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包朗,你来得正巧!要是这一个小小的问题解决了,你不但又可得到一种新 资料,还可以得到一种新知识呢。” 说话的是我的老友霍桑。话的含义具有相当的吸引力,我被他引起了几分兴味。 自从我和霍桑分居以后,我因着笔墨的羁绊,已不再能和他天天见面。除了他接受 了什么奇特的疑案,有时候仍要请我去相助以外,其他寻常案子总是他一个人单独 进行,我已没有机会顾问。那天下午我因着江浙内战的影响,写作事务比较地闲些, 特地抽空到爱文路旧寓所里去访他。我刚在那壁炉边的沙发椅上坐定,他劈头就说 出这几句话,使我的精神提振了几分。 我仰直些身子,问道:“你又有什么新奇的案子?” 霍桑摇了摇头:“这是战后第一件案子,虽算不得新奇,可是也加得上‘有趣 ’的评语。”他伸手开那书桌的抽屉,似要找寻什么东西。 我又问:“案子的情节怎么样?” 霍桑答道:“我简括些说几句给你听。有一个少年女子被人杀死了,伤处在女 子的咽喉。凶器分明是一把利刀,案中牵涉一个嫌疑的少年男子。当发案之前有人 看见他从被害少女的屋子里走出来。这男女俩本来相识,并且似乎有过一段恋爱史 ;后来崔答佐在少年家里的衣袋中搜出了一种重要的证据,就是这东西。你瞧!” 他已经从抽屉中取出一把便用刀来,小心地扳开了刀片,递给我。 我接过刀一瞧,那刀连柄足有六寸多长,刀锋很阔厚,刀端也尖锐,很有当作 凶器的可能。 霍桑问道:“你看怎么样?” 我答道:“刀是舶来品,刀锋很锐利,钢质也不坏。” 霍桑点点头:“晤,你再瞧瞧。” 我再仔细瞧那刀,刀的锋口上面有几粒黑赫色的小班点。 我说:“这里有几粒斑点,粗看看不出。” 他又点点头:“对。你有什么见解?” “唉!像是血渍啊!” “晤,像是?” “不,我相信确是血渍。” “喔,你也以为是血渍?我告诉你,警厅里的崔警佐和一个姓王的西医,都这 样说过,他们都认定是血渍。” 我捉住了霍桑的口气、问道:“难道这里面还有疑惑?” 霍桑皱皱眉,说:“你知道这一点关系一个人的性命,不能不特别慎重。要是 单单凭我们肉眼的观察,当然算不得凭证。有时候刀上沾染了果汁,一经干透了, 也会得变成这种颜色。因为人类的血液里也和桔类等果汁一般,含着些儿酸的成分, 酸和铁质接触了,都能变成一种铁柠酸盐,干了以后的颜色是彼此相同的。若是单 凭肉眼的能力,决不能分别出来。” “那末你可知道怎么样分别?可是用显微镜?” “不是。有一种方法很简便,只须用一种淡亚马尼亚液,滴在斑渍上面,五分 钟后便能明白。若是果汁所染,斑点上会泛出绿色,倘然是血渍,那是不会变色的。” 他就站起来,拿回了刀,走进化验室去,调剂亚马尼亚液。 我仍独坐在办公室中,默默地寻思。霍桑的处事谨慎和孜孜研究的精神委实是 可佩可敬的。其实这种应用科学的知识,凡从事侦探工作的人都应有些涉猎,治案 时才不致指黑为白,冤屈无辜。可是现在警探们和司法人员的修养实在太落后了, 对于这种常识大半幼稚得可怜,若说利用科学方法侦查罪案,自然差得更远。他们 处理疑案,还是利用着民众们没有教育,没有知识,不知道保障固有的人权和自由, 随便弄到了一种证据,便威吓刑遏地胡乱做去。这种传统的黑暗情形,想起来真令 人发指。 “包朗,有结果哩!”霍桑的呼声从化验室中传出来。 我马上立起来,走到化验室里去,看见他正拿着一个放大镜,在窗口察验那便 用刀。 我问道:“怎么样?是血不是?” 他点点头。“当真是血!你瞧,这斑点不是完全没有变动吗?” 他把放大镜和刀一起授给我。我也凑在光线中细细地瞧一瞧,那细斑果真还是 黑持色。 他和我重新回到办事室。 