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相信这一种特殊的习惯,不是我一个人所独有——每逢我寄宿在旅馆中时, 总不易得酣适的睡眠。那些“管弦嗷嘈,彻夜不绝”的闹旅馆固然不必说;就是比 较安静些的,我也往往会终夜反侧,睡不安稳。那一次秋天的苏州旅行,我的见解 果然又获得一次证实。 这一次我的佩芹的弟弟铭文,忽然“逸兴遗飞”地要往天平山去看枫叶。这提 议立刻得到我的赞成,原因是我连续赶写了几篇稿子,也需要一种相当的苏散。美 中不足的,这一次旅行,我的妻子佩芹和老友霍桑都不能同行。佩芹因为将近产期, 懒得出门;霍桑在上一天比我先出门去了,来不及接洽。 我们寄寓在苏州旅社。第一天,我们在城里的拙政,惠阴,鹤园,怡园等几个 花园中逛了一会,身体上有些疲乏,论情,在晚上我应得好好的安眠。可是我睡到 床上,翻来覆去地再没法通过黑甜乡的大门。那时我觉得我对面榻上的铭文,也像 被拒在睡关之外,正要勉强挣扎着进去。这样约摸捏过了两个钟头,我的精神上越 发疲倦,正待混进睡乡里去,忽而有一种意外的惊忧,不由不使我醒觉过来。 “包哥,强盗!康粒——” 呼声虽不甚高,但那声浪中含着一种神秘的魔力,一刺进我的耳朵,竟使我的 刚要松弛的神经立刻全部动员。 我张开眼睛,忽见我床上的帐帘已捐起了一面,有一个黑影站在我的榻前。这 时室中的电灯虽没有扳亮,但隔室中的灯光从板壁上面的梭形孔中穿射过来,隐约 中还瞧得清楚。 这黑形就是我的内弟高铭文。 我立刻从榻上坐了起来,正待问话,铭文忽凑近我的耳朵,继续地发出骇呼。 “唉!包哥,有强盗呢!” 我定了定神。室中静悄悄地并无异状。铭文莫非梦魇? “铭弟,你不会弄错?” “真的!一定是强盗!” “唉,在哪里?” 铭文向隔室指了一指。“就在隔壁。” 我仔细听听,隔室中灯光虽然亮着,却并无声息。我仍是半信半疑。 “你怎会知道隔室中有强盗?” “我刚才听得他们的谈话,明明准备要打劫什么人家。” 我想铭文因着接近我们,关于疑案秘闻,耳闻目击的印象很深,莫非他有些儿 神经过敏? 我又问道:“你听清楚没有?” “再清楚没有,决不会错!” “你听得些什么?” 铭文更放低些声浪,说:“我因着睡不着,听觉便特别敏锐。起初这隔室中有 好几个男子声音,彼此切切地谈。我辨不清楚。后来忽然有一个粗壮声音发了一声 令,众声便立即静寂。接着,那人似乎在一个个分配职司,内中有几句最可疑的话, 我完全听得。” 我先前的怀疑开始被我的好奇心所克胜而消散。 “什么可疑的话?” “我听得那粗壮的声音说:”你的职务在把守门户。‘……’喂。你的动作应 完全听我的指挥,不可乱动。‘……’最要紧的,不可临时慌张!‘……’家伙拿 好,不能乱用。‘……’你们都领会吗?‘包哥,你想,这些都是什么话!“ 我把这几句话仔细玩味了一会。不能不承认确有注意的价值。 “以后怎么样?” “我又听得一阵子切切的密语,随即一个个离室而去。这隔室中似乎只剩了那 粗壮声音的男子和另外一个女子。现在虽已听不出什么声音,但我相信那一男一女 一定还没有睡。” 我下了床,轻轻拔上了皮鞋,又披了短褂,蹑着足尖,走到板壁旁边,贴着耳 朵倾听。 隔室中果真还有断断续续的细碎声音,好像有人在那里整理瓷器的杯盘。我略 一踌躇,便举足跨上那方桌旁的椅子,又接足踏上了桌面。我的举动是十二分谨慎 的。我先俯着身子,缓缓地仰起头来,把眼睛凑到板壁上端的梭形方格里去,隔室 中的景状便赫然入目。 我们住的是三十二号,隔室是三十三号。这三十三号房间的容积,比我们三十 二号的大些。有一个年约三十三四个子高硕的男子正靠着方桌在那里独酌。那人面 向着室门,我的视线恰在他的右侧,但他的面貌我还约赂可辨。