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天午饭罢后,霍桑忽然一个人出去。他说他要去访问少章的同学,马上就回 来。我等了一个多钟头,感到寂寞无聊,决意趁空往沈家去探听一下。 我再度到沈家时,听说沈筠章睡在楼上,连饭都没有吃,我暗想此刻毫无头绪, 空言无补,不便去见他。三宝告诉我,阿林正雇好了五只网船,准备分头往内外城 河中去捞尸体。 我找到了阿林,跟着他同去。我们在内城河中绕了大半个圈子,仍旧没有捞到。 后来在盘门城外的吊桥下面,又发现一张沈少章名片,好像是从内河中流出去的。 从这一点推想,似乎沈少章的尸体也已在夜间流出城去。如果如此,自然不容易捞 寻。除此以外,别的没有什么发见。 直到夕阳西斜,五只网船都会齐了进城,我才失望地归家。 霍桑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半天奔波有没有成效。 直到天色垂暮,他才提着一只小皮包,愁眉不展地从外面回来。 我忙问道:“霍桑,沈家的案子怎么样?” 霍桑向我瞧瞧,反问道:“你也才回来吗?你不是也出去探听的吗?让我先听 听你的成绩。” 我就把网船捞尸没有端倪,又在盘门城外发见名片的事说了一遍。 霍桑坐下来,烧着了一支白金龙,沉吟了一下,问道:“那末你对于这件案子 的意见怎么样?” 我也烧了一支烟,说:“我以为沈少章决不是自荆”“何以见得?” “如果他要自尽,为什么要带了一千元的巨款?况且投河的人断不会再爱惜他 的鞋子,脱了鞋子投河,未免反常。并且他又为什么只脱一只鞋子?这都是不合理 的,足以证明他不是自荆”霍桑微笑微一笑。“你的话很有意思。你说的一只鞋子 便是案中的关键。要是有一双,早已给人家拾了去,便不会让我们看见。你可还有 别的见解?” 我说。“我看这少年是被什么人害死的。” “喂?被害死的?有什么根据?” “现在有一种不正当的客帮船户,常在晚上出现,往田里去偷摸些产品。少章 也许遇着了这种人。起先他们不过见财起意,企图行劫,但因着少章的抵抗,他们 便将他处死,又将尸首拖到船上,载往别处去丢掉灭迹。” “那鞋子、名片和钞票等物又怎样解释?” “那一定是在搏斗抢夺的当儿丢下的。” # 那末那些歹人怎么会见财起意?他们怎么能知道少章身边有这许多钱?“ “也许事前露了风声,或是临时他将钱露了眼,才惹出了这场大祸。……”霍 桑忽摇头笑道:“包朗,不会,不会。这种理解我不敢赞成。” 我呆一呆,反问道:“为什么?你有什么反证?” 霍桑吐出了一口烟,说:“试想少章的出走,事前连家里的人都不知道,怎么 反而会露出风声给外人知道?钞票露眼,更不近情哩。你想一个夜行人,身边藏着 轻便的钞票,难道也会被人觉察?再进一步,照你的说法,少章的被劫伤命是偶然 的事,但他既然出走,如果没有目的,何以会走到乡间去?这不是都说不通的吗?” 他的驳话使我感觉到我的耳朵有些热灼。我沉默了一下,也提出反辩。 我说:“那末你的意见怎么样?也请你说说看。” 霍桑答道:“我还没告诉你我刚才的经历呢。我去访问少章的一个姓赵一个姓 邬的同学,又去看过他的姨丈潘芝年。末了我又到拙政园里去扑了一个空——”我 不禁插口道:“你可是就从那封密告信上着想,以为这件事是少章的未婚妻主使出 来的?” 霍桑摇摇手。“你别打断我的话。那封信固然是一个关键,我当然注意。不过 我在拙政园里等了两个钟头,竟完全失望。我们若要明白全案的真相,这一着还不 能轻轻放过。 你如果有兴,明天傍晚我们不妨再一同去一趟。“ 彼此在烟雾缭绕中静默了一下,我又提出质问。 我说:“你的访问工作有什么结果?” 霍桑说:“我知道少章的品行并不坏。女朋友是有的,不过他是否有恋爱的对 象,我还查不出。因为沈老先生太顽固,少章除了看见一张照片以外,连未婚妻的 面都不曾见过。 这是他的姨丈告诉我的。我相信这一件事,还有意外的后文,你耐心些等着瞧 罢。“ 四、一幕活剧次日傍晚时分,我们俩赶到拙政园去。拙政园是姑苏的名园之一, 以疏爽见称。