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义务辩护 我们在餐馆中饱餐既毕,已经是两点半钟。我因着案子的将近解决,精神既有 所集中,胃纳因此大打折扣。霍桑的食量,也似比往日减少了些,只有汪银林一人, 大吞大嚼,胃口特别健旺。他挨饿了两个钟头,胃中的需要既急,这时自然不得不 加倍补充了。 那时餐馆中已经落市,食客很少。我们所坐的一间小室,靠近窗口,壁角里又 放着一只电扇,安静凉爽,很便于我们的谈话、我们谈话的题目,当然仍不出凶案 的范围。汪银林坚持者梁寿康犯罪的成见,霍桑虽不反对,但也没有赞同的表示。 他的意见,以为行凶的动机尚须侦查,而事实方面,还有那根火柴,也还不能关合。 汪银林却认为都可解答,对于动机方面,以为专家也许出于谋财,支票的冒领,就 是一个明证。至于那根火柴,他认为也许人家的偶然遗留,在凶案上并无关系。霍 桑也不深辩,只承认这少年是这案子的中心人物,握着全案的秘键,如果他能吐实, 这案子立刻可以破获。接着,我们就离了餐馆,一同往南区警署里去。 我们到署里的时候, 许墨佣不在署里。据那个值日的叶警佐告诉我们z他因着 西区里的报告,关于那个提款予的黑肤圆脸的矮胖子已有下落,所以亲自赶去调查, 不久就可回署、我们如果不能等待,尽可先向架寿康究问。霍桑问起这梁寿康到署 以后,曾否有过别的供词。叶警佐回答没有,并说他的态度非常强硬,仿佛有恃无 恐。霍桑和汪银林谈了几句,便定意把梁寿康先传进来问话。 那梁寿康的态度果然非常强硬。他走进署长的办公室时,两手插在柳条白法兰 线的裤袋中,斜侧着头,挺着胸膛,又沉着脸儿,显一种凛凛可畏的神气。我暗忖 在这种情形之下,若希望他能吐露真相,那未免吃力。所以霍桑这一次谈话,有无 结果,委实难言。他在霍桑对面的椅子上坐定,一双凶狂的目光,直射在霍桑的脸 上,仿佛要将霍桑一口吞下肚子的样子。我暗想这少年刚才不知利害,曾想用武, 看他此刻的态度,却仍有用武的可能,我倒不能不防。霍桑仍显得镇静如常。他的 眼光中似乎绝不觉得寿康的凶狠神气,更不顾虑他再会动武。 霍桑摸出一支白金龙来,自顾自地缓缓吸着。汪银林也从一只皮匣中抽出了一 支粗黑的雪茄,陪着霍桑吸烟。我受了这种诱惑,自然也不能例外。因着我们三个 人的联合着进行着吸烟工作,反把那少年冷待下来。他的凶狠狠的神气,既不能得 到我们的理会,失却它的作用,反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倾向。 浓密的烟雾,在办公室中弥漫着,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见梁寿康摸了摸他的光亮而向后梳的头发,又捻了捻鼻子,表示他心中正觉 着抓摸不着的痛苦。再过一会,他当真耐不住了。 “霍先生,你叫我送来做什么?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霍桑慢慢地弹去了些纸烟上的灰,略略抬了抬头,斜着眼角瞧他。 “我本是准备来听你的话的,不是来说话的。”他说完了又垂下了眼光吸烟。 梁寿康婉和了些语声,答道:“你要我说什么?我已和许署长说过了。昨夜里 我只在舅舅家的后门口站过一站,别的都不知道。假使你一定要诬陷我的话,那也 只能听你的便。” 霍桑又缓声说道:“这究竟是我诬陷你吗?