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霍桑和我往北山西路去时,身上都带着手枪。我在车子上寻思:这个王智生委 实是诈变百出。但瞧他想得出这种阴险的计划,又能够移花接木地利用这个杨春波 做他的傀儡,足见他真有个恶魔的脑子。据顾英芬说,这人读过法律,受过高等教 育,是个知识分子。 法国罪犯学家拉卡萨尼(Lacassagne)曾说过:“有知识而缺乏道德的人犯罪 时更可怕。” 比利时的克脱雷脱(Quetelet)也说,训育和教育是两件事。单纯的识字或有 知识与否,不足认为容易犯罪与否的标准,而只能做罪犯能力的高下的标准。换句 话说,单单受过知识教育的人,并不比无知识的人有减少犯罪的可能;不但如此, 知识分子犯罪时的能力和技巧,反比无知者更严重可怕。胡展堂先生也说过一句痛 心话:“我国的教育幸而还没有普及!”这当然是指单纯的知识教育说的。从我们 的经验上印证,这见解的确值得重视。我们在“活尸”案中曾和一位大学教授周旋 过,不但使我们的老友汪探长手足无措,连霍桑也感到头痛棘手,几乎应付不了。 现在横在我们前面的又是一个缺德的知识分子,我们能否敌得住他,的确还是一个 疑问。 北山西路安德里都是新近翻造的一上一下的石库门,房屋狭窄而廉价,住户也 很嘈杂,每一个石库门中差不多都有三四家住户。我们找到了第三弄十九号,霍桑 便上前叩门。里面答应了一声,有一个男子开门出来。 那人约有三十岁的光景,身材瘦而顾长,比霍桑只短一二寸,身上穿一套黑哗 DA的短夹袄裤,黑缎鞋白袜,打扮得倒还朴素。灯光中照见他的面貌和寻常人有不 少异点。他有一个狭削而多水平皱的额角,头发生得很低。两条浓黑而弯曲的眉毛 压在一双锐利流转的眼睛上。鼻梁间有些凹曲,鼻尖却像鹰爪般地有个钩。他的嘴 唇是薄薄的。在一瞥之间,他已给我一个“决非善良人物”的印象。 霍桑婉声问道:“王智生先生可住在这里?” 那人微微鞠了一个躬,答道:“在下就是。请问有什么见教?” 霍桑低声道:“我们代表一位女士来和你商量一件事。” 那自承是王智生的向我们略略端详,立即应道:“很好。请进来。”他站开些 让我们进去,顺手把门关上,回身引导。 一个狭小而陈设简陋的客堂中,有一个女人和三个男子一块儿在电灯下打牌, 另有一个穿黑色短衣的男子坐在桌子一角看赌,形状都不像是上流人。我们穿过客 堂的时候,他们仍自顾自地打牌,绝不理会,只有那旁观的向我们瞥了一瞥。我们 跟着王智生走上楼梯,进入一间亭子楼中,这就是他的寓处。我才知道先前他立即 开门,分明他是在楼下等侯的。 亭子问的中央挂着一盏三十二支光的电灯,光力充满了全室。一边安排着一只 小榻,榻架上挂一件暗蓝色哗叭夹袍。榻对面有一张小方桌和两只椅子,另有一只 堆满了书的小书架。壁上也有一副郑板桥的五言小联,一张他自己的带方帽的学士 装照片。地位虽小,布置却还洁净。他指着两只椅子请我们坐下,他自己就坐在榻 上。 霍桑从衣袋中摸出一张名刺来,递过去给他。他接过了略瞧一瞧,微微地一笑, 顺手将名刺放在桌子。霍桑的名刺这样子受人轻视,这还是第一次!他将名刺给对 方,无非想先声夺人,使他有些儿畏惧。不料他得到的后果竟如此淡漠!这厮不是 早有准备了吗? 霍桑指着我道:“这位包朗先生是一向跟我合作的好朋友。” 王智生把身子略略仰起些,算是行礼的样子,答道:“晤,我也闻名好久了。” 他摸出一只赛银的纸烟匣子来,开了匣盖,送过来敬客。 霍桑摇头道:“对不起。我有烟。”他也摸出他的白金龙来烧着。 我也有自己的纸烟,王智生的烟盒送到我的面前时,我也照样谢绝了。王智生 就自己取了一支,擦火柴烧着。 我偷瞧他的脸上的神色和擦火烧烟的动作,都十分镇静,仿佛我们俩都是他的 极熟捻的朋友,此番造访只是随便聊天,所以丝毫没有重视和介意的模样。这个人 明明干着犯罪的勾当,此刻当着侦探的面,竟仍能这样子好整以暇,他的胆量和魄 力委实不容易估量! 三支烟缕在这小室中氤氲交纠,却静寂无声。 霍桑首先开口:“王先生,我们冒昧地造访,也许不是你意料所及的吧?” 王智生的嘴角撇一撇:“晤,是的,不过也没有多大出进。” “那末我想你总已明白我们的来意?!” “当然明白。对不起,我得问一问。你们所代表的当事人,有没有把全权交托 给你们?” “是,全权的。” “假使有金钱出入,你们也能够代表?” 霍桑似答非答地反问道:“这里面有金钱关系吗?” 