园中的水树楼阁虽有些年久失修的迹象,但这时候柳条箫疏,秋花殷 红,游客却已绝迹,别有一种幽雅清冷的情味。我们沿着荷池,弯弯曲曲地直到假 山脚下。霍桑忽然停止了脚步,轻轻将我的衣服一拉,又仰着头瞧了一瞧,悄悄地 和我耳语。 “瞧,上面四角亭里不是有两个人吗?” 我忙退了一步,探头一看,果然有一男一女。女的穿一件深紫色的短袄,一条 玄绸短裙。男的是一件灰色西装,头上还戴着草帽。他们的年纪都约摸在二十左右, 正在那里握手谈心。霍桑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来。 “你瞧,这亭中的女子不就是沈少章的未婚妻钱美珏吗?” 我接过照片一瞧,果真就是昨天沈筠章给我们瞧的一张,但不知道怎样竟会到 霍桑的手里去。我又仰头瞧瞧亭子中的女子,长方的面庞,浓黑的眉毛,和照片中 的完全相像。 我说:“正是伊。那男的是谁?” 霍桑忙拉拉我的衣袖,似乎怪我说话的声浪太高。他把照片收回了,又抬头望 了一望。 他忽又附着我的耳朵说:“他们也许已经瞧见我们了,不过没有瞧清楚。现在 我们应得进行。你装做窥探他们的举动的模样,故意使他们觉察了留不祝等到他们 出了门,就没有你的事了。我得在暗中侦察,还要仔细地查一查。” 他说完了就向假山背后走去。我也故意踢足踏着石蹬,走向亭子上去。亭子里 的一对情侣还是唧唧哝哝地在密谈,似乎还没有觉察第三者的走近。后来那女子偶 然回过头来,见了我偷偷掩掩的举动,顿时粉脸上现出慌张状来。伊移开些身子, 伸手将伊的同伴推一推,那个戴草帽的西装少年受了伊的暗示,也小心地回过头来 瞧我。我看见那人的身材并不高,面孔白哲,眉清目秀,非常漂亮,“新剧家”式 的头发也剪得十分齐整。我不便多看,假意回转头去,站定了装做看池里枯残的荷 花,但是我的目光仍时时从眼梢里窥探他们。 局势有些像在相持。在他们眼中,我近乎是个讨厌人。不多一会,这局势于我 有利了。 他们似乎觉得眼中有刺,不敢再留,便立起来出了亭子,向假山下面走去。讨 厌人做到底,我仍远远地跟着。他们也不时回头来瞧我。穿过了九曲桥,他们向方 厅后面过去。那男的走得很急,那套灰呢西装也像太长,走路有些异样。这不是见 了我的尾随而感到慌张吗? 我还是一步不放松,一直跟出园门。 他们坐上车子,一前一后地向西去。 我站定了踌躇。霍桑分派我的职司,到这里不是完毕了吗?我怎么办?还是雇 车子回家去?忽然有一辆车子从东面擦身而过,险些儿撞在我的身上。我抬头一看, 车子中坐的正是霍桑。 我回到十榨街寓里时,路灯都已亮了。我进入书室,坐定点了一支烟,回想刚 才的经过。那杨月清的警告信的确不是虚构的,因此显示了沈少章所以出走,原因 就在乎此。霍桑所说的那封信是一个关键,此刻已很明显。但少章果真是自杀吗? 假使是的,他的尸体何以至今还没有发现?可是果真已流入城外大河里去?或是被 人移去埋葬了? 直到晚餐时分,霍桑方始回寓。吃过晚饭之后,我提出这个疑问,结果却又出 我所料。 霍桑问我说:“你以为那钱美珏果真有什么外遇?” 我诧异道:“什么?这还成问题?刚才我们不是明明眼见的吗?” 霍桑笑一笑。“不错。不过你的视察力究竟还浅,没有弄清楚。” “什么?我难道错了?” “的确。你不觉得那男子的状貌态度有些异样?” “晤,不错,他的走路好像很慌急,而且不自然。” “对了,实际上这是一幕小小的滑稽戏。那美珏的同伴并不是道地的男子,只 是一个剪发的时代女性!” 我还有些疑心参半,不知所答。霍桑呼吸了几口烟,又自顾自说下去。 “我来告诉你。昨天我读了那封告发信,认为就是少章出走的主要原因。为彻 究真相计,我自然不能不调查明白,才不惜走了两趟。方才我见了他们,起初也信 以为真;后来我看见那男的行步的姿势,和彼此间神气,似乎有一种故意做作的状 态。直到跟到百花巷钱家,我见他们一同进去,才确信他们俩决不是一对恋人。我 们都误会了!” 我问道,“你已经证实了没有?” 霍桑点头道:“我已经托故进去,见过那钱美珏了。” “你真了不得!” “伊本来拒绝不见,但我叫那看门的把名片再送进去时,我在名片背后写了几 个字。 这法宝竟如此灵验。