还是你喜欢说假话呢?” “不错,我起充当真说过几句不实在的话。但我所以说谎,就因昨夜里恰巧发 生了舅父的凶案,我怕自己牵连进去的缘故。” 霍桑冷笑了一声,又演着目光瞧在他脸上。 “你这句话非常玄妙。你自己说,你的说谎要想避免牵连,但实际上你明明在 招致牵连。”’ “正是,我也明白了这个错误。所以我现在说的,完全是实话了。” 这少年当真是狡猾异常。他的话仍明明完全虚假,他却说完全实在。我瞧他说 话时的面色态度,丝毫没有不自在的表示,可见他说说的资格,确已到了火候纯青 的程度。 霍桑仍冷冷地说道:“你的话完全实在吗?还是完全不实在呢?” 那少年道:“我说是实在的。信不信由你。” “你除了这句话以外,能不能再换几句说说?”’ “我没有别的话可说。” “没有别的话?还是你不愿意说?” “你说我不愿,就算不愿好啦。” “譬如有人把杀人罪对你提起控诉,你也不愿把真相说明而给你自己辩白吗?” 梁寿康生辣的口才,这时忽顿挫了一下,他低了低头,似在思索什么有效的答 辩。 他反问道:“你打算控诉我吗?我也早准备好律师了。”’他停了一停,继续 道:“不过你要把杀人罪加在人家身上,你也须注意者证据、否则,你单凭着一句 话,一般人也许会震着大名而屈服盲从,但法庭上的法官,谅来不致于因着大侦探 的口谕,而随便改变法律的条文吧?” 霍桑点了点头,唇角上露出一丝笑容。 “多谢你的指示。不过我对于法律条文,也曾约略研究过一下。譬如有了物证 和人证,那么,即使你有着三个五个律师,在提出控诉的时候,法官也不致于完全 不理睬D巴? 梁寿康突的抬起目光,在霍桑的脸上闪了一闪,似要从霍桑脸上辨别这句话的 虚实。霍桑仍安静如常,除了一圈圈的烟雾缓缓从嘴里吐出以外,面色上并无表示。 梁寿康带着有诧异意味的声浪,问道:“什么?你难道有了物证人证? 霍桑仍淡淡地说道:“小朋友,你还算聪明! “奇怪!你有什么物证?什么人证呀? 霍桑把半截烟尾从口中取下,夹在他右手的指缝之中。他一边皱眉,一边仍缓 缓答话。 “天气闷热得如此,你的律师又不在旁边,我觉得我的根据此刻还没说明的必 要。 霍桑又回复了静默的态度。那少年却似乎静默不住,他的傲慢和冷淡的态度, 此刻也已起了变动。他的身子在牵动,眼睛中漏出异光,神气上也有一种惊诧的表 示。我知道这种表示,就是霍桑所说的人证和物证的反应。 他勉强带着笑容,说道:“你的话怪有趣。我倒很愿意听听。你说的人证物证, 究竟是指什么人和指什么东西呀? 霍桑仍瞧着地板,答道:“我想还是不说的好。你既然抱定主意,又准备着律 师,我们还是到了法庭上再说不迟。 霍桑的一再不说,越增加这少年的内心的不安。他的情虚的表示,更觉不能掩 饰。 他催促道:“你不妨随便说说。我们如果没有必要,又何必一定要法庭相见呢?” 他的话声不但已没有强硬意味,却已带着些恳求的因素。 霍桑把烟尾丢了,曲起右腿,两只手抱住了他的右膝。 他点头道:“那也好,我不妨随便说说,你也不妨随便听听。我也不希望你会 承认。譬如我说你昨夜到了裘家,在后门的门铃上按了一下。不多一会,你舅舅便 下楼来开门。你跟着他到了楼上,耽搁了半个钟头。那时你坐在你舅舅书桌旁边的 沙发上,还吸过两支纸烟。这些事实,在你看来,不是要说绝对没有的吗?” 霍桑说时,眼光凝注在寿康的脸上。寿康的眼睑忽很急速地眨动了几下。 他强笑道:“这些话非常有趣,比小说还有兴味。” 