我说:“那末,这个疑问已经解决了,那个少年男子谅必就是——”霍桑忙接 口道:“慢。你不是要说这少年男子就是凶手吗?” “晤,难道还不是?这不是一个重要的证据吗?” “是的。不过我们还不能随便轻断。” “为什么?可是你的化验不正确?” “我相信是正确的,不过还不够。” 我不知道他这话有什么意思,但慢慢地坐在原椅上,瞧着他不答。他也照样坐 下了,抽出一支纸烟,一边擦火,一边向我笑一笑。 他说:“包朗,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我更摸不着头脑,含糊地点点头。 他又说:“你总听到过发明地心吸力的大科学家牛顿罢?他爱猫,家里养了一 大一小两只白猫。他便利猫在两间房中出进,特地在分隔的板壁上凿了一大一小的 洞——大的洞属于大猫,小的洞便利小猫。这故事你也听到过吗?” 我应道:“这是个流传很普遍的笑话,小学生们也知道。” 他吐出一串烟,问道:“喔,你也看做是笑话?” “不是笑话是什么?有了一个大洞,小猫不是一样可以进出的吗?我想牛顿是 个天才的科学家,决不会这样笨。” “当然不笨。可惜你也误解他了!” “喔?误解在哪里?” “你不是说壁上另凿一个小洞是多余的吗?” “是。” “要是大猫小猫在同一时间进出,怎么样呢?” “那不妨一先一后挨次走——或是大猫先走,或是小猫先走,那也不成什么问 题。” “如果事实上成了问题,两只猫必须同时走,不能等先后,那又怎么样?” 霍桑的问句近乎推车撞壁,使人回旋不得,可是他的面容很庄重。 我继续辩道:“那不会有,即使有,也是难得的事——”霍桑插口道:“难得 的?你是说不是绝对没有,不过是偶然的?是不是?但是你总也知道,科学方法上 的一个重要条件是‘正确’。所谓正确也就是排除一切偶然性。 反过来说,一件事实中所包含的偶然性越大,那就是正确性越校牛顿有的是科 学头脑,一切都力求正确,故而连开猫洞的小事也如此正确。我相信这有趣的故事 是可能有的,不过在一般常人眼中看做笑话罢了。“ 我并不答辩。霍桑分析这个多少带些笑话性的故事,目的无非要说明正确的重 要,不过不免有些过于郑重其事,室中静一静。霍桑连续吐吸了一会烟,再接再厉 地发挥下去。 “包朗,我再说一个关于我国人的故事。史记石奋传上有过这样一段记载:汉 朝石奋的少于石庆,在武帝朝做太仆。有一天石庆御帝出外,武帝忽然问庆,车中 有几匹马。石庆用马鞭把马数了一数,才举手回答:”六匹马“。 其实古时天子的车子定制是六匹马,石庆又不是第一次驾御,可是他必等数过 之后才回答,可见他处事的精细正确,不容有偶然性的存在。所以我说石庆的头脑 也是合乎科学条件的。“ 我有些不耐,说:“霍桑,我明白了,你说了一大串话,无非要说明你对于这 刀上的斑渍认为还不够正确。是不是?” “是。” “那末怎样才算够正确?” 霍桑道:“这斑渍是不是血的问题虽然已经解决了,但还有第二个问题,这血 究竟是人类的血?还是其他动物的血?再进一步,就算是人血,可就是因刺杀那女 子沾染的,也得有了其他的佐证才能决定。你怎么跳洪式地就断定那少年是凶手? 这是科学态度吗?” 我略略有些难堪。他分明在说教,又像训诫,可是理论很充实,简直无懈可击。 诡辩当然不是对付知己朋友应取的态度,我不能不静默一下。 我又说:“那末是人血不是的问题,你也有方法研究吗?” 霍桑答道:“在现代的科学界上,这一著还没有正式的鉴别方法,但非正式的 方法是有的,例如检查赤血球核心的有无,可以辨别其他动物血或人血,不过手续 麻烦些,不像第一步这样简单。我想先自己试一下子,要是不成功,再去——”办 事室的门突然给推开,有一个颀长的女人站立在门口。 伊的打扮非常惹目。