王智生冷冷地一笑:“是埃你们怎么想不到?难道我闲得愿意和人家说空话?” “是的,我明白。你现在挟持着一张照片,认为足以影响我们当事人的家属的 名誉。 你就想在这张照片上发一注横财。是不是?“ “嘿嘿嘿!横财也许没福分,小财大概总可以弄一些。” “不过就我们眼光看,你的算盘未免太如意。” “喔?”他的声音中有一星子诧异。 霍桑仍淡淡地说:“这照片并没价值。我们没有出钱赎回的必要。” “喔?我愿意听听你的高论。” “你总听得过一句俗语:”搬了石头压自己的脚。‘这当然不是聪明人的所为。 你那张照片如果披露出来,对方所受的影响原是微乎其微,可是你自己简直是自投 罗网!“ “何以见得?” “你大概还不知道。你这件事情,当四年前他们已经在余姚县存过案,只因缺 少确实的根据,至今成为悬案。现在有了这张照片,你想你还能够逃罪?” 霍桑停一停,吸一口纸烟。王智生合拢了眼缝吸烟,不答也不睐,他的脸部也 毫无表情。 霍桑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决不肯出此下策。因此我打算 和你说一说明白,无条件把那东西取回,结束这一件过去的事。照片取回以后,它 既然和我们的委托人有一半关系,当然也不致于张扬出来。你也不必怕旧案重提, 片面地为难你。” 王智生慢慢地张开些眼睛,吐出了一长串烟雾,脸上现出一种淡淡的微笑。 他答道:“霍先生,你的话真漂亮,不愧大侦探的口才。可惜你有些误会。” “误会?什么?” “我所说的有金钱关系,并不是指这一张照片说的。霍先生,你也大概还不知 道我还有第二张照片吧?” 唉!真厉害。霍桑刚才告诉顾英芬的话,果然证实了。他当真弄到了第二张照。 我知道霍桑是在作一种试探,这时他仍装作不明白的样子。 他问道:“还有第二张照?” 王智生把纸烟头上的烟灰弹去了些,眼光从眶角中料线地透出,向霍桑瞟一瞟, 像表示非常得意。 他点头道:“是的,这第二张照片完全是关系你们的委托人的——一男一女在 园亭中幽会调情!要是它给发表了,伊的婚约立即可以破裂,我自身却不会受连带 的影响。你想这样的东西,我怎肯白白地送还你们?” 霍桑装做领悟状道:“唉,原来如此。你要索代价的,还有第二张照;不单是 指第一张照。是不是?” “是。第一张照片,已经失了时效,本来不值钱。若使我只有这一张,既然蒙 两位劳驾了,我就讲交情,也尽可以无条件奉还。” “那末这第二张照片,我们也可以讲讲交情吗?” 王智生一边吐了一口烟,一边冷笑着答道:“对不起,这一张照片比较地重要 些。我们还是初交,论交情,似乎还够不到吧?” 态度太冷酷,说话又尖刻。霍桑虽还维持着常态,我实在忍耐不祝我插口道: “喂,你别太不知趣!我们跟你这样子谈判,委实是抬举你!要不然,谁值得跟你 讲交情?” 他侧过些脸。“晤,一位大文豪跟我讲交情,真是太抬举我!可惜的是我拾不 起!” 我有些发火。“别利嘴!快把照片拿出来吧!要不然——”他冷冷地道:“要 不然,又怎么样?” 他斜线地向我瞅一眼,开始接烧第二支纸烟。他的状态轻蔑而冷酷,越发使人 难受。 我不禁陡的立起身来。 我厉声说:“你是一个犯法的恶徒;你既然不知趣,我们就自己动手!”我说 时,我的右手早已伸入衣袋,把握着了手枪的柄。 他仍毫不慌乱地说:“包先生,你也是受过教育的,怎么让感情随便冲动呢? 你打算干什么?” 我坚决地说:“我要搜!” “晤,要搜?那是没有意思的。对不起,你还是坐下来。” 王智生仍安然地坐着,但把他的头略略侧过些,凑近那扇小窗。他的一只手也 伸进那件黑哗叽夹袄袋中去,突的摸出了一种闪亮的东西——是一个警笛。他玩弄 着那警笛,又很镇静地答话。 “包先生,你的头脑还得冷静些啊!你说我犯法,我没有犯什么法。你自己却 快要犯法哩!你想用强力胁迫吗?你凭什么名义和权力呢?那不是太无聊太危险吗? 拆穿说一句,你们二位的光降;虽不在我的意料中,可是我也并不是没有准备。我 为预防起见,当然也不会把这样重要的东西随便放在这间小室中。老实说,我早就 布置好。你们若使用强暴把我拘禁或伤害,那张照片就会马上给披露。若使到了这 一地步,我固然吃亏了,可是你们的委托人蒙到的损害,一定比我更厉害。包先生, 我想你们的本意大概不致于拙劣得如此吧?” 我起初凭着一股怒气,本想吓他一吓。不行!我失败了!他这一番口齿伶俐的 话,的确有使人不能不顾虑后果的威胁。