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以太的副作用 霍桑乘势回转身子,走到中间里去迎候银林,我也起身踉着。汪银林的脸上显 着很高兴的神气。他在那只临时安排的单人榻前站住,用手指了一指,向霍桑说道。 “那高骏卿就睡在这榻上的。昨天早晨汀荪的卧室中有什么声响。他当真听得 出。他的话似乎可信。” 霍桑问道:“高骏卿说些什么? 汪银林答道,“他说昨天清早听得隔室中的床垫震动声音,仿佛有人在床上挣 扎。那时候天还没有亮足。他又在将醒未醒的当儿,没有听清楚这声音究竟是在东 次间里还是在西次间里。接着,他又重新入梦,故而他不知道这声音的来源和结果。 但你昨夜里曾假定华济民先到楼上去,这一点似乎相合。不过想到了莫大姐的话, 又不合符了。伊说当伊送脸水上楼时.还瞧见汀荪……” 霍桑忽摇摇手阻止他道:“那是假话!伊没有送脸水上来。 “假话? “是的,丽云的证实也同样是虚伪的,目的在袒护莫大姐。我也受了伊的欺骗, 直到半点钟前方才觉悟!喂,你进来时可曾看见莫大姐在楼下? 汪银林摇头道:“没有。那老婆子说,伊还没有回来.你不是叫我来拘捕伊吗? 霍桑点点头道:“正是、我想伊一定走不掉。你姑且到里面去坐坐。 霍桑又首先走进甘东坪的卧室里去,我和汪银林也挨次而进。这时那老人笔直 地坐在床上,两只手不再掩在脸部,却交握着放在那条酱色棉绸被上。他好像在偷 听汪银林的谈话。 霍桑一直走到床前,一边说道:“甘先生,我想你有些寒热吧?我来给你诊一 诊脉。”他不等老人的许可,突然伸出两手,抓住了老人的右手。老人惊惶似地要 想抵抗,但当然没有效果。因为霍桑练过拳术.握力很强,这时他又用足全力,拉 住了老人的右手,老人就没法动弹。 他作惊喜声道:“这手背上果真有手指爪的伤痕!我昨天瞧验阿三的手指时、 本要找寻这样的爪痕,却不料在你的手上! 老人红涨了脸,期期然答道:“这——这是昨夜里抓伤的。 霍桑放了老人的手,冷冷地说道:“你记错了吧?我想昨天早晨,你手上就有 了这个伤痕,不过你的那件黑线春棉袍子的袖子很长,把这伤痕盖住了。” 那老人张大了两眼,大声道:“不是,那是莫长根抓伤我的。 霍桑坐到睡椅上,把背心安适地靠着。我和汪银林也照样坐下。 霍桑仍婉声说:“甘先生,我想你不必再掩饰了。这爪痕明明是你的嗣子汀荪 和你挣扎的成绩。这回事此刻我们已完全知道,你不如爽快些说一个明白。 老人的眼球几乎突出到眶外,面颊上却已没有血色,他的两只鹰爪似的手,不 住地发抖。 “什么?你可是说汀荪是我谋杀的吗? “那还有什么疑问?不过谋杀的字样,你自己似乎下得太重些啦。你尽可以依 凭着旧礼教的口气,说是你执行家法,处死了一个不肖子得啦! “胡说!我——我为什么干这种事?你——一你不要信口乱说! 我觉得老人抗辩的语声已微弱无力,更没有撑持的勇气,显见他心中早已慑服, 他的话只是口头上应有的答辩。但这老人竟是凶手,完全出乎汪银林的意外。他坐 直了身子,惊诧的眼光,几乎在老人和霍桑二人的脸上瞧来瞧去。 霍桑用两手抱住了他的右膝,又轻描淡写地答道:“为什么?这个你自己总可 以回答的啊!……你一时不能列举出来吗?好,你如果不嫌冒昧,我也可以代替你 举出几项动机。 “第一,汀荪是个浪费的人,他既没有职业,又喜欢跑狗赛马一类的赌博,因 此,在外面已欠了不少债。这是你第一点对于他的不满。第二,你和莫大姐的私通, 他也许曾表示反对,因为他的头脑很旧,性情又固执偏激,这也是容易结怨的一因。 第三,他将你女儿的恋史搬弄了嘴舌,格家便提议退婚。