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定定神,吁一口气。这一幕小戏大概可以就此结局了罢?那开门进去的一定 是沈笑公。夫妻相见,这少妇—势必会把这个纠纷说明白。误会一经解释,自然用 不着我们再去从中多事。可是,不。事实上又出我的意外。约摸过了五分钟功夫, 我们俩吸了一支纸烟,正自锁上了门,准备重新寻我们的好梦,忽而那朱素蓉又敲 门进来。 这时候伊的面容大大地变异了!伊的颊上没有一丝血色,双目中的神情已从惊 疑而变成恐怖。伊走进来时,两足蹄筋地颤动,全个儿身躯仿佛秋柳般地摇曳不定。 伊开口说话的时候,语声哽咽,几乎要哭出来。 伊颤声道:“霍先生,包先生,不得了哩!你想我怎么样对付?” 伊伸出一只颤动的纤手,将一张折叠的白纸交给霍桑。我凑近去一瞧,纸的一 面写着几个铅笔字。 “迎峰旅馆三十七号,朱素蓉收。” 霍桑把纸展开来时,里面又有一行铅笔草书。 “见字立即至体育场靠湖小亭中一谈。勿误!星!” 局势恶化了!这件事显然已被霍桑料中。这个洪星阁果真居心不良,利用了卑 鄙的手段,企图欺凌一个弱女。 我想起了“第二张照”中的王智生,一阵愤怒突然袭上了心头。 霍桑问道:“这张纸是旅馆里的茶房送给你的?” 朱素蓉微弱地答道:“是。他说即刻有一个孩子送到帐房里去。霍先生,现在 我怎么办?他把笑公不知弄到那里去,此刻又来约我!你想笑公会不会——会—— 遭他的毒手?” 霍桑沉着脸,一边把纸条折好,一边答道:“你姑且振作些。我们现在先想法 子对付这个人。这流氓捉住了,尊夫的疑问可以连带解决。我知道公共体育场就在 湖滨的转角,离这里没有几步路。你不妨就走一趟。” 朱素蓉作骇异声道:“怎么?你——你叫我去见他——”“是。” “可是在这样的深夜,我——我怎么可以去见这个凶恶的恶汉?” 霍桑挺了挺腰。“你放心。我们俩可以暗中保护你。你不必伯他。假使你不去, 错过了机会,这件事反而难办。” 朱素蓉经过了一度犹豫,果然听从了霍桑的计划,立即回房去更换装束。我们 俩也各把衣服鞋袜完全穿好。我们离上海时,并没有带防身的武器。但是我和霍桑 都练过些拳术,两对一,总不会成什么问题。不一会,大家都已准备舒齐。霍桑和 朱素蓉约定,我们俩先去埋伏,让伊一个人随后到,免得使洪星阁生疑。 五分钟后,我便和霍桑出了旅馆,向公共体育场来。 时间已是十一点半。深秋天气,湖滨上早已断绝行—人。夜风一阵阵吹在脸上, 有几分寒意。天空密云四布,把那半丸弦月层层密密地包裹着,不露出一丝光来。 眺望湖面,一片沉黑。我回想起昨夜里明静的湖波,校洁的月儿多么可爱,今夜却 完全不同。天时的不测和人事的变迁,往往出人意外,正是一个样子。“ 到了体育场门前,霍桑拉住我,低声向我告诫。 “这里很空旷,没有荫庇的所在。……瞧,那边有一颗大槐树,我们到树背后 去暂伏。” 我依从了,悄悄走到大树背后站祝这体育场的四周并无围墙,只用网眼形的铅 丝隔着。 我探头向场内一望,一片黑沉沉的旷场,寂静无声。但是靠湖的一边,远远地 还可以望见那只约会的亭子。 我低声说:“小亭就在那边。不过亭子里有没有人,我瞧不清楚。” 霍桑答道:“是。我也瞧不见。但是我们如果贸贸然走近去,亭子里的人倒能 瞧见我们。” “那末怎么办?” “等一等再说。” “你想这回事今夜会有怎样的结局?” “我想很简单,不难立刻解决。” “这个人有什么企图?” “他一定以为女子们容易欺侮,想诈索一下。这种人决不会有别的神通。” “会用武吗?” “就是动手,对付这样一个懦夫,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他会有火器罢?我们可没有带枪。” “那也不怕。只要他没有羽党——看起来是不像有——不伯他逃出我们的掌握。” “但愿如此。我希望迅速了结了,我们也可以就此卸责。要是迁延下去,那不 免违反了我们休养的本旨。” 一个女子的黑影走进体育场的大门,是朱素蓉。伊急匆匆地走,似乎没有瞧见 我们。 当伊走进了体育场的门,先站住了向四下望一望,接着便举步向那小亭走去。 伊的步子逐渐地减缓,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是害怕吗?当然。可是我们除了袖 手旁观,也没有法子。