我当然不能再鲁莽从事。幸亏霍桑从中调 排,我才借此收了篷。霍桑起先尽我发作,似乎也想利用这恫吓方法的;现在看见 情势不佳,便也顺水转舵了。 他向我道:“包朗,你坐下来讲。这件事用不到动肝火。你说我们这位朋友犯 了法,我们也尽可以用友谊的态度向他进忠告。你何必这样子凶狠狠地使人家难受?” 霍桑说完了,仍自顾自地吸他的纸烟,他的明黑的眼珠却从眼角里向王智生的 脸上瞥一瞥。我乘势坐下来,我的右手也脱离了衣袋。我看见王智生的脸色似乎略 略有些变异。 他的口中吐出来的烟雾也不像先前那么有规则。 他说:“霍先生的话不错。我即使有什么犯法举动,我们也尽可以婉商,何况 我还懂些法律?我相信我的足趾绝不曾犯触到法网!包先生,我听说你的经历也够 深了,怎么还这样子容易动肝火?” 霍桑缓缓点头道:“我的本意最好是不动火。只要你也能知趣些,我就准备和 你婉商。” “婉商什么呀?是不是还是无条件要回照片?” “不是。这个姑且搁一搁,我们先讨论另一个问题。” “什么另一问题?” “就是你的犯法问题!” 局势有了转变。霍桑已从守势采取攻势,招架的是对方。王智生略顿一顿,显 着疑讶的神气。他的斜视的眼光在霍桑的脸上凝注着,似乎揣摩不到霍桑的含意。 “我犯什么法?” “自己干的事,问别人,不像是聪明人。” 霍桑并不回瞧他,只瞧着他自己指缝中的纸烟,语气也很冷淡。对方却开始不 安起来了。 王智生说:“霍先生,我不懂。你是说现在这件交易吗?这原是出于两方愿意, 我并不取强迫手段。我不承认犯法。” “还有别的哩!” “晤?我却想不出。什么?” 霍桑微笑着应道:“你好健忘埃现在我问你。你说的要代价交换的第二张照片, 是怎样一张照片?” 王智生顿了一顿,答道:“我告诉你。就是你的委托人和一个男子在亭子里幽 会。这一男一女的面貌都很清晰,故而我相信效力很大。” “能给我看一看吗?” “对不起,现在还太早。谈妥了,你自然会看见。” “那末这张照片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一点不干你事。你不用问得。” “看货论价是商业上的惯例;即使不看货,也应有说明的必要。我愿意你说说 明白。” 他的狭额角上的皱纹深刻了些,疑迟了一下,才说:“我也是出了代价购来的。” 霍桑斜睨着笑道:“你倒还有说笑话的兴致!” 王智生正色道:“真的,我付过代价,而且——”霍桑忽点头插口道:“唉, 不错! 当真付过代价!…好,我给你计算一下:那代价中最大的一注,要算登一天征 婚广告,大概要五六元吧?其次,摄影所用的底片和晒纸谅来也要一元左右。还有 半泓园的园资车费和寄递的邮花等等,大约不出一元。统共算起来,也有十元光景。 不错,这一笔代价,我们当真应得承认的。 霍桑的语声中带着些芒刺,把他的锐利的目光又凝注在王智生的脸上,似乎希 望得到什么反应。王智生的镇静功夫,我先前本不敢轻视,可是这时候他似乎也不 能自持。他的身子微微一展,两条浓眉好像更曲一些,脸上也泛出一层苍白色,分 明霍桑说话中的尖刺,已经攻进到他的内心。原因是他的阴谋的举动已经意外地给 霍桑瞧破。 局势就有了急递而明显的转变! 他停了一会,仍装作疑讶声道:“霍先生,我不明白你的话。” 霍桑的唇角上露着浅浅的微笑。“你我都算不得笨人,何必说什么废话?换一 句说,你的举动和计划,我们已完全明了。你的取得这第二张照片完全是一种欺诈 勒索的阴谋。 这种阴谋在法律上犯哪一种条文,有哪一种处分,我不是律师,一时虽不能指 明,但刚才敝友所说的‘犯法’的话似乎总可以有成立的可能。“ 小室中静一静。霍桑重新换一支纸烟。王智生忽皱紧了狭窄的眉峰,又把牙齿 咬着他的薄薄的嘴唇,霹一种愤恨的窘状。是的,我开始感到得意,因为胜利在望, 这个阴险人物竟也有些抵御不祝他勉强维持着他的镇静“冷然说:”法律重证据。 你的话似乎说很大如意。“ 霍桑仰起些身于,反问道:“你要证据吗?自然有!我问你。今天早晨当你在 假山上摄影的时候,可曾觉得假山左旁的罗汉松荫中,也有一个人带着快镜,同样 在那里摄影吗? 不过你摄的是翦翠亭中的一男一女;我摄的就是假山上的你!“ “我?” “是的。我不像你那么小器。要是你喜欢瞧瞧你自己在假山上摄影时的姿态, 那我决不要素什么代价!” 这话一出,王智生的脸灰白了,两目怒张,偏斜的眼珠几乎突出眶外。鼻子弯 钩上有些亮品品。