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察勘 汽车的机轮既动,霍桑又向杨春波发问。 “你怎样会知道这个消息?” “他的吊死,还是我发现的呢! “原来如此。现在请你把经过的情形说一说。” 杨春波想了一想,用手摸摸他的额角,便开始陈说。 “这几天汀荪因为你的安慰,精神上好像爽快得多。昨天夜里我们还在大西洋 吃夜饭,他谈得很高兴。我因约他今天一同乘汽车到吴凇去玩玩海景,他也答应了, 约定八点钟到柳荫路我家里去一同出发。今天早晨我一早起来,准备好了等他,等 到九点钟,他仍不来。我忍不住,他家里又没电话,我便赶到花衣弄去。不料他— —一他竟已死了!” “你再说得仔细些。你怎样发现他的?” “他家里有一个后门,在一条小弄里,他们家里人常从后门里出入。我走进后 门时,瞧见一个老妈子提着一只小篮从里面出来。我问伊汀荪是否在家,伊应了一 声‘还在楼上’,便自顾自出去。我走进了小天井,又瞧见一个年轻的女仆在灶间 里。我问伊汀荪已否起身,伊说他已起身了好久。我便一直走上楼去。汀荪住在楼 上的西次间中,我去访他,往往一直到他的卧室里去,毫无顾忌,故而我刚才上了 楼梯,便老实不客气地就去敲西次间的房门。我当时有些着恼,他既没有生病,并 且又早已起身,为什么迟迟失约。 “我在门上敲了两下,又喊了一声‘汀荪’,里面却没有回音。我索性推门进 去,再高喊了一声,不禁怀疑起来。原来不但没有回音,卧室中竟空无一人!我还 以为他故意和我作弄,也许躲到了前面的厢房楼去。那次间和厢房之间有六扇有画 的板窗分隔着。那时中间两扇画窗,有一扇略略开了几寸。我走过去把门窗推开, 探头进去一看,忽见汀荪吊在一根短梁下面! 杨春波停了一停,车厢中的四个人都默默相对,只听得车辆的轧轧声音,和马 路上的电车汽车的喧闹声响组成一片。汪银林瞧着杨春波的脸,目光兀自打旋,似 露出些怀疑的意味。一会,他就向杨春波发问。 “你发现以后又怎么样? “我当时大吃一惊,不禁喊了一声,却仍没有人答应。那时幸亏在青天白日的 早晨, 假使在深夜时分, 我也许会吓死!我又开了厢房的窗,向下面大声喊着: ‘不好了!死了人哩!’接着我才听得楼下的东厢房中有女子的惊呼声音。我放着 胆子,走到吊死的人的身旁,用手摸摸他的手,已冷得像冰。我冒着险要想把汀荪 抱下来,但抱了一会,不能成功,只觉得他的腰腿已经僵硬,显见已没有希望。这 时候他的妹妹丽云带着那个年轻女仆走进了汀荪的卧室里。她们一走到长窗门口, 向厢房中望了一望,立刻倒退过去。我就走到卧室中向他的妹妹问道:‘他怎样会 吊死的?’伊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伊说时脸色惨白,身子发抖,神气上非常 恐怖。我觉得在这种情形之下一定问不出什么,便匆匆地退出来了。 大家又静了一静。汪银林仍呆瞧着春波。不一会,霍桑又接着问话。 “你出来后就打电话给我吗? 杨春波应遵:“正是。我在花衣弄口的一家参号里打了一个电话给你,本打算 直接赶来。后来我又想到有些不妥,索性乘车到东区警署里去,报告甘家里出了命 案。那姚署长听了,答应立刻派人去察勘,接着我就赶到爱文路去接你。 汪银林仍瞧着他问道:“你在死者的卧室中耽搁了多少时候?” 杨春波也向汪银林瞅了一眼,有些疑迟的样子。 “这个我没有注意,大概不过几分钟罢了。 “几分钟?——一你一个人上去,没有人陪着你吗?” “我说过了啊,那时候他家里似乎只有他的妹妹丽云,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仆莫 大姐,别的人都出去了。 “你可知道他们往哪里去的?” “这个?——我知道他的父亲天天要去喝早茶的。那个老妈子已出去,我在过 后门时碰见的。还有那个厨子,大概已往——唉,汪先生,你为什么问得这样仔细?” 他说时又向汪银林瞧瞧。他的语气分明已感觉到汪银林的问话显然对他有些怀疑。 我瞧瞧霍桑,他只默默地旁听,似在寻思什么,并不干涉。汪银林又沉着睑儿 回答。 “没有什么。这是一件可疑的命案,你又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我不能不问得仔 细些。