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汪银林的揭示不能不使我们惊异。因为昨晚俞家里的事情,我们还保守着秘密, 不料他也自动地和我们走上一条路来。他回头瞧着我。 “包先生,这女子你不是也认识的吗?昨晚上伊的父亲天鹏做生日,你不是也 去道喜的吗?” 我点头道:“是的,当钱芝山去吵闹的时候,我也在常不过我们正在搜寻证据。 霍桑刚才说要进行的另一条线路就是这一条,因着没有把握,所以还没有和你说起 过。” 汪银林道:“那末你们也早已怀疑伊?” 霍桑代替我答道:“是的。但是你可是单凭着昨夜的事情就认为秀棠是凶手?” 汪银林摇头道:“不。我还有更确切的证据。” “什么?” “我曾经到邮局里去查问过,知道最近和芝山通信的,就是这个俞秀棠。三天 前芝山还写过一封快信给伊。伊也有回信。我得了这个消息,当初还没有成见。后 来我看见了陈霖春,问他关于钱芝山的事。他说他也正在竭力探访这案子,预备明 天报上的资料。他本认识俞天鹏,很怀疑他,但他到俞家去探访的时候,被守门人 拒绝了,没有见面。他所以怀疑天鹏,就因有个《国民日报》的编辑左一萍,昨夜 也在俞家吃寿酒,目睹亲钱芝山到天鹏家里去吵闹的事。左一萍就把这回事告诉了 陈霖春。陈霖春又告诉我芝山和秀棠本来有爱情。他好几次在影剧院里见过他们俩, 因为陈霖春也认识秀棠的。他还说上礼拜五他看见秀棠披过一条很精致的黑狐皮的 围巾。这是霖春自己说的,并不是我先有什么暗示。 因这一来,桑绶丹昨夜看见的,和谢家女人所说的那个披黑狐皮围巾的女子都 有了着落。 霍先生,你想这岂不是一种可靠的证据?“ 他不但走上一条路,而且还走得相当远,不过他的终究似乎是歧途。霍桑带着 欣赏的神气在倾听,听完了也不发表批评。 我插嘴道:“银林兄,你可是以为桑警士所见和谢妇所说的披狐袭的女子就是 俞秀棠?” 汪银林反问道:“难道还不是?” “果真不是。你错了。” “喂,错了?你凭什么证明我的错?” “很多。”我想一想,又说:“第一,黑狐皮围巾是现在摩登女性的流行品, 算不得特殊的证据。第二,我们知道俞秀棠在上礼拜六以前固然还有这样一条围巾, 但在昨天晚上已经没有了。” 汪银林诧异道:“喔,你知道得这样详细?” “是,这是我们从俞家方面侦查的结果。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异点足以证明 是两个人。就是口音的不同。” “晤?” “谢妇说那个去办交涉的女子操杭州口音。但秀棠明明是久住在上海的,口音 是本地音。虽则他们原籍是常州,可是就是杭州常州的口音也相差很远,决不至于 相混。凭这种种,可见你是错误了。”我说完了瞧瞧霍桑,他似乎点一点头。 汪银林喷出了一口散乱的烟雾,抗辩地说:“你怎知道秀棠不会说杭州话?伊 为避免人家注意,也许故意变换口音。” “不会。伊的家庭中没有说杭州话的人,并且杭州话也不容易学。” “那末一定是那个姓谢的妇人听错的。” “这也决不会。谢妇是杭州人。杭州人听自己的乡音,怎么会弄错?何况他们 又直接交谈过?故而我敢说那个办交涉的女子决不是秀棠,是另一个钱芝山的同乡。 昨夜桑警士看见的,当然也不是伊。” 汪银林的答辩沉默了,可是他咬住了雪茄,还是悻悻然。霍桑就进行排解。 他拍着椅圈,说:“你们何必多辩?这问题最简单,有谢妇可以作证。那披黑 狐裘的去办过交涉的女子是否就是俞秀棠,只顺叫伊出来辨认一下,立即可以明白。” 汪银林忽把夹着雪茄尾的手摇一摇,大声说:“不,我想用不着叫姓谢的来证 明。我说伊是凶手,还有更可靠的证据!” 唉,汪银林的个性的确强,他还是不服气。不过我相信他也不会凭空坚持。霍 桑也动神地注视他。 他问道:“银林兄,你还有什么证据?” 汪银林道:“我曾向新民路警区里去调查过,知道昨夜派在白杨路岗位的警士 名叫邵根福。据说他在昨夜十一点半左右,看见一个少年女子从俞天鹏家的后门里 出来,形状上近乎偷偷掩掩。霍先生,你想这个女子是谁?