惊骇、愤怒、羞很,似乎一时交集,竟使他说不出话来。 霍桑仍自言自语地说:“我早已说过,害人自害的举动聪明人是不肯干的。第 一张照片如果发表,你自身有不小的危险;第二张照竟是你自己的罪状,当然更无 益于你。我告诉你,这照片是有方法证实的,一经证实,我们的当事人方面就可以 毫无影响,可是你的企图胁索的欺诈罪却没法逃避了!” 王智生没法掩饰地愣一愣。他显然已经看到他的命运的归趋。他费心费力所构 成的挟索阴谋,正像一座纸糊的台阁经一阵骤雨,立刻给打得东倒西倾!他的懊丧 反映出我的内心的喜悦。 王智生低头沉吟了一下,仍作强硬声道:“你莫非想用什么虚冒的诡计来愚弄 我?” 霍桑庄容道:“你说这话,不但瞧不起我,也瞧不起你自己。论理,我们尽可 用别的有效的方法对付你,但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我知道你是个知识分子,得方 便处且方便,故而采取这婉和的方法,让你留些颜面。可是你怎么还半信半疑?那 未免使我失望。现在我所说的照片,就在我的袋中;在必要时我还可以到蓬莱路九 十七号去请那姓杨的来证实一下!” 唉,最后胜利属于我们了!榻架子在震动作响,王智生已坐不安稳。他知道霍 桑对于他的前后的举动果真已完全明了。他的计划已形成了无可挽救的失败。他拾 起了头。他的惊疑的神情中不禁流露出佩服的神气。他又低下头去,他的两只手忽 而握拳,忽而放开,表示他心中正碌乱无主。 霍桑从衣袋中摸出一个白色的信封。“瞧,我的照片在这里。我们就此交换了, 也可结束这一次小小的纠葛。” 他就从信封中抽出一张印好的照片和一张软片。 我仰过头去一瞧,照片中正是王智生在假山上拍照的侧面,虽有些松针影子的 阻隔,但他的真相却一望可以辨别。 霍桑又从钱夹中取出一张十元的钞票,说:“王先生,这是我赔偿你的费用, 请你收下了。我相信你的照片一定就在这室中,快取出来还了我们吧。我们不能多 耽搁,还有别的事呢。” 电灯光描绘出王智生的神色完全变更了,身体也在颤抖,仿佛一个死刑囚到达 了刑场,前面只有一条路——死,此外已丝毫没有希望。经过了一度沉默,最后他 叹出一口气。 他立起来,说:“霍先生,我佩服你!你的手段真高明,真敏捷!现在你总算 胜利了!”他垂头丧气地向那一扇窗口走去,霍桑说:“你过誉了。那完全是出于 偶然的机缘,我不敢领受你的称誉。” 王智生走到了小窗边站住,回头瞧着安坐的霍桑。 “霍先生,我们交换了照片,就算彼此两讫。是不是?” “是。” “没有其他枝节?” “是,我决不难为你。” “你可以有什么保证?” “我的话还不够保证吗?” 王智生想一想,点点头。他把手中的警笛放入袋中,顺手移动那小窗上的墨绿 纱的窗帘。他从窗帘后面取出一条软片,授给霍桑。霍桑也立起来接受了,对着灯 光瞧一瞧。我看见那软片共有六张:三张空白,一张模糊不清,其余两张都很清晰。 霍桑问道:“这底片洗出来后,你还没有印过吗?” 王智生摇头道:“没有。这是我自己洗的。你瞧,底片还没有干透。” 霍桑点了点头,便折好了蒙在衣袋中;他又把他自己摄的一片一底和一张十元 的钞票承在手掌中。他正要一起交给王智生的当儿,忽又顿住了。 他说:“唉,王先生,还有第一张照片呢?这东西在你手中也没有用,不如一 起还了我吧。” 王智生略一踌躇,便点头道:“好,我索性买买你们的面子。包先生,请站一 站起来,照片就在你的坐垫下面。” 我立起身来,把梯子上的一个蓝布垫子翻开来,果真有一个新闻纸包裹的纸包。 我拿起来,解开了几层纸,里面真是一张四寸的照片。这东西藏在这样的地方,一 时当真想不到,也可见他的虚虚实实的智诈。霍桑把照片接过瞧一瞧。照片中一男 一女,男的站着,是王智生;坐的女子是顾英芳,伊和顾英芬的面貌的确很相像。 下面的硬纸版上还有照相馆的牌号,地点真是上海。霍桑将这照片也藏在袋中,才 把手中的照片钞票等交给王智生。 他举一举手,说:“王先生,我们今晚的交涉,结果总算是圆满的。要是你能 够常常记着这回事,也许多少于你有些益处。” 他说完了,嘻嘻一笑,不等王智生作答,就点一点头,回身走出来。王智生也 不送出,我们就自己下楼。走出了德安里,霍桑才站住了,舒口气向我说话。 他说:“包朗;我们今天的成功真是意外的侥幸!对付这样一个智诈人物,居 然‘兵不血刃’这是超过了我的预料的。单就使命上说,我们的目的,原注重在第 一张照片。