你说你常在他家里出进,可是平日也不待通报常常直接闯进他的卧室里去的 吗?” “是的,我们非常熟悉,故而不拘形迹。 “那么,你昨夜里约他今天到吴凇去,可有别的人知道?” “没有。我们只有两个人同吃夜饭,吃过了夜饭,又到光明戏院去瞧了一会电 影,就分手回家。 假使这个当地汽车还没有到目的地,汪银杯的问话势必要延续下去,我虽不知 他要问些什么,但会使杨春波感到更甚的难堪,那是意想中事。 汽车在花衣弄口停住,我们四个便从甘家的前门里进去。前门口有一个穿黑呢 制服的警士守着。我们知道姚署长已在里面察勘。 那是一宅旧式的三上三下连两厢的楼房,前面有一个墙门,左右两间下房,中 间隔着一方天井,约有十五尺深,三丈光景阔,那些新式的住屋,天井就没有这样 的宽大。那屋子是朝南的,居中一个大厅似的客堂,也很宽阔,左右两间次间,各 连着一间厢房。楼上的屋子也相同的。那楼梯在客堂后面,后面另有一小方天井。 左右各有两间披屋。左面的披屋是灶间,右面的披屋是仆人的餐室。那扇日常出入 的后门,就通这一间仆人的餐室。那天甘汀荪所说他撞破他妹妹和一个男子幽会的 地点,也就在这仆人的餐室里面。那灶间的西面,另有一方空地,做成一个绝好的 晾衣场所。 我为使读者们容易明了起见,再将屋中人的卧室先提一提。那朝东的楼下厢房, 连着半个次间,是甘丽云的卧室;那年轻的莫大姐,就和伊同睡。其余半间是一个 女客房,平日是空闭着的。朝西的楼下厢房是甘东坪的书室,次间中却做了餐室乘 客座间。东坪的卧室在楼上东次间中,东厢房也连着的。那苏州老妈子就睡在老主 人的后房。楼上西次间就是死者甘汀荪的卧室。那发案的地点——楼上西厢房里— —堆积着些家具杂物,平日本关闭不用;现在这凶案偏发生在这一间里,那也是值 得注意的一点。还有楼上的中间也布置着些椅桌字画,像一间客座;但发案的时候。 这楼上中间里排着一个铺位,这一点姑且等后文记述。 我们四个人一走进客堂,出来招待的就是那个少女丽云。伊生得很瘦小,我们 虽知道伊已二十岁,瞧去还只十六八岁。伊有一个瓜子形的脸儿,皮肤很白嫩,我 瞧那是天然的颜色,并不是雪花霜一类的功效。伊的一双活泼的眼睛,一张樱红的 小口,和一个比例匀整的鼻子,不但表示伊的美丽,还显得伊富于智慧。伊的头发 已经剪去,却并不蓬松,身上穿一件玄色素绸的夹颀袍,也很朴素。这时伊紧蹩着 双眉,满脸愁容。伊向汪银林招呼的时候,态度也很大方。 汪银林问道:“你父亲在里面吗? 伊答道:“他还在茶馆里。刚才杨先生来发觉了我哥哥的惨状,我吓得没有办 法。阿三到菜市场去还没有回来,吴妈又出去了,我又不敢差莫大姐出去。因为我 一个人在这里,实在怕得很。后来伊出去叫了那弄口烟纸店里的学徒桂生,到湖心 亭去叫我爸爸回来。先生们,坐一会。他就可以来了。 汪银林问道:“他天天要出去喝茶的吗?” 伊答道:“正是,他一清早出去,总要十一点过后才回来。他早晨洗脸吃点心 读报,都是在茶馆里的。” “那么,姚署长呢?” “他来得不久,此刻在楼上察看。” “好,我们也上去瞧瞧。” 我们穿过客堂的时候,我瞧见那椅桌器具都是红木的,并且式样很古,两级的 字画,都是古色古香,不是近人的笔墨。正中一张八尺的五老图,也是陈老莲的手 笔,钩勒挺拔,神气十足。那副珊瑚笺的对联是防风石的楷书,笔致却似乎柔弱些。 楼梯很宽大,梯脚在东,梯端在西。我们上了楼梯,迎面有一扇关着的东次间 的后房门。我们知道是吴妈的卧室。我们绕过梯栏,方才到西次间甘汀荪的卧房门 口。汪银林先在门口咬一声嗽,我便听得姚署长在里面发问。 “谁?” 汪银林应道:“是我。国英兄,你的老朋友霍先生和包先生也一同来哩。”他 说着便首先走进卧室里去。 我们三个人跟进去时,那个穿制服的姚国英署长便赶过来招呼。 他惊异道:“唉,诸位先生,你们怎么得讯这样子快?我还没有呈报啊。” 汪银称道:“我们的消息是直接的,就是这位杨春波先生去报告霍先生的。” 姚国英点点头。“唉,刚才也是这位杨先生到署里去报告的。但我不知道他竟 失劳驾霍先生。” 霍桑一踏进卧室,他的眼睛便忙碌异常。他的眼光向四周打了一个旋,就凝住 在铜床的背后。那是一张双人铜床,向南排着,床上挂着一顶中国式的旧纺绸的帐 子。