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霍桑的体格素来是很壮强的。故老流传的那句:“一分精神,一分事业。”的 俗谚,他是绝对地崇信和格守的。 他对于体格问题曾声色俱严地表示过一番议论。 他说:“包朗,你可知道我们的国家所以一切落后,处处受人家的欺侮凌辱, 主要的原因是什么?我告诉你,只有一个字——弱!” 自然,他所说的弱是根据着“国以民为本,民弱则国弱”的老调,指一般国民 的体格说的。接着他又滔滔地发挥下去。 “我们的同胞因着生活水平的低落,营养不足,知识不够,又不懂卫生;都市 中又遍布着葬丧青年体格的陷阶——妓院、烟窟、赌尝舞厅、变质的旅馆——就形 成了一时无从挽救的衰病积弱。你知道我们平均的寿命还不到三十岁。这是一个民 族前途的多大危机啊! 一个人的知识经验的成熟时期最早是三十岁。从三十到七十,最少是六十,才 是给社会国家服务的最好年龄。看欧美人,一切政治、军事、科学、教育和其他事 业界的权威者,大半是年龄在六十以上的人。我们怎么样?未老先衰是普遍的现象! 一个刚才受好教育的人,往往会一跃而赶到“行将就木”!甚至教育还没终了,肺 痨病已告成熟,立即跳进墓穴里去! “固然,提倡体育的声浪有时也听得见了,可是那是虚伪的,最多是点缀!在 锦标选手的名目下,学校的体育也成了商品化的广告,而不是普遍训练的学科。包 朗,你想在这种局面之下,若使没有真诚彻底的改革,那末所谓在复兴国家途程上 所必需的‘埋头苦干’和‘迎头赶上’一类的词句岂非都成了空话!因为一个体格 虚弱的人,在工作上一天‘埋头’了五六个小时,就会头昏眼花的啊!” 议论虽像偏激,可是确也含有至理。所以他平日除了清晨时例有的户外散步以 外,凡日常生活中有运动肢体的可能,和其他关于促进康健的方法,从来不肯放弃。 他既然抱着为社会服务的志愿,自然不得不努力保持他的康健,以便可以应付任何 艰苦。 可是那年的秋天,霍桑因着探案时的过度劳顿,精神上竟也有些倦惫不振。这 就因近年来社会上所谓“文明”的程度越高,那干奇百怪的罪案也跟着“文明”的 高潮而越来越多。霍桑的名誉既已喧传遐迩,请教他的人也就纷至杏来。霍桑是富 于责任心的,凡经他担任的案子,他总是焦心劳力,一丝不苟,直到破获了才罢。 因此之故,他的精神上便发生了影响,平日他虽然很注重摄生之道,但处在这特殊 的环境之中,终究不能维持。结果他的饮食渐渐儿减少,面容也日见消瘦,末后又 患了失眠症。他日间虽忙碌了一天,到了晚上仍不能安睡。这一来我不禁替他担心 起来。 那天早晨我郑重地向他说:“霍桑,你是绝端注重体育的,这一次你必须听我 的话了。 以前我好几次劝你休息,你总说眼见这充满着罪恶的社会时时刻刻都需要你, 你实在不忍远离。但你仔细想想,你既然愿意为社会尽力,究竟还是拼着你的不完 全健康的身体,再勉强干几件案子,就此送掉你的性命好呢?或是暂时休息一会, 等你恢复了康健,再回来多尽力几年好?这是一种最简单的算法,你总不至于算不 出罢?“ 霍桑含着笑容答道:“算了!你这议论是多余的。我决忽视我的健康。近来我 的身体不是百分之百分的好,我自己也觉得。你不说,我也早打算要出去休息几天 哩。” “当真?”我很高兴。 “谁和你玩笑?车票都已买好了。” “唉!算我多说!你打算往那里去?” “西湖。”他顿一顿。“我已经买好了两张票。你也得暂时搁一搁笔,养养你 的脑筋。” —我当然很兴奋地允诺了。第二天的清早我们俩便悄悄地住杭州去。 旅行是我的生平唯一爱好的一种活动,何况这一次的目的在乎游览松散,路上 又有良好的伴侣,我的兴趣便分外地高。平时霍桑一上火车,趁着空儿,往往要从 车中乘客们的衣饰、容态、言语上,猜度他们的职业性情,借以消遣。这虽是消遣 性质,究竟也费脑力,故而这一次也就意防着这一层,不使他再虚费无谓的脑力。 霍桑也很知趣,把视线移换了方向。他只凭着窗口,眺望那远山、近水、野树、村 舍,和那广漠的金黄色的稻田,一一地随车转旋,奔集眼底。他的精神果然振作得 多。 我们到了杭州,直接往旅馆里去。在杭州我们虽有不少朋友,但我们的宗旨是 “避嚣寻乐”四个字,为避免应酬,故而绝不声张。我们住的是迎峰旅馆二层楼三 十六号,地点恰在湖滨。卧室的窗口正对着宝石山。不但开窗见山,把窗帘移开了, 就是躺在床上,那风光塔影也可以送到眼底。 时令是秋天。秋天不是西湖的“闹期”,所以旅客稀少,旅馆中又特别清静。 我们一到以后,大家洗了洗脸,喝了口茶,略停一停,我便打算出去游一回夜湖。 霍桑赞成了,我就奔到楼下帐房里去接洽,托他们代雇一只游艇。接洽的事很简捷, 几句话就谈妥当。 我带着一颗兴奋的心,匆匆重新回到房中。 