这照片要是给宣布了,不但足以破坏顾英芬的婚姻,而且剔破了旧创疤, 也许足以便伊的父亲气愤送命,连伊的哥哥也必连带地荣羞。现在轻轻地取还了, 那是值得庆贺的!” 我答道:“不过这个知识流氓明明干着犯法的勾当。你这样轻轻地发落他,未 免太便宜了他。” 霍桑瞧着我,问道:“哦,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应当惩戒他一下?” “是,虽则投鼠忌器,我们不能用法律制裁他,但让他这样子安然地过去,我 总觉得不舒服。” 霍桑沉吟了一下,说:“是的。不过对付这样一个人,要寻一种有效的惩戒方 法,实际上也不容易。你看见他的曲眉,削额,斜视眼,鹰瓜鼻,依据龙波洛梭的 犯罪者生理特征的论断,他是个典型的罪徒;并且根据孟兑尔的遗传律,他的犯罪 倾向还是先天性的。 你要惩戒这样一个人,除了出出气以外,简直没有彻底的有效方法。“ 我默然不答,心中总觉得便宜了这个作恶多诈的王智生。我们继续进行,到了 转角上,霍桑又站住了。 他向我道:“包朗,你先回去。我还得往明镜照相馆去,把这第一张重要的底 片买回来,让这件案子得到一个最后的结束。” 五、再来一手我回到寓所,已交十点一刻。我在办事室中烧了一支纸烟,等霍 桑回来。我想到在一天之中,我们破获了一件秘密的案子,不能不其意外地顺利。 这王智生确是一个狡狭而工心计的人。幸亏霍桑早有准备,才使他的阴谋完全失败。 不过他利用阴谋。欺害一个柔弱的女子,起先又伤害过一个女子的性命,这样一个 社会的益贼,我们因着有所顾忌,法网虽密。竟也奈何他不得,想起了总觉得忿忿 不平。 烟灰盆中积丁五六个姻尾,直到十一点钟,霍桑方才回来。我看见他的眼睛中 显露着得意的光采。 我问道:“你怎么耽搁了好久?” 霍桑道:“我往明镜照相馆里去,敲了好久门,方才让我进去。我要买回那张 王智生和顾英芳合摄照片的底片,以防他以后再有什么歹意。这张照片已经闲了三 四年,他们找寻了好以会,好容易找着,那底片已是模糊不清,现在我已经买回来 了。此外我还到——” 他忽停住了作倾听的样于。他作惊讶声道:“唉,这样深夜,还有什么人来?” 我听见施挂出去开门。一刹那间顾英芬急急忙忙地闻进来。伊又换了一件纯黑 色的颀袍。灯光照在伊的脸上,苍白失血。伊一见我们,便双手指面,悲悲切切地 哭起来,“霍先生,事情坏了!…哎哟!请你做一次好事,立刻借给我一些款子。 我一定加利奉还!人与话都是突如其来,不由不使我大吃一惊。霍桑也站起来,变 了面色,站住了发呆。 数分钟前那种得意的神气,要时间已从他的脸上溜走了。 他问道:“顾小姐,什么事?” 顾英芬拿出一封信来,说:“霍先生,你瞧吧。事情报急促。我不知道是不是 还来得及!” 我瞧那封信时,仍是王智生写的铅笔字。 那信道:“你果真厉害,叫侦探来制伏我。但是我不是傻子,当然不会白白地 空忙一常我告诉你,还有一张照片在我的手里。英芳和我合摄的照,共有两张:一 张虽已给姓霍的拿去了,第二张还在我的箱子里。这照片有我自己在里面,本来不 打算利用它。可是现在我失败了,不愿意再在此地立足,故而决心和你拼一拼。我 限你在接信一个钟头内,亲自送三千元来,赎回这照片,就算彼此了结。要不然, 我在一小时后,立即将这照片送交北海路金学明那边去,借此泻泻我失败的愤恨。 假使你再去请教那姓霍的,我誓死要在你身上报复!你自己决定吧。” 我们读完了这信,室中一片静默。我把眼光移到霍桑的脸上。他的两目张大, 嘴唇在微微颤动,呼吸也渐渐地加急,显出一种又怒又惊的神气。唉,恶汉竟再来 一手! 谁想得到? 他喃喃自语道:“唉,可恶!真可恶!” 顾英芬呜咽地叫喊:“霍先生,快些!” “唉,你别怕。他也许空言恫吓。” “不!霍先生,你不要这样想!这实在太危险!这封信是一个穿黑色短衣的人 送给我的,那时才十点一刻,现在十一点已过,马上赶去,也许已来不及。霍先生, 请你快些救救我吧!” 霍桑仍挺立着。他咬着他的嘴唇,他的脸色由白而转青,额角上青筋暴起。他 像在悔恨,又像在考虑应变的对策。怎样应付呢?这个罪徒出言反复,原是他的常 态,霍桑刚才怎么轻信他?他维持他不再为难这恶汉的诺言,现在这恶汉竟再来一 手;霍桑怎样应付呢? 霍桑叹口气,打定了主意,说:“那末,你要多少?” 我也不禁摇头叹息。霍桑终于失败了!他除了屈服以外,竟没有别的办法! 