伊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宁绸小花皮袄,宽大得似乎不称 体;下面玄色印度绸镶珠边的裙子,又非常时式,可是穿在伊的身上,又似乎太小 些儿,并且在这当儿也觉得不合时令。更奇怪的,伊的足上是绣花白缎鞋,手上戴 着一副白鹿皮的手套,腕上还有一副很厚重的金镯。伊分明拼命地学“摩登”,可 是掩不装效颦“的嫌疑。我又瞧伊的容貌,黑目细眉,瓜子脸,菱形嘴,但面颊瘦 损而焦黄,也不施脂粉。伊的年纪约在二十五六。 那女子并不立即走进来,向我们俩瞧来瞧去。一会伊把手按在门框上面,操着 镇江土音开口了。 “哪一位是姓霍的侦探先生?” 霍桑本打算立起来,重新往化验屋里去着手试验,忽见这奇怪装束的女子突如 其来,也不元有些纳罕。 他立起来,淡淡地点点头。“我就是。夫人,尊姓?请进来。” 那女子慢慢地进了门,在门旁站一站,略有些踌躇不前的模样。 伊答道:“霍先生,我姓金,到上海还没好久。” 我暗暗地点着头。凡内地有钱的人,一到了上海,看见了上海人的装束,往往 有一种模仿的心理,可是装扮出来,总不免非驴非马,弄得不成样子。这女子即使 不自己说明,我也早料定伊是刚才从外乡来的。 霍桑向伊瞧一瞧,点点头。“金夫人,请坐。”他随手将那把有血渍的刀,小 心地放进书桌抽屉里去。 那女子仍站着不坐,作哀恳声道:“霍先生,你做做好事,救救我的丈夫!” 霍桑从容地应道:“喔,什么事?” “唉,霍先生,你非救救他不可!” “晤,说埃什么事?” “他——他——他快要死了!”伊用手棒住了脸。 霍桑仍瞧着伊,答道:“快要死了?为什么不去请医生?我不是医生埃”女子 道:“不是——他不是生玻我—我怕有人要谋死他;”霍桑的眼光转一转,但神气 非常冷静。 女子仍呆木木地站在门口里面。 霍桑问道:“谁要谋死他?” 女子又文不对题地自言自语。“太危险!我——我真害怕!” 霍桑皱皱眉,向我瞧瞧,随即自顾自地坐下来。那少妇低垂了头在发怔,伊不 肯坐,站又像站不稳,分明伊的神经已经失了常度。霍桑好像因着阻扰了他的血刀 的研究,有些不高兴,所以他的忍耐功夫这一天特别差。他冷冰冰地坐着,眼角斜 视着来客,不再开口。 我自动地打开这僵局。 我说:“金夫人,你姑且坐下来,把实在的情形简括些说一说。我们正有别的 要事,不能多耽搁。” 少妇抬头瞧瞧我,似乎给我提醒了,很感激。伊点了点头,就侧着身子在我的 对面的另一只沙发上坐下。接着,伊不等再催促,便急急地自动陈说。 伊说道:“我的丈夫叫金栋成,本来是贩皮货的,为着避难到上海来,还没有 两个月。 起初我们本来很安逸。自从一个礼拜前,我们在戏院里看了一次戏之后,他忽 然变了。他的身上常带着一支手枪,走两步会回头看一次,处处防备着,像伯人暗 算。晚上睡也睡不安定,常常从梦里跳起来喊叫。我——我怎么不害怕?“ 少妇的白手套又一度接触伊的面颊,伊的两肩在微微耸动,顿住了不说下去。 霍桑的眉峰更蹙紧些,冷漠地应一句。 “我早说这件事应当去请教医生!” 我默然不答,心中很不满霍桑把这种态度对待一个求助的女子。因为伊的言语 虽有些吞吞吐吐地欲言不尽,但这是受了惊变后的常态,似乎情有可原。 我又问女子道:“你可知道你的丈夫为什么缘故才这样?” 伊道:“他——他虽然不肯告诉我,我可早已知道他——他有一个仇人。” “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晚上,我也一同往戏院里去的。我们坐在楼上的包厢里。到了十一点钟 模样,戏台上正十分闹热的当儿,栋成突然吃惊立起来,接着他便拉着我回去。我 很奇怪,正要问他为什么如此,他只用手向对面的包厢中指一指,不说一句话,拉 着我就走。