这事你认为奇耻大辱,便 更痛恨汀荪的多嘴。其实你自己可以自由地结识莫大姐,对于你女儿的举动却做看 有辱门庭,这真合得上“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老话啦!除了这三点以 外,你还有一种动机,或许汀荪曾向你要求析屋分居。分居或许是你愿意的,但他 的分产的要求,数目或者过大,你却不能同意,因此你便想索性斩草除根。不过这 第四点完全出于我的猜想,还没法证实,实在不实在,那只能请你自己纠正一下了。 甘东坪的面色枯黄中泛白,好像敷上了一层白蜡。他的眼睛里露出凶光,他的 两手忽张忽握,他仿佛要想揭开了那条酱色棉被跳下床来,但他终于仍坐着不动。 他颤声说道:“唉!你真是含血喷人!我昨天一早到湖心亭去的,你尽可以去 打听。汀荪死时,我还在湖心亭着棋。你怎么能凭空说我行凶? 霍桑仍点点头。“不错。不错,昨天你当真是七点一刻到湖心亭去,直到后来 那桂生去报告,你方才回来。不过汀荪的死,并不是在八点九点之间,却是在昨天 清晨七点以前。这就是唯一的差点。你如果要我更说得明白些,那我可以说,你昨 天一清早起来,处死了订荪,方才到湖心亭去的。不过莫大姐和你串通着,造出了 那句送脸水的鬼话,我们才被蒙混了一天。这一节你也认为含血喷人吗?” 老人已没有抗辩的勇气,他的背心向床端的栏上靠着,沉倒了头,眼睛也闭拢 了,分明他已完全慑服。 霍桑把抱着的右膝摇动了一下,继续说道:“你的动作,我差不多已全部了解。 不过还有一点,竟使我解释不出;而且因此才轻信莫大姐的谎话。我明明知道你昨 天早晨动手的时候,汀荪还没有起身。他的房门夜间大概是不下闩的,你一走进去, 就利用着以太将他蒙倒。那时他一定有过短时间的挣扎。你手背上的爪痕,就是他 的挣扎的成绩。你的内弟高骏卿所听得的床垫震动的声音,也就是这一回事。故而 汀苏荪被害的时候,当然不曾洗脸,可是后来我瞧他的脸,却又明明是曾经洗过的。 这一点,我至今还莫名其妙。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 正在这时,甘东坪突然张开眼睛,坐直了身子。他的右手敏捷地伸到他的枕头 底下,摸出了什么东西,那只左手也凑到右手上面,仿佛拔去了什么瓶塞;接着, 他便把右手中的一个小瓶,直送到他的嘴唇边去。他的举动原是十二分迅速的,我 和汪银林本不防他有这种意外的举动,一时都来不及措手,若不是霍桑直窜过去抢 他右手中的小瓶,那小瓶中的流质一定会全部倒进他的嘴里。 霍桑把那抢着的小瓶,凑到鼻子上嗅了一嗅,说道:“唉!这就是以太!银林 兄,你也来试一试,不是和那天面盆边上的面巾有同样臭味吗?” 汪银林接了小瓶,同样凑到鼻子上去。他的嗅力似乎太重了些,立刻将头一偏, 忙把瓶子拿开,仿佛受了电流的刺激。 他答道:“真是相同的,不过这个浓烈得多,鼻子里很觉难受——。唉!这老 头子倒下去了! 东坪的身子已敲侧地向里床倒下。一刹那间,他的灰白的面容忽而泛出红色, 象酒醉一般,口角里流出涎沫,眼睛又闭拢了。霍桑走到床前,拉着了他的左腕; 用手指诊他的脉息。 汪银林忍制着喘气,问道:“他会死吗?” 霍桑道:“他的脉搏还在跳动,也许喝不到一盎司,只是暂时昏倒。”他又把 老人的眼皮翻开来,瞧了一瞧。“他的眼珠已收缩了,如果不放大,还不会致命。 银林兄,你来帮一臂,让他的身于躺一躺平。我料想他还可以苏醒。 汪银林果真走近去帮忙,用右手扶住了东坪的肩背,左手又抽去了老人身后的 一个枕头,让他慢慢地躺平。 霍桑道:“这件案子只要把那莫大姐找着,就可以全部结束。