顾英芬道:“我接信以后,私下溜出来把所有的首饰往押铺里去押了一千;又 冒夜到一个同学家里去借了一千;依他要求的数目,现在还差一千。” 霍桑点了点头,立即走到室隅去,掏出钥匙来开了铁箱,取出一叠钞票。他正 要交给顾英芬的时候,忽又缩手。 他问道:“你的两千元在身边吗?” 顾英芬道:“在这袋里。我原打算凄齐了款子,直接赶得去。不过时候已很局 促,从这里到北山西路,至少也得一刻钟吧。” 霍桑想了一想,立即走进电话室去,打电话到附近的龙大汽车行去,雇了两辆 汽车。 他回进来时,又向顾英芬表示,“顾小姐我看还是我再给你去走一趟。你不妨 在这里等候消息。你把你的两干元给我。” “他说他要我亲自送去。霍先生,你——你去不得!” “不。你去,太危险。这恶汉说不定另有恶计。还是我去。” “那末你不会——不会闹翻吗?” “不会。你放心。这件事应得由我担负全责。” 顾英芬呆瞧着我的朋友,仍有些疑迟不决。 霍桑催促道:“快些,不要耽搁。我一定给你办妥。” 顾英芬才从手中提着的绣金的钱袋里取出两大卷钞票,交给霍桑。 伊又‘叮嘱道:“雹先生,你万万不可跟他决裂。你得知道这照片一到外面, 我们的全家都不兔要毁坏了!” 霍桑不再作答,点了点头,急急穿了一件栗壳色春呢外衣,又取了帽子。 他向我道:“包朗,你坐汽车到北海路金学明家去。如果见任何人送照片去, 你应尽力阻止,别让它落到金学明的手中,但以一小时为限。如果一小时内没有人 送去,我们可另想别法,你也就可以回来。”他说完了便大踏步奔出室去。 这时汽车的喇叭声音已在门前响。我也不敢耽搁,向顾英芬安慰了两句,又问 明了金学明的号数,就急急出来。门外有一辆空车停着,霍桑的一辆已先驶去。我 跳上了车,立即向目的地开驶。约摸十分钟光景,已到了北海路口。 我下了汽车寻到一O 八号时,见是一宅西式屋子,前面铁门上有一块紫铜的牌 子。标着“金第”二字。我瞧瞧我的手表,已是十一点二十五分;王智生的一小时 的时限分明已过了十分。霍桑此刻已和他接见没有?假使他在霍桑赶到以前已经将 照片寄出,那末此刻可已给送进金家里去?我从铁门里向内窥视,里面虽还有灯光, 却是静悄悄地不闻人声。 我不便敲门询问,只索性在门外等待,希望那照片还没有给送到,我才有从中 阻住的机会。 我在北海路的转角上徘徊了一刻钟光景。马路上行人稀少,并没有找屋子送情 的人。 远望马路的西端,有一个警士不时向我站立的地方了望着。我觉得有些局促不 耐。 王智生若使在霍桑见面以前已将照片送出,这时候应已送到。假使不然,霍桑 到达他那里以后,王智生势必没有寄照片的机会。那末我留在这里也属徒然。因此, 我提到了十二点钟,看见那警士在缓缓向我走近来的时候,为省费口舌起见,我便 也回身离去。汽车依旧等着,我就坐了回去。 顾英芬仍一个人坐在我们的办事室里等消息。夜深寒冷,伊的身子像畏寒似地 缩紧着。 伊一看见我,忙问道:“包先生,怎么样?” 我回答道:“我没看见有什么人送照片去。这件事霍桑—定会办妥当。” “会不会在你到那里以前,照片已给送进去了?” “不会。我想不致于这样迅速。” 伊顿一顿,又说:“但霍先生怎么还不回来?他们也许已闹出了什么乱子吧?” 我安慰伊说:“你别焦急。他决不会弄坏你的事。” 伊仍不安地说:“不过我很害怕。你想一面交还照片,一面付钱,几分钟就可 了的,怎么要这许多时候?” 话自然很近情理,我心中也怕发生了什么变端,但嘴里只得勉强说几句安慰话。 “顾小姐,你放心。霍先生已经应许你,这件事由他担负全责,你尽可以信任 他。” 顾英芬不再说话。伊沉下了头。伊的柳眉颦蹙,樱唇上血色全无,手中拿着一 方素巾,不时按在伊的嘴唇上。伊忽而低头,忽而仰面,呆看着电灯,又时时向窗 外倾,那种坐不稳定的样子,真觉得可怜。我也爱莫能助,心中也和伊一般地忐忑。 事情究竟怎么样?霍桑真个屈服地用钱买回照片吗?还是和这恶汉硬挤呢?要是为 权宜计,先用买卖方式了结这一张照片,他的确应当回来了。 在他还不回来,难道他真采取了强硬态度,此刻已发生了什么变端吗?这个知 识流氓一变再变,真是恶毒透顶,若不严厉地惩戒他一下,不但出不了这一口气, 而且近乎养痈遗患,以后可能有别的无辜的人受他欺害。 好容易捱到了十二点半,我才从默想中听很远远的喇叭声音。有一辆汽车驶近 来了。 顾英芬突然呼道:“霍先生回来了!” 伊怎么知道这汽车就是霍桑的?伊的神经不会错乱了吗?不过我也十二分盼望 伊的话能够猜中。