我们停留的所在,和那铜床的背后还距离四五尺光景。 霍桑忽发问道:“国英兄,你已把尸体移下来了吗?” 姚国英点头道:“正是,我已把他放在床上。请到前面来瞧瞧。”他就首先绕 到床面前去。 姚国英在警探界上的资格很老,和霍桑也合作过好几次。他的自信力很强,办 事倒也谨慎,他和霍桑的感情比较上也总算不坏。不过我刚才听他的口气,好像有 些不欢迎霍桑参加的意味。如果不是我神经过敏,这倒是不能不顾虑的。 我们走到床前,便见铜床上横着甘汀荪的尸体,身上穿着一件梳洗时穿的蓝白 条纹的毛巾浴衣,胸口上露出一件乳白色的羊毛衫。他的脸色惨白,眼睛微微张开, 灰色的嘴唇也微微开着。他的头发倒还整齐,两只脚却还赤着,床前也没有鞋子。 因为地板已陈旧了,已瞧不出什么足印。我又瞧见床上的一条玫瑰红绔纱的薄棉被, 乱着没有折叠,一个白布套的枕头,已染了一大块发垢的污痕。 姚国英走到床边,指着死者的颈项,说道:“请瞧,这里有一条明显的缢痕, 八字不交,而且只有一条。 汪银林果真倭着身子,凑到死人的颈项边去细细地瞧了一瞧。 他道:“的确只有一条血痕。 霍桑仍站在床边,似已远远地瞧清楚了,他并不发表什么,只点了点头。 姚国英说道:“这明明是自己吊死的,因此,我觉得这件事没有烦劳霍先生的 必要。 霍桑又点点头。他忽偻着身子,先板开了死者眼皮察看,又伸手把那死人的牙 齿摸了一摸,又凑近去细细一瞧。这时他的鼻子忽连连嗅动,接着紧皱了双眉,立 刻站直了身子。 姚国英问道:“霍先生,你瞧什么? 霍桑缓缓答道:“他的舌子却没有露出来。 姚国英道:“也许因着牙关紧闭的缘故。 霍桑带着怀疑声道:“是的,但他的舌尖也并不抵着牙关。还有一点,他脚底 上并无灰尘。他怎样走到厢房里去的呢? 姚国英忙应道:“他本来穿着拖鞋的,我在动手将他放下来前,有一只拖鞋还 套在他的脚上,另一只落在地上。这一双拖鞋在厢房里,我还没有拿过来哩, 我们都走向那厢房里去。厢房和卧室之间隔着六扇盘花的旧式的板窗,糊着画 花卉的窗心,倒也不俗。这时中间有两扇开着。姚国英首先进去,汪银林和霍桑跟 在后面。因着厢房比较狭小,并且堆满了衣橱木箱等物,我和杨春波便在画窗门口 站住。 这屋子是旧式建筑,上面并无承尘泥幔。这厢房的屋面更比较低些,我瞧见那 第二根横梁上,挂着一根白色的扁丝带的环子。在这环子下面略略偏后一些,有一 只榉木的方凳,方凳的前面有两只拖鞋,却排成了丁字形,并且距离两尺光景。 姚国英弯着腰在地板上将两只分开的拖鞋捡了起来,又指着那上面的丝带环子 向霍桑等解释。 “他就是吊在这条带上的,两脚落空,离地板约有五六寸光景。这一只方凳放 在他的后面,我还没有移动过。我想他起先拿了丝带踏在这方凳上,将带穿在横梁 上,结好环子,随即把头套在环中。那时他的两足向前一踏,身体便即宕空。在这 种情势之下,数分钟就可以气绝致命的。 姚国英说完,自己便踏上了那方凳,两手拉住了他前面的环,拉到他的头颈里 去试了一试。 他又说道:“你们瞧,我如果把两脚脱离了这方凳,不会和他一个样子吗?” 他说着随手把丝带的结解开,将带拿下,接着便从方凳上跳下来。 汪银林用手把方凳推了一推,说道:“这方凳很重,的确不容易翻倒. 霍桑旋转头来问杨春波道:“春波兄,刚才你进来时也曾瞧见这方凳吗? 杨春波寻思道:“我没有注意。当时我惊惶异常,我的眼睛完全注视在汀荪身 上,不曾瞧到他的身后。 “你刚才说你曾抱着他,要将他放下。你怎样抱他的呢? “他吊的时候面向窗口,我是在他前面抱的。 霍桑凑到那方凳面上细细地察看。 姚国英带着抱歉的语气,说道:“唉,不错,这凳面上也许有足印可寻。不会 被我弄坏了吗?” 霍桑伸出他的左手,一边答道:“还好,这方凳靠窗的一边,果真有两个鞋印, 不过非常浅谈。请你把那只拖鞋给我。”他接过了姚国英授给他的那双红棕色纹皮 的拖鞋,放在方凳边上合了一合。他又点头道:“是的,正是这双拖鞋。但这方凳 面上并不像别的东西一般地积满了灰尘,料想本来不是放在这厢房里的。” 姚国英道:“我想这凳子定是从卧室中拿过来,专门垫脚用的。 霍桑点头道:“好,我们再到卧室里去瞧瞧。 -------- 图书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