“ “喂,你写些什么?” “我写了‘为少章事,专诚奉访,请赐密谈’十二个字。伊果然上当了。不过 初见我面,伊还不肯实说。后来我说明了经过的事实和我的任务和意旨,又应许伊 决不破坏伊的计划,伊才说明真相。包朗,你可猜得到这玩意儿有什么作用?” “谁想得出?看起来至少伊不像是阴谋的主使人了。” “恰正相反。伊的精神够伟大呢。” “晤?” “伊告诉我那个乔装的同伴是伊的女同学,叫汪文埃。那套西装是文埃的哥哥 的,所以不合身。美珏所以如此做作,目的就要毁坏伊和沈少章的婚约。” 我诧异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伊也要悔婚?为什么?可是也就为了不赞成指 腹订婚的旧风俗?” 霍桑点点头。“是的,这是一个主因。此外伊还风闻少章已有恋人,故而宁愿 牺牲伊自己的名誉,不愿结成怨偶。” “这样说,那封具名杨月清的告发信也是伊自己假造的了。” “是,还是美珏的亲笔?” 我赞叹道:“这女子真是不凡,有勇气?” 霍桑点头道:“是。伊要反抗旧礼教,要恢复自由,竟把伊自己的名誉做代价。 这精神尤其少有。” 我应道:“这钱美珏尽可替一般被压迫的女子吐一口气。……现在只可惜那沈 少章还没有结局。他的尸首——”霍桑忽举一举手,阻止道:“你说少章吗?他实 在没有死。我料他不久就会回来。” 我惊喜地说:“当真?你有什么凭证?” 霍桑丢了烟,从椅子上起立,打开小皮包,取出一只白帆布鞋子来。 他说:“你瞧,这一只鞋子不是和昨天在岸边发现了给阿林拿回去的一只相同 的吗?” 我瞧一瞧,应道:“正是。我记得昨天的一只是右足,这一只是左足,恰巧一 双。你从哪里得到的?” 霍桑道:“我从少章床上的枕头中间寻到的。” 我瞪目地不回答。 霍桑解释道:“昨天午后,我实在比你先往沈家里去。那时筠章睡着。我和三 宝说通了,向他索取钱美珏的肖照。我又亲自到少章的卧室中去察验了一回,就寻 得钱美珏的第一封假信的封套和这一只鞋子。因此可见少章出外时,为留迹起见, 故意藏了这一只鞋子,把另一只留在岸边,叫人信做他是投河的。其实他一定只伏 在近处,暗暗地等消息;等到他的父亲信做他已经死了,了结了钱家的婚事,他自 然会得出面。并且今天报上的广告既然依旧登了出来,所以据我料想,不出一两天 这件事就可以圆满结束。” 这时我们的女仆阿兰传进一张名刺来。霍桑一接到手,忽而怔了一怔。 他大声道:“唉,包朗,我错了!事情的发展比我料想的还迅速!依锤 憬樯堋U馕皇巧蝮拚孪壬纳倬僬率佬郑抖笱У奈难浚衫窠痰姆纯拐 撸———”五、苦肉计一个穿灰布长衫的少年,美目隆准,相貌很英俊,手里拿着 一顶灰色呢帽,站住在书室门口,他听得了霍桑的介绍,脸上晕出一阵红色,在电 灯光下踌躇不前。 霍桑招招手。“少章兄,别拘束,请进来埃”那少年才跨进一步,向我们俩深 深地行了个鞠躬礼。 他低声说:“我已经见过家父了。他老人家不但宽恕了我,还答应成全我的志 愿。我真不知道怎样报谢两位先生。” 霍桑笑道:“这件事你只须谢谢包先生够了。令尊的旧观念是被包先生打破的, 因此他才会应允你的意见。好在钱小姐也早有此意,主动的也许还是伊。是不是? ……唉,不是吗?不错,这苦肉计你还不知道哩。好罢,你坐下来,听我说。” 来客坐定以后,听得了霍桑简括地说明了钱美珏的投假信毁婚的计划,又在拙 政园中的经过。他的面色在灯光下显出惊愕和惶惑。 他嗫嚅地说:“霍先生,这是真的?” 霍桑答道:“我除了采取以毒攻毒的策略以外,对于正经人从来不打恽。我刚 才已经和钱小姐见过面。伊是今天夏天在南京女子高等师范毕业的。伊受过时代的 洗礼,当然也反对这种陈腐的指腹婚姻。你们俩倒是志同而道合。伊的意志很坚决, 但因着伊的父亲的压制,先前两度提议都没有如愿。去年伊的父亲故世了,伊的母 亲又阻拦伊。直到上月里,令尊把成婚的日期送过去,伊再三思考,才毅然决然地 定下了这牺牲计划。伊寄给你一封假信,以便让你把它做一种证据,提出退婚的建 议,使家长们不能反对。这态度是够你折服的。” 沈少章点点头,领悟地说:“这倒想不到。