可是那汽车驶过了我们的寓所,仍向西去。 伊又失望道:“哎哟!不是!”伊的语声惊怖而颤动,像要哭出来。 “别发愁,我相信他快要来了。”这是我的无聊而又无效的慰藉。 彼此又静默了。自然,这静默是难受的! 又过一会,伊又不禁跳起来。“包先生,你听!又有一辆汽车来哩!” 是的,又是一辆汽车。我点点头。那汽车越驶越近,喇叭声音也续续不止。 我说:“是的,是他了!顾小姐,你听,这连续的喇叭声音显然报告你交涉已 经办成功。你不用再悲伤哩!” 顾英芬的颓丧的精神果然被提振了。伊站起来,靠着窗口敛神听着外面。汽车 果真停止在门外。接着有一个人脚声急促地进来。顾英芬抢步去开办事室的门。门 开了,抢先传进来的是细细的叮当声响。跟着进来的是个西装大汉。可是不是霍桑, 却是早晨在半泓园中约会的杨春波! “哎哟!” 顾英芬喊了一声,身子突然倒退几步,要是没有一只椅子支着伊的身体,多分 会倒在地上。伊惊骇极了。伊的腰部支着椅背,上半身微微后仰,眼睛中露出骇光, 仿佛伊的面前又突然涌现出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这被动的配角的再度出场,而且 又在这个时候出场,在我也觉得突如其来,而且是莫名其妙。他却并不诧异,在门 口站一站,跨进一步,向着顾英芬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嘴里还连声道歉。 “顾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抱歉得很,此刻特地来赔罪。顾小姐,请原谅。” 顾英芬还是靠着待背站不直。我也不知道他的说话的用意。 我上前一步。“杨先生,这是什么一回事?” —杨春波一边将腋下挟着的一个方形的厚纸包放在桌上,一边答道:“我是来 向顾小姐赔罪的。今天早晨我受了家的愚弄,才冒冒失失地得罪顾小姐。别的事让 霍先生来说。 他在门外付车钱呢。“ 熟悉的脚步声告诉我霍桑果真已经进来了。他跨进了办事室的门口,向顾英芬 点点头,摆摆手。 他含笑道:“顾小姐,请坐,别慌。这件事总算办妥。但这不是我的功,你应 得谢谢这位杨先生。”他从衣中取出一大叠钞票,数了一叠,交回给顾英芬。他又 说:“这是你的两干元,完全不曾动过。” 顾英芬站直了,但像走进了迷阵一般,瞧瞧霍桑,又杨春波,既不接钱,又不 坐下,却张口膛目地说不出话来。自然,这迷阵也连我圈进在内。 霍桑将钱放在桌上,又含笑道:“好,我们大家坐下来谈。顾小姐,请原谅。 我们要吸一支烟哩。” 于是我们四个人先后坐下来,霍桑吸着了纸烟,才缓缓第解释。 他说:“这最后一幕的戏,表面上似乎很曲折,实际上却简单不过。刚才我坐 了汽车再到北山西路王智生那里去时,四个同居的仍在打牌,那个短衣男人不见了。 据同居的说,王智生已不在楼上。我以为他已经逃了,不免吃一惊,再问一句,才 知道他是给人送到医院里去的。我更觉奇怪,就仔细查问。据说即刻有一个高个子 穿西装的少年上楼去看他。 不多一会,那少年便下楼出去,他们原不以为奇。后来那些同居的打完了牌, 回到楼上,忽然听得亭子楼中有呻吟声音,推进去一瞧,看见王智生横倒在地上。 室中的铺盖和箱子似乎曾经收拾过而重新打开的样子,显得杂乱不堪。那时王智生 已不能说话,邻居们料想,他必曾和那个西装少年打过架,他分明已受了伤,因此 就把他送进仁济医院去。我一听这一番经过,便料到是这位杨先生的成绩。于是我 又赶到蓬莱路他家里去,一见面后,果真不出我所料。“霍桑说到这里,向杨春波 点点头。”你经过的事还是你自己说吧。“ 迷阵似乎攻破了第一线,但还没有直捣核心,因为照片的交涉还没有说明。所 以顾英芬依旧呆睁着。 杨春波接替地说:“大约两个钟头以前,霍先生来看我,告诉我侦查的结果, 我才知道这回事的曲折。这恶汉作弄我,把我做一个傀儡,又把我摄在照片中。他 要陷害这顾小姐,连我也牵连在内,实在可恶已极。所以我一等霍先生走了,立即 赶到这恶汉那里去。 “他家的楼下有四个人在打牌。我一直走到他的楼上。他正封好了一张照片, 在那里写姓名地址。他突的看见我,大吃一惊,立起身来,伸手要从衣袋中摸什么 东西。我以为他的袋中藏着手枪,就举起一拳,击他的胸口。不料这家伙心思虽恶, 身体却脆弱得像纸札的。我只一拳,他喊都没喊,身子向左一侧,立即倒在地上, 不响也不动了。 “我想起我投信应征的时候,还附过一张照片,谅必还在他的手中。我看见他 的铺盖已打好了,像要动身往什么地方去。我在铺盖和箱子里找了一会,不见我的 照片;后来竟在壁角里的字纸篓中发见了一大叠照片,分明有好多人都是因着他的 阴谋的广告上了他的当,把照片寄给他。我的照片也在其内,我就捡了出来,一并 连着桌子上那张他正预备寄发的照片也拿了走。 “我出来时,楼下的人们仍在打牌,绝不疑心我。直到霍先生第二次来看我, 我才知道这恶汉要寄发的一张照片跟顾小姐有关系,也是很重要的。顾小姐,现在 我也带在这里了。”他立起来把桌上的纸包打开,捡出了那张照片双手交给顾英芬。 两个人的解释都很明澈,我对于最后的一变已没有什么翳障。顾英芬的愿望成 遂了,对于霍桑自然有一番由衷的感谢。不过这重要的一张照片是通过了杨春波的 手拿回来的。 伊想起了这少年在翦翠亭中的冒失行为,不免还有些芥蒂,可是终于在羞怯的 状态下向他谢了一声,拿了两干元回去。杨春波怕夜深了,路上不方便,表示情愿 送伊回家。这好意的表示,顾英芬没有接受。结果仍由霍桑雇了龙大车行的汽车, 让伊独个儿回家。 杨春波在临走时,曾听到霍桑的几句说教性的训话,敬戒他别让色情狂毁坏他 的青年和前途。春波的脸上有没有添些色彩,我因着门口的灯光不十分亮,不曾瞧 清楚。 在这两位当事人走了以后,霍桑还高兴地烧着了一支纸烟,在灯光下向我解释 他的惩戒方式。 他说:“包朗,你刚才因着我轻轻发落了这恶汉,感到悻悻不满,现在怎么样?” 我答道:“杨春波这一拳可算聊胜于无,多少出了一些闷气。” 他点点头:“是的,这只有‘出出气’的作用,其他说不上什么。”他连续吐 吸了几口烟,又说:“包朗,你可知道我采取这个方式的用意?” “你为着顾忌顾姓家属的名誉,不能用合法的方式制裁他,才间接地利用这姓 杨的去教训他一下,是不是?” “是。不过还有一点,我所以不能直接惩戒他,还受了我和他交换照片时我给 予他的诺言的束缚。” 我应道:“是,这一点我也明白。不过我觉得这样的惩戒,对于这样一个阴险 的罪徒,究竟太轻,太不彻底——”霍桑忽拿下了黏在他的嘴唇上的纸烟。接口道 :“彻底?包朗,你有什么样的彻底方法?你说!” 我瞧瞧电灯,默然地不答,实在是答不出。 他感喟地说:“包朗,你总知道惩戒就是刑罚。你也涉猎过刑法学,总也懂得 刑罚是因着社会制度的演进而形成各种不同的主义和方式的。最原始的是‘以眼还 眼以牙还牙’的报复主义;其次是利用严峻的体刑的威吓主义,再进是身心兼顾的 劝诱或感化主义;直到最近,刑法上有了一大进步,采取了未雨绸缪的防卫或防犯 主义。你想,对付王智生这样的人,应得采用哪一种方式才能见效,才算彻底?” 我寻思了一下,反问道:“据你说,难道没有一种对于他是有效的吗?” “是,的确没有,因为他这个罪徒性已实现!威吓、感化、防卫,对于他都毫 无用处;所以我在无可如何中,采取了最野蛮的方式。我知道杨春波是个粗人,闷 着一肚子火,用不着给予他什么暗示,他自然能给我执行这个任务。不过,我说过 了,这仅仅是出出气罢了,绝对说不上效果或彻底!” 时针上已指上午三时。霍桑还没有倦容,冗自一支接一支地皱眉吸烟。他对付 这一件小小的事件,大体上算是成功的,可是他因着没法惩戒这歹徒,还是这样子 劳神苦思。 我解劝地说:“霍桑,算了吧。夜深了,睡吧,别再多耗脑细胞哩。” 他好像不听得,突的仰起脸来,兴奋地说:“彻底方法未始没有,可惜办不到!” 我说:“晤?那是什么?” “有消极的和积极的两种。对付这种先天性的典型歹徒,积极的是依据优生学 的原理,采取医学手术,消除他的生殖机能,使他的犯罪性能不致再流传到下一代 ;消极的只有判他个终身监禁!可惜这个方法都不是我的能力所及!”他又叹一口 气。 我常说,事情的变化往往出乎人的想像。这里又是一个例证。霍桑的遗憾忽然 来一个意外的填补。 十月二十四日,我们读到一节新闻,仁济医院里有个受伤的病人因心脏病并发, 在进院第六天不治身死。这人是在十月十七日半夜给邻居们送进去的,受伤的原因 是打架,致伤的对方却不知道是谁。 下一年二月中旬,金学明和顾英芬在中央大礼堂举行婚礼。霍桑和我都接到一 份请柬。 我们去观礼时,我看见魁梧臃肿的杨春波也走到来宾席中去。他的背心袋口上 的两个金镑还照样叮当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