除了秀棠以外还有别的 人吗?” 我看见霍桑的脸部的肌肉骤然紧张,已从轻意变成严重。他先前惶惑的神色也 突然消灭。他仰起了身子,丢了残烟,定了眼睛,呆呆地瞧着火炉。是的,汪银林 的最后谈的真是一个有力的证据。要是警士的指证不错,昨夜里秀棠是出外过的! 那末巧林的话不可靠,我们上了伊的当了。伊深夜出来干什么事?难道这样一个秀 美娇弱的女子竟会干某种可怕的勾当? 我提出一个疑问:“银林兄,邵警士看见从俞家后门出来的女子怎样打扮?可 也披一条黑狐裘围巾?” 银林顿一顿,说:“我问过他。他说他没有仔细看。” “这也很奇怪。他既然觉得伊偷偷掩掩,怎么这一点倒不注意?你不是说桑警 士就因着一条围巾才注意的吗?” “人们的注意力也许不同。这也没有多大关系。” “晤,没有多大关系?我倒觉得关系很大!你想如果没有围巾,这女子就算是 秀棠,但出门后不一定往芝山家去,因为和桑绶丹的见证不相合。要是披围巾的话, 可见这女子不是俞秀棠,因为我们知道秀棠昨晚上已经没有围巾了。” 汪银林皱眉说:“这话我回答不出。总而言之,秀棠昨夜里是出门过的。你想 伊半夜里出来,不是干凶案干什么?” 霍桑抬头说:“晤,我们别空辩。银林兄,这当真是一个重要的发展。不过你 的断语还太快。因为邵根福看见一个女子从俞家后门里出来,就算是秀棠;再姑且 假定伊是到芝山寓里去的;但若因此就说杀死芝山的也就是秀棠,那还未免证据不 足。” 汪银林道:“怎见得我证据不足。你的意思可是说女子们不会得这样子凶残吗? 那也不能一律而论。往往有平时温静的女子,一遇到特殊的情形,举动便会得反常。 有一件事可以证明。去年冬天我家里的邻居失火。他家里有一个女儿,年纪还只十 七岁,平时是娇怯怯的。可是在火发的当儿,伊竟会独个儿搬着一只六七十斤的重 箱子,从楼上下来。因此,我相信秀棠虽是女子,但是伊是个体育学校的学生,伊 在发怒行凶的时候,那石鼓硷也未必抱不起。” 霍桑思索了一下,缓缓地答道:“晤,这果然也有可能性。但你想伊为了什么 行凶?” 银林说:“伊起先是和芝山有爱情的。但爱情这东西最容易变,尤其是这个时 代,更保不住始终如一。他们俩的爱情大概是已经中变了,伊又为了芝山诬辱伊的 父亲,就行凶报仇。那不是很可能吗?” “你说爱情容易变动,理论上固然不错,但你可也有证据?” “这是很显明的。秀棠谅必是另爱了别的男子,才有这个结果。你不记得谢姓 的妇人说过,有一个西装男子跟芝山为难过吗?” 我又插口说:“你还以为那个西装男子的女伴是俞秀棠吗?我已经告诉你,黑 狐皮围巾也许是一样的,人是两个,你不能混而为一。银林咕着说:”你这见解我 还不敢接受。“ 霍桑说:“好,这问题姑且搁一搁。银林兄,你说的这个西装男子也许真是一 个重要角色。你可已经查明这个人?” “这——这个我还来不及。”汪银林的头略略低沉了些。 霍桑又淡淡地说:“如此,你的结论还是下得太快。我相信秀棠缺乏行凶的动 机。因为伊和芝山的爱情不一定像你所说的有什么中变。” 汪银林又仰起头来,把诧异的目光瞧着霍桑:“你也有根据?” 霍桑点头道:“是。证据还是你自己发见的。你不是说他们在三天前还曾交换 过信札吗?而且最近芝山还赠给伊——条狐裘围巾,不过给伊的父亲退回了。从这 两点推想,可知他们间的交情并没有完全决绝。伊对于父亲的爱也许更甚于爱芝山, 伊或者不满意芝山昨夜的举动,特地赶得去责问他,你说伊就此行凶杀人,究竟还 嫌证据不足。” 汪银林的一团高兴,被我和霍桑逐层地辩驳,好似炽炭上浇了一盆冷水,不由 不懊丧失望。我从电灯光中看见他的嘴唇开合了几次,好似还要想辩答,却到底说 不出话。刚才我们进门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问我们辞谢,以为案事马上可以结束, 再用不着我们。这时候他的理想已给完全推翻,他自然要感到老大的不好意思。 一会他又问道:“那末,霍先生,你的见解又怎么样?” 