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刚才翻了一个身,我的神思正在恍恍榴榴之间,陡听得有一种剥哮之声刺动 我的听觉。我仔细一听,那剥琢声连续发生,果真在我们一室的门上。 我又坐起来揭开帐帘,走下床来,准备去开门。这时铭文似乎已经入梦了,他 榻上的帐帘沉沉下垂,并无动静。这敲门的人是谁?他是来瞧我们的来客?还是再 来一下巡查? 我又怀疑那敲门的声音轻微而急促,似乎带着些儿诡秘意味,分明不像是军警 或旅馆的茶房。那末,如此深夜当真还有什么人来访问我们? 我越想越觉得可疑。我们在旅客姓名表上只写一个—“包”字,事前又不曾和 什么人预约,决不会有人造访;何况又在深夜之中?门外究竟是什么样人? 当我在这踌躇的一刹那间,叩门声音又继续了两次。在势我再不能延迟,只索 把门开了瞧一个究竟。我先开亮了电灯,又穿上鞋子。当我没有把电灯开亮的时候, 又曾从那梭形的方格中向隔室三十三号瞧过一瞧,却已熄灯安睡。 门开了。有一个瘦长身材戴眼镜的人忽匆匆忙忙地直闯进来,不由不使我让路。 我定睛瞧视,那人穿一件深色丝绸的夹袍子,上面罩一件过时的玄色团花的缎子马 褂,头上戴一顶瓜皮的纱帽,一个小小的帽结倒是鲜红惹目。他一走进来,又急忙 忙把室门轻轻关上;接着他旋转身来,一边伸手到衣袋里去,一边凑近我的身子低 声说话。 “你等得心焦了吧?晤,我实在不能脱身……现在一切都已没有问题了,这个, 你——”他说到这里,他的手已从衣袋中摸出一种奇怪的——有些红色又有些白色 ——东西,似乎要交给我的样子。但他的头和我面部越接越近,他的近视的眼睛方 才发觉了误会。我见他的一双圆黑的小眼,从那厚凸的镜片后面突的闪了一闪;他 的带些橄榄形的头略略再仰向前些;接着,他急忙退后,嘴里同时发出一种惊诧。 “唉!唉!—你——你不是——?? 我仍保持着镇静的态度,并不接口,但向他微微摇了摇头。我的眼光仍钉住在 他的脸上。他的年龄约在三十左右,鼻梁细而高,鼻尖却带些钩形,两颊的肌肉不 多,线纹却很深刻。他的嘴似乎特别阔大。其实只因他的上嘴唇短缩了些,那上面 一排黄而带黑的牙齿便大部爬露在外,所以瞧在人家的眼里,便发生了口阔的印象。 那人露出一种惶急的现象。他的那只握着奇怪东西的手急忙缩了回去,重新插 入衣袋。 他的咽喉间又像黄河决口时的抢工似地硬筑了一个坝,阻塞他的话潮的冲激, 因此酿成了一种欲言不吐期期艾艾的状态。 他又给我最后的一瞧。又张开了嘴像要发问,却终于按撩住了不说。他忽而向 我深深地弯了弯腰,连连作了两个揖。 他道歉说:“唉,对不起!对不起!…我弄错了……哦,冒昧得很!? 我也点点头,问道:“你要找谁?有什么事?” 他摇摇头不答,立即旋转身去,举动特别敏捷,一霎眼已开了室门走出去。我 来不及阻拦,却不期然而然地跟着他走出门口。我希望要瞧瞧他究竟往哪一室去。 他匆匆走了两步,又回头来向我瞧瞧,便放开又轻又阔的步子,一直向楼梯方面走 去。 我回进了房,关上房门,铭文依旧酣睡着。我把刚才的经历回想了一下,觉得 有些好笑。 我打了一个欠伸,自言自语地说:“这两次误会消磨了我半夜的睡眠。……唉! 这真是个‘多事之夜’!” 第二天是星期四。天色阴暗,西风也加紧些,空中布满了灰色的厚云,给人一 种雨意的威吓。我们本打算往天平山去,但因着天色的影响,临时变计,就上附近 的虎丘去玩了一下。铭文到苏州还是第一次。一个人初次游历一种新的境地,一切 的事物在脑室所留的印象往往特别深刻。例如,那街上往来的过时交通工具的驴马, 琅琅憎耳的黄包车上铃声,还有附着三四种以上响器而舍了性命出风头似的包车, 在铭文眼中耳中都觉得新奇可观,我却不但因着旧地重游,兴味比较淡些,并且因 着上夜的两次误会,心中系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惦念。我虽然承认那是误会,但我的 脑中盘踞着的“究竟是误会吗?”的问句却终于没有消灭。唉,当真是误会吗?不! 这天下午四点钟时,我们回到了旅馆,意外的事情竟发生了! 我们走入三十二号室时,我曾向隔室三十三号的门口瞧过一瞧。那姓名牌上本 写一个“毛”字,此刻已给抹去,好似那位电影导演先生已经迁去。这本不干我们 的事,可是我们一蹈进房里,有干系的事情立即映入我们的眼帘,一只本来放在茶 几上的手提皮包,这时却已移到了地板上。而且安放的位于歪斜不妥,更容易触动 我的视线,我挂好了呢帽,急急把皮包提了一提,皮包竟应手而开,皮包的锁也被 人撬开了! 铭文发出惊诧声道:“唉,皮包已给人撬坏了!” 我默不答话,索性将皮包开了,把包中的衣服衬衫和梳漱器具一件件取出。我 所最关心的是一只照相器;因为皮包中最值钱而最容易变钱的就是这个东西。可是 翻到底上,那照相机安然无恙。我开了盖一瞧,镜头也没有动过。 我也惊异地说:“奇怪!