我曾站住了向对面的包厢中瞧一瞧,有一个高个子戴黑帽的男人,正扯 开一只椅子坐下来,此外没有什么。我的丈夫谅必就因看见了那个人,才急急地要 离开。” “这个人是谁?你可认识?” “我不认识。回家后我问过他。他只是发楞,不肯说。” 问答停一停。霍桑似乎已经听出了些滋味,冷淡神气减弱些。 他淡淡地说:“也许你的丈夫看错了人,自己心虚,才有这种病态。” 女客忙应道:“不是。霍先生,没有错。因为我起先也这样想,不料昨天晚上 栋成害怕的那个男人果真在我家后门出现了。” 霍桑的眼光又闪一闪,身子也挺一挺直,他的精神显然也提振了些。 他问道:“怎么样?” 姓金的女人说:“那时候约模六点半钟光景,天已经黑了。栋成还没有回家。 那男人悄悄地推开了我家的后门,正要走进来,忽被小弟看见——霍先生,小弟姓 杨是我们家里的仆人。小弟问他是谁。那个人掉转头,马上退出去。” “你可曾瞧见这个人?” “没有,那时候我恰巧在楼上。” “那末你怎么知道这个人就是戏院中瞧见的人?” “据小弟说,他瞧得很清楚。那人身材很高,脸儿墨黑,穿一件棕色外衣,头 上还戴一顶黑呢的铜盆帽。那模,样和我在戏院里看见的差不多。” “喔,差不多?” “唉,不!霍先生,简直是完全一样,不会错。你想要是这个人不是来找栋成 为难,怎么会不声不响地闯进人家后门里来?看见了小弟,又怎么不说话就走?后 来栋成知道了,又为什么吓得不成样子?” 霍桑点点头表示接受,说:“你丈夫吓得怎么样?” “他听得小弟把那回事说明之后,他的脸儿顿时发白。接着,他就摸出一支手 枪,一个人装腔作势,在客堂里乱跑,竟像发疯的样子。我被他吓得一夜没有睡。 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也许也要发疯:”伊顿一顿,又说:“霍先生,这件事你总得 发些慈悲,救救他的命。我们女人嫁夫从夫,只能靠丈夫活命‘况且我们结婚还没 多久,万一栋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个人又怎样过活?”伊取出一块手巾来,掩 住了伊的眼睛,嘴里有些唏嘘声,似乎很悲伤。 故事已描绘出—个动人的轮廓,女客的谈话也流利得多。霍桑已被引起了些兴 味,改变了先前的冷漠态度。 他说:“这样看,这里面似乎真有一个人要和你丈夫为难。你现在要我做什么 事?” 少妇答道:“最好请你查明那个人是个什么样人,究竟为了什么事要跟栋成为 难。要是有方法,把他们的怨恨排解一下,免得惹出祸殃来。” 霍桑皱眉道:“但是你的丈夫既然守着秘密,连你都不肯告诉,别的人又怎样 着手?” 姓金的抬起些头,又作哀求声道:“霍先生,这就要请你们想个方法,先叫他 把真情说出来。不过他既然瞒我,要是知道了我到这里来请求你们,一定要怪我, 所以你们决不可提起我。他的脾气很坏,在这当儿我更怕他。” 霍桑想一想,点点头。“这一层你尽管放心。现在我要问几句话。你丈夫在上 海有没有交往的朋友?” 少妇摇摇头。“没有。我已经说过,我们到上海还只六七个礼拜。”伊顿一顿, 用手指卷一卷那件宽大的宁绸皮袄的角,似乎在追忆:“唉,霍先生,我记起来了。 有的——有一个人。” “晤?” “这个人到我们家里来过两次,不过坐一坐便去,栋成也没有留饭,好像彼此 并没有深交。” 我不禁高兴地接嘴道:“好!这就是一个探听真情的线索。” 霍桑仍宁静地问道:“你可知道这人住在哪里?” 妇人说:“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他仿佛是栋成的同乡,因为我听得他们谈话都 是天津口音。” “你也不知道这个人的姓名?” “不知道。