一种出乎意外的情景突然接触我的眼睛! 我推进房门,刚才跨进了一步,猛然抬起头来,陡见一男一女正并头并肩互相 得抱着地坐在一只靠窗口的沙发椅上! 我呆住了。第一个意念:“霍桑竟突然变了素质,居然挟妓?”但是只有一两 秒种,那一男一女都已霍地立起来。我才看见那男的虽同样穿着一身藏青哗叽的西 装,但白馥馥的脸儿,乌油油的头发,却并不是霍桑。那女的明眸皓齿,柳眉樱唇, 生得美丽绝尘。伊穿着一件淡湖绿洒白花的软绸颀袍,长才及膝,膝以下一双淡灰 色的细丝长统袜,显得两腿的肌肉非常丰满。伊的服装也可算簇新的时式。这两个 人的年龄都是在二十略过一些,这时候都是满脸通红,也定着惊诧的目光向我谛视。 怎么一回事?我委实窘极了!原来房间是同式的,尤其是房门。我在匆忙之问 已走错了一号! “对不起!” 我一时说不出口,懊悔地坐下来,经过了足足五分钟的喘息,方始说明白。 他笑道:“包朗,我常说人们的情绪应随时加以控制,尤其是在太奋张的时候, 不然就会莽撞肇祸。你实在太卤莽了,不知趣,打断了人家的情话!他们是到这里 来度蜜月的一对新婚夫妇埃”后来我查明隔室三十七号里的果真是一对新婚夫妻。 据一个少年茶房说,他们才来了两天,下面的旅客姓名表上写着沈姓,上海人 字样。 我受了这一次教训,以后便随处谨慎,在极度快乐的时候,我的举止行动更不 敢不特意敛迹。 我们乘着一只瓜皮小艇,在西湖里荡了一会,就在平湖秋月进晚餐。那晚恰巧 是上弦,凉风挟着花气在水面上轻轻拂过,著肌不太寒,只觉得疏爽。弯弯的眉月 映照着波心,那鱼鳞似的水波沦涟荡漾,月光也随着闪动,仿佛幻出干百个月儿。 身临到这种清幽的境界,精神上自有一种无可言喻的快感。归寓时小艇又冲波前进, 短桨起落,又好似把月儿敲成片片。忽而船尾后浪花高涌,没刺有声。湖底的鱼儿 也在那里迎月嬉戏了。美中不足的,就是那时候西湖中养蓄大群的鱼,湖水因着鱼 的繁殖游动,都变作黄浊的颜色。回想好几年前,那种获藻萦回澄澈见底的情景已 是不可再得了。 这一夜霍桑的精神果真大见进步,一睡直睡到天明,不但不曾失眠,连梦都没 做一个。 我也同样得到了酣适的睡眠。第二天早餐既毕,我们又雇着小艇,准备作整日 的游览。这一天游兴特别浓厚,经过的名胜之区也不止一处。我曾经吟过好几首诗, 回旅馆后还写了一篇游记,也足见我们的“雅兴不浅”。 当我们在游孤山的当儿,曾和那一对隔室的新婚夫妇不期相逢。我因着昨天的 莽撞举动,看见了他们,还觉面灼耳热,非常惭愧。我故意走得远些,不和他们接 近。但我远远里偷瞧他们,虽然并肩地走着,神态上仿佛很落寞,比较我上一天所 见的挽颈呢语的景状,似乎完全不同。这一点霍桑也已觉察,等到他们走远了,他 向我低低地表示。 “我看这两个人好像都怀着什么心事。” “是,我也觉得如此。不过我国的传统习俗,夫妇间的爱,只在密室洞房中背 地里表现,在人前总是扮足了‘相敬如宾’的面孔的。”我笑一笑。“我想他们也 许因着瞧见了我,想到了昨天被我撞见的情景,有些不好意思,故而就格外顾忌了。” 霍桑也笑一笑,分明赞同我的见解。接着我们的话题就移向别方面去。 我们玩到断黑,才数着队队的归鸦,倦游回寓。回寓后我们又靠着窗口,饮了 少许杭州的土酒,吃着当地著名的醋溜鱼,把杯畅谈,直到月挂天心,方才安睡。 我预料这天晚上一定可以像上一晚那么地酣睡,不料实际上使我失望。我睡到床上, 翻来覆去,竟不能合眼。也许是平日不常喝酒的人,偶然喝了几口,酒会在肚子里 作弄罢? 我的耳朵中听得有人在地板上走动,又不时有开窗关窗的声音。声音是隔室三 十七号传过来的,静夜中听了非常清晰。 读者们也许也有这种经验罢?躺在床上,睡不着,幻想就会活动。这样的时候, 这一对新夫妇们为什么还不安睡?他们这样子把窗门忽开忽关,有什么用意?“春 宵一刻值千金”,秋宵也不应有什么折扣。他们岂不是辜负良宵?奇怪!霍桑也没 有睡着吗?我觉得对面的榻也不时有声音。不是他也在那里翻覆不宁吗?难道他也 禁不住好奇心的活跃,忘了休养的本旨,像我一般地在关心着隔室中的新婚夫妇? “包朗,你没有睡着?”这是霍桑的轻微的呼声。 “是啊!你怎么也翻来覆去?” “我觉得隔室中也许已出了什么岔子。” “喔,你在那里听他们的动静?……喂,不干我们的事。你还是安心些睡。” 其实这话是无聊的,简直是欺人自欺。我自己既然动了好奇心,不能睡,却还 劝霍桑,想一想几乎笑出来。 这样子约有半个钟头,旅馆的内外越发静寂。我也有些倦乏,隔室中的动作怎 样,我已不再注意。 笃笃!企疲…… 连续的叩门声音突的驱散了迷蒙的睡魔。我惊醒了,张开眼睛,仔细一听。声 音就发生在我们一室的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