不过我并不曾把那封杨月清名义的 信做证据。这信笺一直藏在我的身上,家父面前也绝不曾提起过。我的目的只在取 消不合理的婚约,不愿意毁坏人家少女的名誉,因此我才弄出这一番把戏。” 霍桑连连点头说:“好,你也一样有牺牲精神。不是我恭维你,你也够得上钱 小姐一般地伟大。你听我说下去。伊寄信之后,等了一个星期,不见你有什么动静, 才投寄第二封信,又忍痛地设下那一幕滑稽戏。这戏相当精彩,刚才我和包先生已 代替你欣赏过了!” 那少年的头渐渐地低下去,嘴里似乎在微微地叹息。 我在静默中估量他的情绪,像在悔恨,又像在赞叹。 少章抬头说:“那第二封信刚才家父已给我看过,我还是信做真的。要不是两 位先生查明白,我简直将一辈子蒙在鼓里,误解了钱——”霍桑嘻一嘻,忙接嘴道 :“你不用抱歉。我看钱小姐对你也有同样的误解。伊听说你已经有恋爱的对象。” “不?并无此事。我所以如此,是反对这种指腹订婚的恶俗!” “对了,我所料的还没有大错。那末我看最合理的步骤,你在提出退婚建议以 前,先和钱美珏小姐会一会面,彼此开诚地谈一谈。要是双方都同意退婚,那自然 迎刃而解,也好免去一切枝节麻烦。要是不然的话,那也尽可以凭你们俩的自由意 志来决定一切。我想双方的家长只有赞助,决不会来干涉你们。这是我可以给你保 证的。” 静默占据了这小小空间的若干秒钟。沈少章又沉落了头,在作急邃的思考。霍 桑的唇角上现着微笑,向我暗暗地点点头。我也用会心的微笑答复他。这一幕小小 的活剧一变再变,很有再来一个转变的高潮的可能。 少年吞吐地说:“不过——不过——” 霍桑问道:“不过什么?我们既然开诚地谈了这许多,你还有什么顾忌?” 少章说:“我——我很愿接受你指示我的步骤,不过要实行也不容易。” 霍桑的眼珠转一转,忙应道:“再容易没有!你不是感觉到缺少一个让你们俩 会面剖白的居间人吗?哈哈,人是现成的?掉一句文,我不妨毛遂自荐?” “霍先生,你——你肯——?” “当然。你们俩都有这样的反抗恶习惯的勇气,态度很光明,我是很佩服的。 我轻轻地从中说一句话。又何乐而不为?” “霍先生,你——你太好!” “别说?其实即使不用我居间,只要你自己写一封信去,也一样行。因为你这 方面的苦肉计,我也早已看破了,刚才也已经给钱小姐说了一个明白。伊虽没有表 示,可是我相信伊对于你的态度也是默许的。” 沈少章的主意似乎已有了决定,立起来,又向我们俩行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九十 度的鞠躬礼。 他说:“霍先生,包先生,这件事多多劳神,我真是说不出的惭愧和感激。等 这回事结束了,我再登门道谢。再见。” 霍桑笑一笑,也立起来送客。 他说:“道谢是多余的。令尊已经赏赐了两副书法对联,尽够留一个纪念。不 过我希望你把这种反抗恶俗的精神保持着,拓展到各方面去。这是我们的国家在复 兴途程上所急切期待的。” 少章又弯弯腰,说:“霍先生,你也许期望得太高,不过你的话我一定牢记着。” 他回身向书室门走去,刚走到门口,霍桑忽又唤住他。 “少章兄,还有一句话。以后,这种把戏你不能随便玩。别的不说,你的布局 也太幼稚了。你把名片和钞票散在河边,简直太滑稽。你想无论自尽或被劫,怎么 会有这种现象? 还有那一只鞋子,你总算是聪敏的,因为如果留下了一双,反而会失却你设证 的作用。不过另外一只你没有勇气带到外面去丢掉,却自以为安全地藏在枕头套里 面,那也是一个大大的失着!“ 那少年红一红脸,低低地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便恢复了孩子态似地扭身逃出 去。 沈少章不曾践约来道谢。来道谢的是他的代表——他的父亲沈筠章,时间是在 三个月之后。这位老先生进门时就哈哈大笑;说完了经过情形,再打拱地做了好几 套表演,又双手捧出两个红色的柬贴来,末了还是一阵哈哈大笑。霍桑和我同时受 到了感应,就在三个人的笑声中结束了这件小小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