我看见那人的身材瘦长,年纪约摸四十光景。他的下巴上胡须很浓, 像好久没有修饰,衣服也不大洁净。别的我都不知道了。” 这几句话又未免使霍桑失望。他抱着右膝,低头沉吟了一下,继续问那妇人。 他说:“那个来客几时到你们家里去的?这个你总记得罢?” 伊低头想一想,答道:“我想想看,今天是二月二十三。晤,他第一次来,离 开今天已经有十天,因为我记得那是在我们往戏院里去的前三天。隔了几天,他又 来过一次。第一次我在客堂里看见他,第二次我没有下楼。那人逗留的时间更短, 一转眼便走。” “他们谈些什么?你可也听得?” “不。第一次我闯进客堂去,只听得客人说‘他在南京。’那时栋成看见我, 好像很惊慌,忙挥挥手叫我走开。我只得退出来。” 经过一度短短的静默,霍桑又提出另一个问题。 “还有一句话。你丈夫在这里既然没有职业,又没朋友,他天天干些什么?” “他每天早晨起身很迟,饭后总得到浴堂里去,直到上灯时才回家。吃过晚饭, 他不是逛什么世界,便是往戏院里去,在家的时间很少。不过从一个礼拜之前起始, 晚上他不出去了。” “他看戏和逛游戏场的时候,你是否总跟他一块儿去的?” “不是。他独个儿玩的时候多,我难得跟他出去。” “那末他此刻在哪里?” “大概还在浴堂里。他不到天黑,不回家,天天如此。” 霍桑放了右膝,站起来。他向妇人间明了那浴堂是在新闸路口的兴发园,又查 知他们的寓所是在新生路一百四十一号。 他又向伊说:“金夫人,现在你放心回去。少停等你的丈夫回家以后,我们会 到你们寓里去会见他,设法查问这回事的详情。我知道,我们决不会说是你来报告 的。你放心。” 妇人也立起来,仍带着颤动的声调,问道:“霍先生,你想栋成到底会有危险 不会?” 霍桑缓缓地说:“据我预料,你丈夫即使当真有一个仇人,那人也许只想恫吓 一下,不一定就有谋害之心,你丈夫也不致就有性命的危险。你此刻尽管不用过度 担忧。” 那妇人整一整伊身上的那条镶珠边的黑裙,向我们俩鞠一个躬。伊的脸上表现 出感激的神气。 伊说:“多谢,多谢;我但愿如此。万一这里面真有什么危险,总要请霍先生 救他一救才好。” 我和霍桑都答应着。我又向伊安慰了几句,才送伊出门。回进办事室时,我看 见霍桑正开了一扇窗户,在窗口吐吸新鲜空气。 他回头问我道:“包朗,你此刻不是闲着吗?这件血刀案我正打算专心进行, 不愿意给别的事打断。这件金栋成的事,你能不能代替我走一趟?” 我答道:“也好。你想这回事的内幕怎么样?” 他淡淡地说:“我看不会怎样严重。并且是虚是实,还说不定。也许会出于误 会。” “那末你想我应当怎样着手?” “第一步,你先去见他一见,找个理由,设法探明他是否真有一个仇人,因为 我在这一节上还有些疑惑。假使是实在的,你再问他和那个人究竟有怎么样的纠葛。 假使他守秘不说,你尽管回来,我们可以从别方面进行。据我料想,这决不是什么 大不了的案子,你放胆进行好了。” 那天晚上七点钟时,我独个儿动身向新生路去。天色早已昏黑,路上的电灯已 完全通明。我的车子从沙渡路向西转弯,就进入新生路。路上行人稀少,冷风扑面, 有些不寒而栗。我把外衣的钮子扣紧了两个。 这件案子,在霍桑眼中,显然认为无足重轻:但是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去应付, 却也并不容易。因为我去见金栋成,迹近“毛遂自荐”。我应得用什么方法,才能 使他吐实,确是一个小小的难题。我既然不能说明受了他的妻子的委托,他如果因 陌生而拒绝不纳,我又将怎样对付他?霍桑虽叫我找个理由,可是这理由也不容易 找。 反复考虑的结果,我定意进去时先冒他一冒,说这两天有人看见一个人在门外 徘徊往来,形迹非常可疑。