霍桑又不经意地继续说道:“正是。你就当小说所好了,那烟灰也曾经验过, 是一种舶来品的公使牌。这种烟代价很贵,在现在的潮流之下,除厂一般奴性深入 骨髓的所谓时髦人以外,吸这烟的人,已经不多;所以侦查起来,也比较容易。不 过你一定又是不承认的。即使我立刻在你身上的烟区中搜出了同样牌子的纸烟,你 也一定还要说仍然相同。对不对?” 寿康一听这话,他的右手忽机械似地举了起来,在他的外褂袋的外面摸了一摸。 接着,他又急急放下了手,又把目光低垂下来,却不答话。 我暗忖这少年的狡猾资格,究竟还不能算已到极峰。他明明已陷进了霍桑的机 槛。因为我知道霍桑的话,又完全是一种虚冒。他何曾把那纸烟灰验过?当时我也 不知他怎样会瞧到这少年衣袋中藏着公使牌纸烟,事后他曾和我说明,却又不值一 笑——原来他在寿康卧室中搜索农鞋的当儿,曾瞧见有半罐余存的纸烟。 霍桑又自顾自地说道:“后来,当你从你舅父家中出来时,你的举动更有趣了。 你走到楼梯的转折之处,停顿了一下。你出后门时,虽然非常慌张,却绝不曾发生 什么声响。我又不能不佩服你举动的敏捷。 霍桑说话的时候,外貌上虽是非常经意随便,其实地的眼光不时在那少年脸上 输窥,可以证明他的精神上正十二分紧张。 梁寿康控制着他的声浪,答道:“霍先生,佩服的话,我应当向你说的。你能 构造出这样一段故事,不能不说你的脑力的高明。” 霍桑忙接嘴道:“对不起。我却不能掠人之美。这故事并不是我构造的,却是 另一个人说出来的。你总记得我曾说过还有人证啊。,’ “那么,什么人说的?” “有一个眼见的证人说的。” 梁寿康的脸色变异了,两只手好像没处安放,拘挛似地牵了一革,忽紧紧地握 拢。 “眼见的——?” “正是。那人还有别的话,说到你在楼上怎样动作,和怎样行凶——” “什么?说我行凶?” “是啊。你不是也不承认吗?……我想我说的都是些空话。你如果知趣,倒不 如自己说说,免得有许多隔膜。不过我并不是强迫你。说不说你尽不妨自己考虑。” 梁寿康的头又低了下去。他的手仍紧握着拳头,不过不是想用武,却表示他心 中的焦急和踌躇不决。汪银林也像我一般,始终处在旁观的地位,不曾参加过一句。 这时候,他却似找到了发表的机会,开始加入谈话。 他作劝告声道:“我想你还是老实说明了吧。你的行为已查得明明白白。现在 你虽逞着利嘴,要想掩饰逃罪,实际上无非使你自己陷落得更深一些。你不如索性 开诚布公地说明了,倒还有减轻你的罪责的希望。 梁寿康的心思果真有些儿活动了。他咬了一会嘴唇,一度抬起头来,像要被诚 实说的样子,但他到底犹豫不决,没有这个勇气。我也觉得牙痒痒地忍耐不住,也 想打几下边鼓,使他急速剖白,以便我们可以明了这案子的真相。不料这时候忽起 了一个岔子,我的边鼓终于没有打成。 那许墨佣署长忽气喘流汗地赶进来。他一见我们,略略招呼了几句,便旋转身 去,怒睁着双目,向架寿康哈喝:“好家伙,你干的好事!我险些儿上你的当!” 接着他一边抹着额汗,一边向霍桑点头。“霍先生,你的眼光果真厉害。他真是凶 手,动机就在谋财!这案子已完全没有疑惑了! 霍桑立起身来,先静静地向许墨佣瞧了一会,又回头向梁寿康瞟了一眼。接着, 他忽又鞠躬似地弯了弯腰。 “署长,我很抱歉。你说这案子已没有疑惑,我却愚蠢得很,此刻反而有些疑 惑起来了。 许墨佣呆了一呆,反问道:“这句话什么意思?” 霍桑道:“刚才我请你拘捕他时,确曾说过,他有行凶的嫌疑。