他的面色苍黑,眉 毛浓厚,颊旁鬃毛很浓,因着修剃的结果现出一种青色。他穿的是西装,下面一条 深棕色的逊泼洛甫裤子,上面一件白地蓝条的衬衫,袖口都卷过了肘弯。颈项间的 硬领已卸去了,皮鞋却仍穿着。他饮的是一瓶三星白兰地酒,瓶中已罄了小半。桌 面上有三四碟菜,两副杯筷,一副却空着不用。但那空杯筷前也留着些残骨,杯中 也有余滴;可见这一副杯筷,以前已有人用过。 我因着那副剩余的杯筷,就又发见室中的另一个人。 那桌子的对面——就是贴近我俯窥的板壁的一面——排着一只睡椅。我的眼光 向下瞧时,看见一只女子的脚高高地矗着,似乎有一个女子睡在睡椅上面,曲着一 足,另一足搁在膝上,才有这种景象。那女足上穿着舶来品的肉色丝袜,小腿的部 分肌肉非常丰脓。可惜我的眼光不能曲折,瞧不见这女子的全身。但从伊的睡态上 推测,料想伊的“浪漫”程度一定已相当深远。 我瞧见了这两个人,对于我先前的怀疑,还不曾得到什么印证。旅馆中有这种 寓客,本是很平常的事。单凭他们的浪漫态度,决不能就把他们认做强盗。这时铭 文也已轻轻地踏上桌子。他的低微和惊骇的语声又刺动我的耳朵。 “瞧,桌子底下不是还有几把刀?” 我移转了目光,也向桌子底下瞧去,果然有六七把单刀,用绳子札着。不过仔 细瞧时,那刀的光彩太明亮了些,不像是真的。不但如此,同时我又瞧见壁角里有 一座三足架,两只帆布箱子,一大一小;大的是方形的,小的是狭长的;另外还有 一个圆盘形的帆布黑包。 除此以外,我还见那铜床侧边有一只没有益上的藤箱,箱子里堆叠着许多奇形 杂色的衣服。 因着这许多物证,又经过一度的回想,我的疑团便有了解释。 我附着铭文的耳朵,低声说:“铭弟,你现在明白了没有?你到底是弄错的!” “晤?弄错?” “你总记得我们今天回旅馆时,旅客表上有好几个间写着飞风影片公司字样。 我看这两个人明明是电影员——那男的也许就是导演。你瞧,那壁角里的不是开拉 吗?箱子里的衣服和桌子底下的刀,就是他们所说‘道具’,刚才你听得的话,也 就是导演对于演员们的说明。你这误会,险些儿给弄大!” 铭文究竟是一个没有经历的少年,经我一说,似乎有些不安起来。我正待走下 桌子,他忽抢着先下。他的一足误踏在桌子上的茶杯盘中。砰的一声,一只茶杯抵 不住他的足力,便碎裂在他的足下。 这出乎意外的动作果真立即惊动了隔室的人。我的身子虽早巳俯下,耳朵中却 没法拒纳隔室中的粗壮的吃喝。 “干什么?” 我忍住了呼吸,绝不理会,但轻轻扶着铭文跨下桌子。同时我又听得隔室中咕 噜的诅咒声和女子的穿鞋声,又有擦火柴的声音,一会,才渐渐儿回复了静寂。 这一个小小的迷团既经揭破,铭文就懊丧地归睡了。 但我的好奇心既经发动,一时却按捺不下,很想再瞧瞧这隔室中的两个角色的 真相。 我又缓缓拾起头来,把眼睛凑到方格子中去。那女子已站了起来,细眉巨眼, 额发卷曲,脸上的脂粉特别浓厚,单就嘴唇上猩红的颜色说,已足使人看了寒凛凛。 伊的上身穿一件绯色缎子短袖袒胸的紧身短袄,下面只穿一条薄绸的西式短裤;因 为衣服的过于紧窄,伊的肌肉越见得饱满丰腴。伊的血唇间正衔着一支纸烟,侧着 头和那独酌的男子谈话。那男的也偶然回过脸来,我才看见他还有一副三角形的眼 睛,一个高耸的鼻子。鼻子两旁划着深刻的皱纹,形状很觉可怕。如果要和这样一 个人办交涉,我倒有些不容易对付。 这个误会发生在那夜十一点钟光景。到了十一点半,我们正重新向睡乡行进, 却来了几个巡查旅客的军警,又给搅扰了一会。那时候掌军权的人因着地盘的争执, 颇有些“同室操戈”的趋势,所以防范盘查,旅客们受到不少麻烦。不料一波才平, 一波又起。那军警们离去了半个钟头,又有一种打破我的睡梦的意外惊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