因此特地向他探问一下,他是否觉察到了这个人,并且 他与那人有没有关系。如果那女人的故事不虚,这问句一定能打动他的心,至少他 的神气也隐瞒不祝那时候我再临机应变,他势必不能再拒绝我。 车子到了新生路中段,我便下车,找寻一百四十一号门牌。那是一条新辟的马 路,地点非常冷落。马路两旁屋于稀少,除了偶然有几宅孤立无邻的住宅以外,还 有许多空地。 我寻到了那个号数,那是一宅新造的西式屋子,二连共有三幢二层楼屋,四周 围着一垛通联的青色砖墙,内部却每一幢另有分隔。那金栋成的住宅,在靠边转角 的一家,侧面恰临胶州路。 我先向屋子里瞧瞧,窗口里有灯光透露,楼窗上也灯光,显见那夫妻俩都已回 家。但是我走到门口听听,上楼下都是静悄悄地没有声响。我在那绿色新漆的铅皮 铁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没有声音;我又叩得重一些,仍旧没有应声。我细瞧门上, 又不见有什么电铃,不免暗暗地纳闷。 路上没有行人。风似乎加了些劲。我再听听,屋子里面依旧是寂静无声,我更 瞧瞧隔壁居中的一幢屋子,更是上下墨黑。 我踌躇了一会,脑中忽而发生一种奇想。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要把我引入壳 中?我的手自然而然地伸进外衣去,竟没有带防身的手枪。当然,我是去访霍桑闲 谈的,原不料有这一回意外的任务。我想到好几年来,我们经手破获的案子很多, 那些失败漏网而衔怨我们的人,像棍巨憨之流,当然不在少数。所以我这个怀疑, 在实是可能有的。但是我此刻既然来到这里,可能因着我凭空的疑惧,便退缩回去? 况且我生平经历的危险已经不少,这一次如果退缩不前,岂不要叫人笑我? 蓬蓬蓬! 我又第三次叩门。结果仍没有人答应。我不再等待,手旋那门钮,竟应手而开。 门里面有一方空地,种着两棵棕树。那空地沿着围墙,直通屋后。左侧里有一条水 泥通道,直接那前门口的水泥阶级。这屋子是新建的,故而内部的布置不很完备。 我定一定神,放开脚步,一直走到子门前。我站住了,伸手在那花玻璃上弹指作声, 可是依旧没有人来开门。 奇怪!怎么一回事?因为我看见那右边通接阳台的窗电灯明明亮着。难道里面 果真没有人?这时我本能地起了“逃犯”案中的骇人经历,我的心房不由不乱跳起 来! 我从前门的花玻璃中内窥,看见近门有一盏电灯,光很弱,隐隐还瞧得见里面 的楼梯:我不再停留了,因为留下去,会自起狐疑,挫弱我的勇气。我照样将门钮 一下,门也不曾下锁。我踏进了门,咳一声嗽;没有声音。我故意放重脚步,踏进 一步;还是杏无声息。 我举拳直叩那右侧里客室的门,却到底不见有人答应! 惊异吗?自然。这屋子里在玩什么把戏?我果真是被玩弄的对象吗? 我又伸手去旋那客室的门钮,竟不能开动。室门既然是锁着,里面谅必没有人, 但是电灯又为什么亮着? 滴答! 我猛听得锁孔中的响动声。客室门突然地开了!一个长大汉子赫然呈现在我的 眼前。 他一手拉着门钮,一手执一把手枪,枪口对准着我。 唉!我料想得不错,我当真已投进了圈套!怎么办? 我手无寸铁,抵抗自然谈不到;其实即使我衣袋中有枪,这时也来不及拿出来! 还好!幸亏我经历的事情不算少,虽临危难,还不曾丧失我的镇静的定力。门 里面的电灯照见我的对方恶狠狠地挺立着。我抱着无抵抗主义,既不退缩,也不举 手,但很宁静地站着,瞧着那大汉高声说话。 “喂,什么意思?” 那人有一双凶狞的眼睛,方脸,阔嘴,大蒜鼻,下颌特别突出,身体高出我一 寸光景,肩膊也比我阔得多。如果我和他徒手相得,胜负还保不定,何况他的手里 还有枪。