现在我对干这 句话,却自己怀疑起来了。 “你怀疑什么?” “我观察这位梁先生的神色态度,觉得我先前的见解,也许错误。他不像是案 中的真凶。 许墨佣作诧异声道:“奇怪!你莫非故意和我开玩笑?我起先不曾疑他,你却 说他行凶;现在我已侦查明白,给你证实了你的理解,你偏偏又给他翻供。不过我 已得到了确切的证人,此刻已拘在外面。那证人已完全供明,恕我不能和你表同情 了。 我也暗暗诧异。霍桑又怎么故持异议?我瞧瞧寿康,脸上的血色退尽,一双圆 睁的眼睛,也换上了另一套光彩。他瞧瞧霍桑,又瞧瞧署长,似想分辩,一时又不 知怎样开口。 霍桑向许墨佣道:“你说那拘到的证人,不是那个到银行里去提款子的人吗?” 许墨佣道:“正是。这人D啊L联奎,就是福华纱厂里的推销员。 梁寿康忽而立起来,两肩一耸,脸上顿时罩了一层灰色,仿佛他在盛热之际, 给人没头地浇了一身冷水。他的嘴张了一张,像要呼叫,却没有声音叫出来。 霍桑反似没有瞧见他这变异的状态,仍自顾自地向许墨佣问话。 他道:“那孔联奎怎样说呢?” 许墨佣道:“他已完全供认,提款的事是他干的,但完全是出于这寿康的指使, 他只处于被动地位。 霍桑点了点头,似正要找别的问句,汪银林忽禁不住地插嘴。 “我还有些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许墨佣道:“今天清早,那孔联奎还没有起床,寿康忽赶到他家里去,拿着那 张一万五千元的支票,叫他到信丰银行里去提取现款。那时还只五点三刻光景,距 离银行的办公时间还早。但寿康连续地催迫,好像急不待缓的样子。孔联奎当时觉 得寿康既然代替他舅舅提取款子,为什么再转叫别人去提?并月.他急迫的状态, 也不能不使人怀疑。不过孔联奎和他同事,情不可却,他又一再央求,情势上不容 不允。他到银行里的时候,还只八点三刻。等了一会,银行的职员到了,他就第一 个进去兑现。那支票的兑取,并无留难。孔联奎取了钞票出来,走到银行门外,这 梁寿康已在门外守候。于是联奎就立即将钞票移交,寿康还给他一张十元的钞票, 当做酬报。以后他们就彼此分手了。 汪银林连连点头,表示出充分领悟的样子。接着他回过他的肥胖的脸儿,瞧瞧 寿康。寿康却垂头丧气地站着,仿佛一个死囚已到了刑场,准备一死,完全放弃了 求生逃罪的希望。 汪银林道:“如此看来,这少年的犯罪行为,已丝毫没有疑惑,我们侦查工作, 也可以告一个段落了。 许墨佣附和道:“原是啊,霍先生,你的意思怎样?你如果再有什么怀疑,我 不妨把那孔联奎传呼进来,叫他当面对质一下。 霍桑缓缓答道:“你如果说他冒领款子的处分已经成立,我完全赞同。不过你 若说造成这凶案的,也就是他,那我仍不能放弃我的怀疑。 许墨佣作不耐声道:“你说行凶的不是他吗?难道这一万五千元的巨款,你以 为还不能做他行凶的动机吗?” 霍桑道:“你说的动机太显明了。这案子的动机,一定比这个还深秘得多。并 且从事实方面着想,他也不像是行凶的真凶。 许墨佣似因看霍桑的辩护,处处反对他的见解,又不禁动了肝火。我见他额角 上的青筋又暴露了,须角也翘了起来,分明又待发作。这时出我意外的,我看见梁 寿康的胸膛一挺,忽而抢声高呼。 “霍先生,你的话真对!我实在不曾行凶。那个谋杀我舅舅的,就是那个白衣 怪物! -------- 图书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