人行道上摆出几张小桌子, 冰啤酒和饮料替他招揽了不少客人。这天雨下了一整天,老板直到晚上九点多钟, 看到天空的月亮从云端里露出脸来,这才确定不会再下雨,赶紧招呼伙计把桌椅搬 出去,这边正忙着,忽然听到小酒馆里有人高声叫老板。 老板赶忙跑过去,见到一个二十七八岁身材削瘦的年轻人,鼻梁上还卡副墨镜。 老板心里有点发毛,在他印象里,天黑了还戴墨镜的人,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人。而 且,这年轻人的面孔白得凄惨,夜里看过去还真有点瘆得慌。 “冰块。我要冰块。”戴墨镜的年轻人说。 老板更奇怪了,店里冰块不缺,春天时刚买了台制冰机,但它们一般都是卖啤 酒饮料时搭配出去的,不收钱。奇怪的人总会做出些奇怪的事,老板心里嘀咕着, 但还是打开制冰机的盖子,用小铲子把冰块铲到一个不锈钢的小盆里,端到那年轻 人面前。 戴墨镜的年轻人从脚下的一个塑料袋里取出一块深褐色的毛毯,铺在边上的一 张桌子上,然后,将不锈钢小盆里的冰块全部倒在上面。 不锈钢小盆又递回到老板面前:“我要很多。” 老板抬头盯着这年轻人看,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但还是转身从制冰机的冰盒 里往外铲冰块。他这边正嘀咕,忽然一只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他还没来得及转身, 一股大力已经将他推到了一边,手中的不锈钢小盆也落到了那年轻人的手中。 “你想干什么?”老板壮着胆子喝问一声。 那年轻人理都不理他,径自将小盆伸进冰盒,装了满满一盆冰块出来,转身倒 到那块毛毯上。如此重复几次,毛毯上的冰块已经堆了尖,他将手中的盆随手一丢, 将毛毯几个角拢到一块儿,然后拎在手中。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店老板,将一张百元 的纸币拍在桌上。 “够了吗?”他的声音如同他手中的冰块,泛着股寒意。 “够了够了。”老板一迭声地说。本来以为碰上了疯子,但这个疯子出手却挺 大方,虽然行事粗鲁了些,老板还是希望这样的疯子每天能多光顾几个。 戴墨镜的年轻人很快出了小酒馆,老板跟到外面,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 头。 城北估衣巷的一所老宅里,戴墨镜的年轻人取下了墨镜,露出他青蓝颜色的瞳 孔,那张煞白的脸上,也流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在卫生间里,他把自己脱得赤条条地站在镜子前,他注视着镜子里的人,紧锁 的眉头显示他内心的焦虑。在他的腰际,缠着一圈纱布,纱布慢慢被解开,露出左 腰间溃烂的伤处。伤口泛着淡淡的腥臭,有些黄脓不时渗出来。 虽然他在事后自己对伤口进行了处理,但还是感染了。 雷宇的身手出乎他的意料,竟然能在一瞬间刺伤他。当然,这也跟他的判断失 误有关,他绝没有想到雷宇的手中会有一把刀。当刀锋刺进他的腰际,他只觉得有 个硬物扎进了他的身体里,他本能地身子后撤,然后,手摸到流出的血液,这才想 到自己又受了伤。 受伤对他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从他出生起,他的身体几乎每天都要添些新的伤 口。 很多年前,他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母亲第一次发现他身上的异常,是看到 他在嚼自己的舌头,血不停地从他嘴里流出来,他居然能冲着母亲笑,一副天真无 邪的模样。接着,他在树林里跟一群同龄的孩子玩耍,回家后,母亲发现一根尖利 的树枝刺进了他的右腿,鲜血滴落在他走过的道路上,但他却神情自若,仿佛根本 不知道自己受了伤。 母亲用手掐他,用针刺他,他只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母亲,不知道母亲这一刻为 什么会如此悲伤。母亲到后来终于放弃了尝试,自己的儿子是一个感觉不到疼痛的 人,他这一生注定要承受太多身体上的折磨。 后来,当他长大成人,已经可以独自在一些城市生活,他去了中国最大的医院, 找了最资深的医生,但没有人可以治愈他身上的顽疾。医生告诉他,在正常人的皮 肤表面分布着各种类型的感受器,痛、温、触、压各司其职,痛觉感受器就是其中 之一,有些游离神经末梢本身就是痛觉感受器。各种感觉都必须通过“感觉神经” 传入大脑,中间还要经过数次“中转”。传导到大脑皮质特定区域的信息,经过高 级中枢的“分析”,我们不但能够知道这是一种“痛”刺激,而且可以精确定位, 产生防御性的反射动作,避免伤害。但是,如果这条通路的任何部位出现损害,我 们就无法感知到“痛”,就没有办法有效地保护自己。 医生还向他举了个例子,比如当我们拿起一块灼热的铁块,痛的感觉可以让我 们本能地做出反应,瞬间丢掉铁块。但我们如果感觉不到痛的刺激,我们还会继续 把它捏在手中,让它毫无阻挡地烫伤我们。 从那时起,每次受伤之后,他都觉得异常痛苦——他的痛苦是他可以看到伤处, 但却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 幸而,他皮肤表面的感觉神经并没有完全丧失,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冷暖。 毛毯里的冰块完全倾倒在了卫生间的地板上,他缓缓趴了下来,让自己的伤口、 自己的胸膛,最大限度地压在冰块上。他的身体起了阵痉挛,那可是异常真实的感 觉,寒气穿透肌肤渗入到他身体里,这样,他才感觉到自己身上还残留着生命的气 息。 他需要冰块,就像吸毒者需要毒品。 当他感受着冰块给他带来的真实感觉,总会有些想落泪的欲望。在他的记忆里, 还曾经有过另外一种感觉,那就是被父母抱在怀里时的温暖。记忆已经很遥远了, 他的父母现在都在另一个国度,他们是否还在为这个不知道疼痛的儿子担忧? 幼小的他目睹了父母的死亡过程,刀锋刺进胸膛,飞溅而出的鲜血让他的眼前 笼罩了一片浓浓的血色。他那时没有落泪,仇恨让他知道了自己长大之后将要做的 事。 父母都是自杀而死的,但他知道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仇人。 就在父母死后的第三天,他这一生最尊重的一个男人把他带到父母的墓前,给 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尊严的黄帝,不仅是神国最高的统治者,他也统治鬼国, 他的佐臣土神就是鬼国的王。那些游荡在人间的鬼,黄帝就叫神荼和郁垒俩兄弟去 统领。每天早晨,当扶桑树上的玉鸡鸣叫的时候,神荼和郁垒兄弟俩就在大桃树边 上的鬼门关下,检查那些在人间游荡的各类孤魂野鬼。如果他们发现哪个野鬼在人 间残害生灵做了坏事,马上就会毫不客气地用绳子把它拴起来,牵到山上去喂老虎。 天下的孤魂野鬼因为畏惧神荼和郁垒兄弟俩,所以才不敢在人间任意胡为。后来, 人们在大年三十这天,就用桃木刻了神荼和郁垒两兄弟的模样,希望用他们来震慑 那些恶鬼。再后来为了方便,人们便将他们的画像贴在门上,他们从此就成了人间 的门神。 听完故事,他青蓝色的瞳孔里从此有了一种超越他年龄的冷峻。 从那一天起,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郁垒。 那一年,他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