伊是一个重要的 活证。关于行凶事实的经过,如果这老头儿没有供述的可能,莫大姐一定可以代替 他说明白的。我们走了,法律方面的手续,你负责进行吧。 我在出房以前,又向床上瞧瞧,那失却知觉的甘东坪正在不住的出气。霍桑也 向他瞧了一瞧,便和我回身走出。汪银林跟随着,似要陪我们下楼。我们走过了中 间,刚要绕到楼梯头上,忽似有一种咯咯的笑声,直刺我的耳朵。霍桑早也听得, 立即停了脚步。他的手把住了楼梯栏,侧着头敛神倾听,脸上满显着惊怪神气。 汪银林作诧异声道:“这楼上还有什么人吗?” 我答道:“据我们所知,除了甘老头儿以外,没有第二个人。 汪银林瞧着西次间房门上的锁,说道:“这房间里莫非有什么人藏着?——” 霍桑忽摇摇手阻止我们谈话,叫我们静听。 “不要紧!——不要紧!——-” 那声音是从东次间里出来的。奇怪!莫非真有人藏在老头儿的房中? 霍桑的眼光闪了一闪,低声说道:“这老头儿在那里说话了!快来!”他回身 走进中间,蹑着足尖,一步步向东次间的房门走去。 汪银林和我也同样轻轻地跟随着。汪银林自言自语地咕着。 “奇怪!他怎么会得说话?莫非他的昏倒也是假把戏?” 霍桑忽旋转头来,低声说道:“不,真的,这是以太的副作用。……我新近读 过一本《检验应用科学》,有一节说到一个人受了蒙药以后,有时恰像醉倒一般地 会作吃语。这吃语往往是出于内心的真话。此刻这老头儿的神经已失了控制,虚伪 的面具,自然再不能维持。我们静一静,也许可以毫不费力地听几句真话哩。 我们已进了甘东坪的房门。我见老人仍安静地平躺在床上。他的面色依旧红赤, 眉毛也紧紧皱着,急促的呼吸中,带着叹声。从外表上看,他似乎在睡眠状态中, 没有说话的可能。霍桑指指那只有白布套子的睡椅,示意叫我们坐下。他轻轻走到 床前,又伸手去翻东坪的眼皮,但他的手还没有接触得甘东坪的眼皮上面,忽又急 急缩住。老人又继续说话了。 “哈哈哈!他们一定查不出……这东西真厉害,一到鼻子上,他虽有蛮牛般的 气力,也会顿时变成一条死蛇,动都不会动—那些饭桶的侦探们一定查不出!哈哈 哈! 他的吃语和笑声停止了。霍桑靠在妆台面前站着,有意无意地向汪银林瞧瞧。 我也斜瞧着汪银林的脸色。汪银林却沉倒了头,紧紧地闭着嘴唇。室中经过了一度 静寂,大家都屏息不动。甘东评的梦吃似的声浪,又断断续续地打破这有恐怖意味 的静境。 “莫大姐,你尽管胆大好啦!……我布置得十二分周密,他们万万查不出!… …我把他挂好以后,用手巾给他抹过脸。……你只要说你送脸水上去时,你看见他 在房里。你只要说这一句,别的便没有事了。哈哈哈,他们定查不出! 老人的语声又停了一停,他的鼻息粗大而短促,似乎他的呼吸越发艰难了。霍 桑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他的两手插在黑哔叽的裤袋里面,眼睛瞧着床上的老人, 在等候他的后文。 莫大姐…你——你放心好啦!……他们—定查不出! “哎哟!” 这清脆的惊呼声音突然从中间里透送进来,不能不使我吃了一惊。我急忙从睡 椅上立起来,回头一瞧,那个穿淡蓝自由布单衫蛋形脸儿的莫大姐正站在房门外。 伊的上身虽仍穿着那件淡蓝色的罩衫,下面已换了一条深青竹布裤子,足上依 旧穿着白纱袜和黑哔叽的鞋子。伊的蛋圆形的脸上,却已丧失了固有的红润,眼睛 里也视着恐怖的神气,分明伊对于老人的吃语已听得了几句。霍桑立即走到房门口, 向莫大姐点了点头。 他冷然说道:“你不是去找你哥哥商量和解决条件的吗?已办成功了没有?好, 好,你暂且在中间里坐一坐,我们要和你谈谈。”他又回转身来挥挥手招呼。