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孙芝年在无可奈何中,盲从地走出去。霍桑负着两手,呆望着那家禄孩子,一 言不发。 两个女人在面面相觑。小孩子家禄还在啃拳头,似乎正津津有味。我旁听了好 久,也满腹疑团,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意思,可是这时候我又不便问他。约摸五六 分钟光景,芝年又回来了。 他说:“霍桑兄,我已经打发人去请赵医士了。但是你到底为什么要请医生, 我实在不明白。” 这问句不但已蓄积在我的喉中,冲冒了好几次,几乎耐不住,就是芝年夫人和 失珠的小脚女人,分明也都表同情。 霍桑缓缓地答道:“你既然怀疑,我就说明了也不妨。我所以要请西医来,就 想和他商量一个问题。” 芝年道:“商量什么问题?” “就是怎么样可以把珠子追回来。” “我还是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要和医士商量?” 霍桑侧着头向芝年瞧一眼,仿佛一个演说家在发表什么警切的演词以前,顿一 顿,做一种蓄势。 他道:“芝年兄,你不明白?我来告诉你。这一粒珠子的遗失,应分室内和室 外两个问题。何夫人既然说不曾将珠子带出室去,确实放在桌子上,室外遗失的问 题当然可以除外了。我们就在室内着想,也有三条路径:”第一,就是遗落在地上。 我瞧这室中的地板非常紧密,陈设的器物又不多,况且又经你们仔细寻过,显见得 不成事实。第二,或者是有人偷去了。何夫人离室的时间既然不久,伊又说除了彩 屏,没有第二个人进来过。彩屏是乡下孩子,我已经说过了。方才伊出去传达芝年 夫人的说话,我也见过伊的状态,不是像窃过东西的人。可见地这两条路都走不通 了。“ 孙芝年似也引起了兴味,催着道:“那末请你说第三条路罢。” 霍桑似乎没有听得,忽然指着家禄说:“你们请瞧,这孩子大概已到了生齿时 期了。 凡在生齿时期的婴孩,最喜欢试验他们的咬嚼力,不论遇见了什么东西,只要 握提得起,总会向他们的嘴里送——“芝年的表嫂忽似触悟了什么,惊慌道:”哎 哟!先生,你不是说珠子已给家禄吞下肚子里去了吗?“ 霍桑应道:“是。就事实而论,只有这一条路!” 何氏张大了眼,问道:“真的?” 霍桑道:“自然。我还有一种见解可以证明我的话。这孩子既然将珠子吞入口 中,珠子是圆滑的东西,不消说一滑便滑下了咽喉。接着他又把这戒指取起来,一 样送进他的嘴里去。可是戒指上有尖锐的镶齿。他的牙齿一咬,就刺伤出血,他一 觉得痛,就哭起来,故而戒指也给丢到地上去。” 孙芝年也作惊怪声道:“霍桑兄,你相信你的见解是确实的?” 霍桑应道:“是。我瞧见他那小手的背上还略略留着些血痕,似乎就是从他的 牙龈上沾染下来的。指环的齿尖上也有一丝血迹。你们但须将这孩子的牙龈验一验, 到底有没有破伤,就可以知道我的话实在不实在。” 何氏急忙奔到芝年夫人的面前,一手将伊的孩子抱过了,又扳开了他的小嘴, 细细地瞧视。一回,伊不禁失声惊呼。 芝年夫妇俩也不由不着急起来。他们看见霍桑的话既经证实,就认为那珠子吞 入了家禄腹中的见解也当然无可怀疑。 芝年夫人说:“霍先生,既然如此,你想可碍事?” 何氏紧紧地抱着伊的家禄,也说:“先生,珠子咽下去了,可还有法子取出来? 这孩子的性命可会有危险吗———?” 霍桑被他们急急地逼着,皱紧了眉毛,一时似乎也失了镇静。 他期期地答道:“大概不——不要紧罢?我虽不是医士,不能下什么肯定的答 复,但是性命的危险,我相信不会有。” 何氏慌乱地说:“那末怎么样取出来呢?我——我急死了!” 芝年夫人说:“赶快想法子啊!” 