幸而伊略一踌躇,仍继续前进。我伸长了头颈,看见伊越去 越远,人形渐渐儿模糊。 霍桑忽拉拉我的衣袖。 “我们不妨也走近些。” 我们俩从树背后出来,楼着身子,轻轻地一步一步地前进。目标当然是那小亭。 黑暗依旧包围着我们,但因着距离的缩短,它的密度也减弱了些,小亭的轮廓就更 清楚些。 “哎哟!? 一种女子锐呼的声音刺破了冷静的空气:“哼,你来干什么?不要脸!” 这是男子的声音,低沉而威吓。 我楞一楞,急忙抬头一瞧。朱素蓉已经走到亭前,伊的身子一晃,马上横倒在 地上。 同时有一个黑形从亭子里窜出来,疾步向右侧里奔过去。 霍桑急忙道:“你照顾这女人!我去追!” 他用冲刺的步子跳向右边去。我也急急赶到小亭面前,果然见朱素蓉已仰面躺 在地上。 我俯下身子听听,伊的气息很急促。我又尽我的目力,在伊的身上瞧一瞧,不 见什么流血的伤痕。伊似乎只是受了惊,晕过去。我忙伸出左手,插在伊的头后, 轻轻地将伊扶起来。 伊渐渐地回复了知觉。 我问道:“你受伤吗?” 伊摇摇头,但引手指一指旅馆,似叫我扶着伊回去。 我抬头一望,霍桑和那奔逃的黑形都已没有影踪。我不再顾忌,就扶着那少妇 回旅馆去。 进了三十七号寓室,伊向我谢了一声,便把身子伏在那一只可纪念的靠窗的沙 发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有些进退两难。洪星阁怎样对待伊?但在这种情势之 下,我当然不便发问,却又不忍离了伊,回我们自己的房间去。 我还勉强说:“沈夫人,别哭,那恶汉究竟怎样难为你?你说明了,我们一定 给你复仇。” 伊仍低头不答,吸泣的声浪欲增加了高度。我生平最怕女子的眼泪。我想起了 这女子所遭受的,大有捣莲拗麝的情形,越发觉得可怜。可是我和伊的关系只是萍 水相逢,又没有安慰的话可说。我想那恶汉不知曾否被霍桑追祝这个问题也非等霍 桑回来不能明白。我略一踌躇,定意暂时回到隔室里去,等霍桑回寓后再作计议。 我回身走出三十七号的门,忽听得急促的脚步声音从南道中过来。 我站住了,看见一个西装少年走近来,正是朱素蓉的丈夫沈笑公。他的背后另 有一个人,是霍桑。 奇怪!这沈笑公怎么样会被霍桑找到?洪星阁呢?追住了没有? “唉,包先生;对不起!圆黄穑……”沈笑公的连声道歉,使我想起了昨 天傍晚的事,无意,中形成一个对比。我莫名其妙,不知道怎样回答。霍桑站在三 十六号室门口,向我招一拍手。我连忙走进去。霍桑随手把房门关上了。 五、一星子酸这一幕小小的喜剧的收场是出我意外的。那个我们在体育场所瞧 见的黑形,当时就被霍桑追祝这个人并非洪星阁,却就是沈笑公。这一着霍桑竟也 不曾想到。经过了说明,他才知道这一回事完全由于双方心理上的翳障,就使甜津 津的蜜中沾着了一星子酸味,形成了几乎不可收拾的误会。我们俩也连带地给蒙蔽 了一会眼! 原来上一天朱素蓉瞧见的西装男子并不是洪星阁。伊自己心虚,便疑假作真。 但当伊暗暗吃惊的时候,却被沈笑公瞧见了。后来伊回房以后,精神不宁,显示出 怀着什么隐秘的心事。多疑的沈笑公自然就动了疑心。那夜里伊忽又梦魇呓语,竟 连呼着星阁的名字。 笑公寻思伊的亲属中并无此名,便疑心伊在未婚以前曾有什么恋人。下一天出 游的时候,伊又处处顾忌,似乎防什么人暗算或尾随。 于是沈笑公的疑团愈炽,便定意试探一下。 他在傍晚时候出外,到楼外楼去饱餐了一顿,等到十一点钟,就冒着星阁的名 义,写了那张字条给伊。他预计他所疑的若使不错,伊也许会出来践约。若使伊并 无名叫星阁的恋人,那伊自然不会出来,他的疑团也可以从此冰释。后来他果真看 见伊到体育场去,便以为他所怀疑的已经中的。他等伊走近,就从小亭中跳出来, 向着伊怒斥一声。素蓉就受惊晕倒。 笑公被霍桑追住以后,彼此说明了原委,他方才觉悟,觉得这一出把戏近乎弄 巧成拙,还险些儿弄假成真,惹出大祸。霍桑陪他回寓之后,他既然后悔他自己的 多疑,自然要向他的夫人请罪求情。我料想他们经过了一番剖解,一定可以把重重 的翳障完全消除;即使那洪星阁果真要来诈索,也就不再怕他。 这件事如此收束,虽出意外,却也有趣。它不但在我的日记中增多了一种趣案 资料,还在我们这一番带些易地疗养性质的休息的旅行中,留下一种不易淡忘的纪 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