东西都没有遗失啊!” 铭文的神经仍紧张到高度。他瞧着我摇摇头,似乎觉得我的语气太懦弱怕事, 表示不能赞同。 他说:“但皮包总给撬坏了!…我敢说一定是隔壁那个强盗干的。我昨夜早对 你说我弄错了——”“铭弟,别性急。我们既没有少什么东西,不能就说是强盗, 更不能贸贸然说定是隔壁的人。 “无论如何,我们的东西总被人弄坏了。我决不能就此甘休。” “那自然。我们应得向帐房交涉。不过你的说话也得谨慎些才是。” 我捺一捺电铃,有一个茶房应声进来,我便向他问话。 “我们出去时,谁进来过?” 那茶房是个麻脸的胖子,但瞧着我的脸呆呆地出神,并不回答。 “我们得箱子被人撬破了。你知道吗?”铭文赶紧补上一句。 那麻子茶房似乎微微地点了点头,但仍不答话。 我又说:“你是知道的?那末你应当负责!” 胖子才期期地说:“这——这个我不能负责。那——那是警察先生进来撬开的 ——” 铭文又抢着道:“什么?警察?警察来撬我们的东西?……胡说!” 茶房坚持说:“真的。我怎敢乱说?有一个警察进来搜查过。” 我接着问:“真有这事?好,我向你们的帐房去说话!” 那茶房非常见机,立即退了出去,随手带上了房门。 我满肚皮怀着疑团,诧异着误会的事会如此凑巧,竟一而再再而三。我们的皮 包怎样会劳动警察先生的搜查?这不是误会是什么?可是一转念问,那“究竟是误 会吗?”的问句忽又在我脑中活跃起来。我把皮包中的东西重新装好,又整整衣领, 叫铭文留在室中,准备一个人到帐房里去交涉。不料我还没有走近房门,门上忽一 声剥琢,便立即从外面推开。有一个人直闯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穿黄色制服的警 士。 那人一走进来,顿然停步,嘴里发出一种惊奇的呼声。 “包朗!……铭文,你也在这里!” 我定一定神,也不觉惊喜交集,不由不失声呼叫。 “霍桑!” 铭文也赶过来招呼。“霍先生,你怎么也在这里?这是什么一回事呀?” 霍桑点点头。“晤,这件事误会了!” 他旋过头去,挥一挥手,叫那跟随的警士留在门外。 他又把房门关上。我等他回身过来的时候,指了指皮包,正要告诉他遭遇的事 情。他反先给我解释。 他说:“我知道。这是误会的。你们在这里,我完全不知道。昨夜里你们不是 也遭遇过什么意外事情吗?” 我答道:“是埃昨夜的一夜可算是多事之夜!” “是不是有一个人来敲过你们的门?” 奇怪!霍桑怎么已经知道?这件事一变再变,真使我摸不着头绪。霍桑见我不 回答,又继续发问。 “那人不是戴一顶尖顶红结纱帽,近视眼,戴眼镜,有两只耙牙的?——” “正是! 正是!这个人你也认识?“ “晤,你且别问。他对你说过什么话?” “他只说:”一切都没有问题!‘又想把什么奇怪的东西给我,但到底不曾给 我。我问他要找谁,他觉得错误,道了一声歉,就退出去。“ 霍桑现着注意色问道:“他要给你什么东西?” 我答道:“这个我没有瞧仔细。他握在手中,像是白色的银币,又像是什么铜 质的东西,另外又像有红布或红绸卷着。我到底想不出是什么。” 霍桑皱着眉峰想了一想,点一点头似已有所领会。我正要问他,霍桑又继续问 话。 “你刚才说昨夜是多事之夜,那末你遭遇的意外也许不正这一次。是不是?” “正是。还有一次误会!”我就把铭文对于隔室中人谈话的误会,和我的偷窥 的事实约略说了一遍。 这几句话我自以为是出于误会无关紧要的,可是一进霍桑的耳朵,却产生了严 重的后果。他仰起头来,从板壁上端向三十三号里瞧了一瞧,又回头向我说话。 “你以为那个男人是电影导演?” “是啊,这是我从他们的外表上观察的结果。难道内幕中还不尽然?” 霍桑忽放低了声音,说:“他们实在是匪徒。你被他们过了!” 铭文张大了眼睛,瞧着我说:“怎么样?我早说过,你以为我误会——”我把 手在铭文肩上拍了一下,接口道:“好,好,误会的是我,不是你。但是他们现在 已经走了埃” 霍桑点头道:“是。但这个人的面貌你可曾瞧清楚?” 我答道:“我瞧清楚的,他有个怕人的脸,高鼻子,三角眼,再见时一定可以 辨认出来。你此刻可是要追寻他们?” 霍桑略一沉吟,又瞧了瞧手表,答道:“他们一定因着发生了误会,伯人怀疑, 所以已经移换地点。”他又思索一下。“我们要找寻他们的踪迹,也许还不难,不 过这是远路。 我看时机很危急,我们不能不走近路!“ “喔,很危急?” 铭文又插口道:“霍先生,这究竟是什么事?可是这班强盗要图劫什么人家?” 这问句早已在我的喉间,铭文竟代替我说了出来,我自然十二分赞成。不过霍 桑的答话很模棱,不能教我满意。 他说:“这件事不但紧急,而且非常曲折,此刻来不及细说。包朗,你得助我 一下,快跟我走。天将近黑下来了,不能耽搁!…铭文,你不如留在这里。至多不 出两个小时……你刚才的问句,我就可以详细答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