“银 林兄,这女子说的话,一定可以比这老头儿说得更有意思些。你也到外边来罢。 一会儿,我们三个人已到中间里坐定。莫大姐却不肯坐,伊的背部靠在南窗槛 上,低倒了头发怔。 霍桑婉声说道:“莫大姐,这一回事,我们已完全明白。你的主人——一唉, 我应当说你的非正式的丈夫。对不对?他围着种种原因,不满意他的儿子,昨天早 晨亲手将他的儿子处死,你却是这案中的帮凶!——” 那女子忽然昂起头来,发出锐呼的声音。 “唉!先生这是冤枉的!——我——我不是帮凶!我——我只帮他说了一句谎 话,别的都不知道!——先生,我当真不是帮凶! 伊的语声下半截已带着呜咽,伊的眼眶里面也水汪汪地满包着泪珠。 霍桑仍作婉和声道:“你当真不曾帮同行凶吗?那还好,你此刻还有一个最后 的机会,可以给你自己辩白。你把昨天早晨经过的事情仔细些告诉我们。你得留意, 你不能再像昨天一般用谎话骗人,否则,你真自己讨苦吃了。 莫大姐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点头应道。“先生,我一定说实话。昨天的话,也 是他叫我说的。 霍桑点点头。“好,好,那么,现在你说你自己的话吧。 莫大姐旋转了身子,把右肘搁着窗槛,瞧着霍桑说话。“昨天早晨七点钟时, 我刚才起身,看见老爷从楼梯上下来。他向我招招手。我正在扣衣服的钮子—— 霍桑插口道:“你不是睡在楼上的吗?” 伊的眼光又回到地板上面,低声答道:“我并不是每夜睡在楼上的。” “但我们刚才瞧见你的那条黑绔纱的裤子还在你主人的床上。” “昨夜里他和我哥哥吵过以后,他叫我陪在楼上的。” “吴妈睡在什么地方呢?” “伊本来睡在他的后房。当两个月以前,他叫伊睡到楼下东次间的客室里去。” “那么,你和他结识,莫非还只有两个月工夫?” 伊点了点头,并不答话。 “好,前天夜里你是睡在小姐房里的。对不对?好,你再说下去。他向你招手 以后,你又怎样?” “我跟着他走到后门口的披屋里。他就悄悄地告诉我:‘他已死了,但你不用 害怕。等一会你提着铜壶上楼,像往日一样送脸水上去。但你上楼以后不必进他房 里去,略等一等,就可以下来。假使有人问你,你可以说你送睑水上去时,瞧见大 少爷已经起身,别的事你可以一概回答不知。你尽管胆大好啦,他们一定查不出!’ 他说完了重新上楼。接着吴妈已买了豆腐浆回来。他第二次下楼,喝了一碗浆出去。 后来我就照着他的话干,所以大少爷怎样被他弄死,我实在全不知情!” 室中静了一静,我又听得那老人在隔室中叽叽咕咕地说话。霍桑并不理会,仍 自顾自地发问。 “你昨天曾说你送脸水上来时,曾见大少爷在理发。这话也是他叫你说的吗?” “不——不是。我本来不曾准备先生有这问句,那是我随便乱说的。” “还有你说大少爷在楼窗上喊洗脸水,小姐也同样听得。这句话什么人假造的 呢?” “那时我一时发急,恐怕你们疑心,也是临时想出来的! “你和小姐预先约好的吗?” “没有,但我料想小姐决不会拆容我的谎话,因为伊也很恨他的。” “伊对于这件事可也知情吗?” “伊不知道。这件事除我以外,别的人都不知道。” 霍桑正低垂了头在思索什么,忽而隔室中又大声呼叫,并且有床架震动的声音, 仿佛老人已在爬起来了。 霍桑忙高声道:“银林兄,他已醒了。你可曾带手铐来?我想你一个人总能暂 时应付他吧。包朗,你出去叫一个岗警来,再打一个电话通知姚国英,叫他派两个 人到这里来照料。这寓需要人看守一下哩!” -------- 图书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