霍桑烧着了另一支烟,抬头答道:“你说昨夜俞秀棠在死者的屋中去过,我也 可以同意,不过行凶一层,我仍不变我的主张。我认为凶手是另有一人,秀棠只做 了一个引线。” “引线?可是做凶手的引线?” “是。但这一着伊是无心的。”霍桑略顿一顿,“现在案情既有开展,我们的 推理当然也应更进一步。据情势推测;凶手的进门方式,我先前假定的预先匿伏, 至今还没有佐证,可见不是事实。现在看起来,也许另有一种乘虚而进的可能。” “怎样乘虚而进?” “我从各方面观察,觉得秀棠和芝山的爱情不一定完全破裂。昨夜里伊因着芝 山诬辱了伊的父亲,特地私自去见他,目的也许是申斥他,或是商量什么挽救方法。 那时大概在十一点半过后,芝山回家不久,还没有睡。他知道了敲门的是秀棠,自 然便静俏俏地放伊进去。就在那时,那大门大概虚掩没有锁,忽有第三人直闯进去, 和芝山理论,结果就酿成了这件凶案。这一来,秀棠不是在无意之中做了那凶手进 门的引线吗?” 汪银林弹去了些雪茄烟灰,答道:“这样说,凶手动手的时候,俞秀棠势必是 在场眼见的。” 霍桑点头道:“我也料想如此。” 汪银林似乎抓住了什么破绽,忙道:“唉,这里面也有些说不通哩。你说伊当 时并没有行凶的意思,引凶手进去也是无心的,那末伊忽然看见第三者进去杀伊的 情人,又怎么不叫喊求救?” 霍桑瞧在地板上面,慢慢地呼吸了几口烟,才道:“伊或是有所顾忌。” 汪银林道:“喔,顾忌什么?” 霍桑垂着目光,不回答。 银林又进逼一句:“还有呢。那只狗怎么样?主人跟一个陌生人争殴,那狗怎 么不吠叫?或是只叫了一声便停止?” 霍桑忽而把两手抱住了右膝,又紧促了双眉:“晤,这一节的确很难解。因此 我很注意狗的下落。这狗在这凶案中也许也占着重要的位置。” 霍桑的口气分明显示出他的想法也还有几分扦格不入,不能一线贯通。这案子 委实太幻复了。我们逐步侦查,真象在一条黑暗的宽路上扶墙摸壁地进行,前面既 看不到光明,是否走上了迷途,自己也无从知道。 汪银林又说:“霍先生,我想无论如何,这俞秀棠总是案中的要角,我们尽可 以把伊拘起来问问。” 霍桑迷悯地问道:“你要问伊什么?” “依你说,伊至少也眼见那第三者的凶手,问问伊总有思。” “这倒用不着问伊。那第三人我也知道。” 汪银林的身子突的一怔,眼光中显出惊喜状来。我也觉得十二分惊奇。霍桑怎 么有这突如其来的表示?汪银林张开了嘴,还没有发出声音,霍桑陡然从椅子上立 起来。 他向汪银林摇摇手:“慢,外面有人来哩。” 施桂果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一个二十多岁少年,穿一套棕色爱国布棉袄裤,面 目相当清秀。他走到里面,站住了向我们三个人瞧来瞧去。 汪银林先招呼道:“阿四,你来了,很好。这两位先生也许有话要问你。” 我才知道这少年就是温州路德仁里谢家当杂差的男仆阿四。他的面孔上稚气未 脱,不像干出杀人勾当的人。霍桑向那少年点了点头,少年便向霍桑鞠躬。 他说:“霍先生,少爷已经回来了。他的身体还在发热,不能来看你。他叫我 送一张名片来,还有一封信。” 他从灰布棉袄袋里摸出一封信和一张名片来,双手拿给霍桑,随即把手指凑到 嘴边去,呼呼地呵气取暖。霍桑把名片和信接过了瞥一瞥,随手放在桌上,又向这 男仆点点头。 他突然问道:“阿四,钱少爷死了,你觉得怎么样?” “咆,我很高兴——哦——哦,霍先生,你的话什么意思?”他显然觉得他不 自觉地失言了,眼珠在乱滚。 霍桑接着说:“喔,你很高兴?他平日待你太坏,是不是?” 阿四吞吐地说:“我——我——霍先生,我说错了!哦—哦——”他在惶恐了。 霍桑仍婉声说:“阿四,你不用怕。你倒很老实。我想你一定吃过他的苦,现 在尽不妨老实说。” 阿四果真坦白地说:“霍先生,我老实说,不妨事吗?……喔,是的。钱少爷 脾气太坏。他对少爷少奶有一副面孔,对我们底下人又另有一副面孔。他在外面受 了气,回家来我们就倒霉。去年夏天他踢我一脚;上月里他要寄一封挂号信,我寄 了平信,吃了他两拳;上礼拜天,我给他冲热水瓶慢了些,又吃他一个耳括子!” 