霍桑道:“你们别慌。为着这个,我已经去请医生来了。” 芝年一半自己着急,一半安慰人家地说:“对,等子渊一到,总有办法。大家 别慌张。” 事实上这时候大家是非常慌张的,连芝年自己也不例外。我想到那孩子的安危, 也不禁怀着鬼胎。天真无知的家禄被他的母亲紧紧地抱持着,看见了大家骇乱的状 态,无知也有知了,忽而哇的一声哭起来。 何氏嚷着道:“好孩子!别哭! 伊一壁说着,一壁伸手到衣袋里去摸一块白布,预备替家禄拭泪。家禄不但不 听命,泪水直流,越哭越响了。 芝年在窗口张张,又搔搔头。他的妻子用于帮助着抚摸孩子。孩子冗自哭不停。 霍桑无能为力地在咬嘴唇。这权亢卧室的西书房中一时间形成了一种纷扰尴尬的局 面。 滴嗒! 一种细碎的声音冲破了孩子的哭声,刺进我的耳官。 我微微一震,似乎有一粒细圆的东西在地板上滚着。 霍桑的眼光在地板上掠一掠,突的变了面色,大声呼叫。 “珠子——珠子落在地板上了!” 这呼声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彼此都俯向地板上寻觅。 孙芝年抢先俯身下去,一回儿立起来惊呼。 “唉,真的!珠子果真在这里了! 问句是应有的,可是大家都呆住了不能回答,室中反而静寂起来。静寂中我的 脑思迅速地活动。我觉得霍桑这一次真个失败了;他说珠子被家禄咽下去了,说得 头头是道,多么动听,但是这珠子不像是从孩子口中吐出来的啊! 芝年夫人提出了一种意见。 “这珠子可是家禄嘴里吐出来的?” 伊说了这句,把伊的目光转到霍桑的脸上,显然在等他答复。芝年瞧瞧那小脚 女人抱着的孩子,又瞧瞧霍桑。 霍桑却直僵僵地站着。他的目光注在窗外,仿佛不闻不见。 孙芝年的表嫂代替着回答:“不是!不是……唉!我记起来了!真该死!珠子 不是家禄吐出来的。我当初一时慌忙,自己将珠子随手放在衣袋里,事后就忘掉了。 现在我摸手巾给家禄抹眼泪,珠子随着手巾落出来了!” 解释很简单,也很合理,可是也很出意外。霍桑仍盯住在窗口,像变做了一个 石像。 我真替他难受。 孙芝年沉着脸问道:“嫂子,这珠子本来没有失去吗?” 何氏答道:“晤——是的。” 芝年又问:“那末方才霍先生问你,你怎么还说确实放在桌子上的呢?” 何氏涨红了脸,答道:“表兄,请原谅。这——这实是我的不是。因为我最初 从面盆中拿起了珠子,本想一起放,在桌子上的。那时我忽然听得家福的哭声,不 由不心慌意乱,匆忙中我只将戒指放在桌上,珠子却顺手纳在袋里。我的心飞到了 家福身上,我的手的动作一时竟模糊了,就完全记不得这一回事。后来我看见戒指 落在地上,珠子已不见,就以为是遗失了。表兄,我真是太粗心,空闹了一回,又 惊动了这两位先生。我很难为情!” 又静一静。大家都没有批评。霍桑张着两目,睁睁地向我注视着。我觉得他的 目光中满含着懊丧、失望和羞愧。他果真也自认失败了! 小使女彩屏走进来,高声喊道:“赵医生来了!” 僵!弄假成真,这一着更会使霍桑难堪。他又怎么样对付这医生? 孙芝年低声说:“晤,也好。老朋友,没有关系。他既然来了,我就也请他吃 一杯寿酒。这件事我们不必提起。”他抢步出去招呼。 霍桑忽拉住他。“芝年兄,慢!我同你一块儿去见他。我正用得着他。” 芝年立定了,问道:“你还要用他做什么?” 霍桑努着嘴唇,向着我撅了一撅,说:“你问包朗兄罢。我今天和他打过赌, 竟输给他了。” 一个中年穿长袍的赵子渊医士已提着皮包跟进来。彩屏仍跟在后面。 霍桑抢口招呼道:“赵医士,劳驾了。我今天多喝了几杯酒,头脑忽然发昏。 此刻我要劳你的神,给我开一服醒酒剂,清清我的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