我的观察没有错,这少年当真还有些天真的稚气。霍桑也点头称赏。 他说:“这个人的确太刻保那末你可知道他是给什么人杀死的?” 阿四摇头道:“这个我不知道。不过——不过——”他停住了。 “什么?” “我想他有了这副脾气,容易得罪人,和他过不去的人一定不少。哦,我记得 在好多天前,有个西装先生来跟他吵过。” “这个人你后来再看见过吗?” “没有。” 霍桑顿一顿,又问:“那末昨夜里你可曾听得什么声音?” 阿四说:“没有。我一睡着就像死掉,什么都不听得。” “你是睡在近后门的。昨晚上可有什么人来敲后门?” “没有。这位侦探先生已经问过了。钱少爷虽待我不好,可是拿了钱,半夜里 放一个陌生人进去,我决不敢。” 霍桑点点头:“好,你去吧。你回复你主人,一有消息,我会来通知。”阿四 鞠了一个躬,就自己退出去。 汪银林早已把那封信拿起来。我也立起来看那名片。 那是谢春圃的片于,背面写了两句,请霍桑尽力查明真,凶,又说信是上灯时 从邮局里送来的,也许有助侦查,故而差阿四送来。 “唉!这是一个意外消息!霍先生,你瞧瞧。可靠得住?” 这是汪探长读信后的警报。我放了名片,又走过去瞧。那是一张八行信纸,完 全写满,用的是铅笔,又很潦草。 那信道:“我听得你家发生了凶案,现在有几句报告。昨夜十二点钟相近,我 在你家门前经过,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你家门口里出来。那人的行动鬼鬼祟 祟,形状十分可疑。因此我向他注意了一下,虽没有瞧得清楚,但我明明看见他戴 一顶红结的瓜皮乌绒帽,帽子下面,白发像雪,似乎那人的年纪已大。他身上袍褂 的颜色怎么样,我虽不敢证明,但一定都是深色,非青即黑。我是你家同里的邻居, 既有所见,不敢不告。不过这个人是否和凶案有关,请你们自己斟酌。” 霍桑的目光在信笺上停留了好一会,忽而咬着嘴唇,瞪住了深思,接着他摇一 摇头,把信笺授给我。 这信笺上下都没有署名,信面上只写着“温州路德仁里一号谢宅收”字样。信 中所拟摹的那个人,我明明认识。我记得俞天鹏的绒帽上果真装着一个鲜红的结子, 并且那乌绒下的白发,黑白相衬,越发容易惹眼。此外天鹏的身材果很高大,紫袍 黑褂,当然也算深色。那末信上所说的这个人可就是俞天鹏吗?当我默自寻思的时 候,霍桑和汪银林的眼光都象猎犬般地注射在我的脸上。 汪银林先问道:“包先生,你在想什么?” 我踌躇了一下,没有回答。 霍桑也接着说:“我明白。包朗,你对于信中所描写的人是认识的?是不是?” 我再能给天鹏隐瞒吗?事势上已不容我回护私交。我只得将我心中的怀疑,照 实说出来。 汪银林听我说完,大惊道:“就是俞天鹏吗?那末这信中的话一定靠得住了。” 霍桑仍不动声色交抱着两膝,缓缓向我说:“你即使不说,我也早已知道。” 汪银林道:“你也早疑心俞天鹏?” 霍桑点点头:“我刚才已经说过,用不着秀棠的证明,我已经知道那第三个人。” 汪银林高兴地说:“好极!我还以为有什么人挟嫌谎报,现在看起来,话是实 在的。” 霍桑重新瞧瞧那封匿名信,答道:“论情,这报告似乎是实在的。不过信是铅 笔写的,虽然自称是同里的邻居,但写得很潦草,又不署名,显然要掩藏真相。这 又是什么意思?” 汪银林忙道:“我以为只要说话实在,别的都不成问题,即使要彻底追究,好 在德仁里只有十几个石库门,也不难查出那个人来。” 霍桑低头不答,把信折好了,放在他自己的袋里。 汪银林不能再耐地说:“霍先生,我们既然知道凶手是俞天鹏,应得立刻进行 哩。” 霍桑站起来,重新烧着了纸烟,缓缓地答道:“我看还得略略等待,不能够立 即动手。” 汪银林着急道:“还等什么?” 霍桑道:“你总知道俞天鹏是社会上有名的人物。我们为谨慎计,不能不有充 分的准备。我以为这件事等明天进行,决不至有什么意外。你已经忙了一天,如果 没有别的事,不妨早些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