六是他在我身上打量了一下,似乎微微一震。他不但没有开枪的倾向,他 的执枪的一只手竟也放低了一些。 他期期地问道:“你——你是谁?” 他的呼吸急促,眉峰蹙紧,脸上又像抱歉,又像局促不安,似乎这回事出于误 会,并不像我先前所料的要诱我入壳。 我婉声答道:“我叫包朗,是私家侦探霍桑的朋友。” 我把霍桑的牌子据一据,果然产生效果。那人的态度顿时改变了。他一边急急 地把手枪塞到他穿的一件玄色呢西装外衣的袋中去,一边将门拉开些。里面像是一 间客室,他忽然向我拱拱手,说:“唉!对不起!对不起!我弄错了人:……先生, ……喂,包先生,请进来。我正打算要请教,再巧没有!包先生,你说的霍桑先生 可是住在爱文路的?” 我随便点一点头,心中暗付,我的先前的想法未免神经过敏。这个人自己也有 意请教霍桑,这又出我的意料。 那末我即使说明他的妻子曾到霍桑那边去请求,谅他也不致怪伊,这样,谈起 来自然更容易合拍;我不必再怕他守秘密了。 我进了客室,缓缓走到一只西式的靠背面前,眼光在这光亮的客室中瞥一瞥, 仿佛踏进了一个小小的家具陈列所。室中有许多器物、方桌、长台、琴几、圆台、 沙发、靠背,中西杂列,并且有新有旧,实在太不相称。我又瞧那人身上穿一件墨 绿色的白羔皮袍,外面罩一件玄色外衣,短了四五寸光景;脚上穿的一只挖花的本 国式呢鞋,却是那时候上海员流行的。一种不伦不类的模样,竟和他的妻子的装束 无独有偶。他伸出一只戴了两枚金指环的右手,向我摆一摆,先自面向着窗坐下来。 我坐定之后,便依着他的语气,答道:“金先生,你本来也要见见我们吗?可 是就为着你的那个仇人的事?” 金栋成楞一楞,突出了眼球“向我呆瞧着。这反应并不出我意外,反使我暗暗 欢喜,因为我的单刀直入的话锋已经刺进了他的心坎,他已不能掩饰。 他作骇异声道:“包先生,是——是的。你也知道了吗?” 我点头道:“正是,你的夫人已经告诉我们了。” 金栋成又呆一呆,接着点点头,忽又叹息一声。 他道:“唉,难为这小妮子,竟也这样子关心我!” 我顺势问道:“那末这个人是谁?跟你有什么怨仇?” 金栋成又紧皱着眉峰,不回答,分明内中确有什么惊人的事实,他一时不便出 口。他低头想一想,他的眼睛霎了几霎,似乎已有了主意。 他说:“包先生,对不起,这一着我现在还不能说明白。我可以告诉你,这个 人姓董,从前曾吃过我的哥哥的,苦,此刻我的哥哥死了,他就寻到我身上来。他 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有些蛮力。老实说,我委实有些怕他。” 我问道:“他此番来找你,你想他有什么目的?要诈你的钱财?还是要害你的 性命?” 金栋成又怔一怔,疑迟了一下,摇摇头。“我——我不知道。可是他总不怀好 意,要我的命,也说不定。我觉得我敌不过他,也不愿意让这件事报告警察,因为 ——因为———”我见他顿住了不说,催问道:“因为什么?” 他吞吐地继续道:“因为——因为这件事关系我哥哥的秘密。现在哥哥死了, 我不愿意再把它张扬开来。所以我要请教你们的,就要请你们侦查他的踪迹,想个 法子吓他——吓。” 我摇摇头,正要表示拒绝,他似乎已经会意,不等我发表,忙接续下去。 “包先生,要是你们另有别的方法,也行,只要秘密,妥当,免得我吃他的亏。 包先生,你得帮帮忙,成功了,我一定重谢。” 他说话时他的右手伸到外衣袋里去,一会又抽出来,又不时搔头摸耳,显得他 的方寸已乱。 我问道:“你到底要叫我们做些什么?” 他疑迟道:“我本来的意思,要请你们吓他一吓,叫他知道些厉害,不敢再来 找我。” 我皱眉道:“对不起,这种事我们不会干。我们不是三头六臂,吓不退人;若 使利用了权势去吓人,那是我们最痛恨的。何况你和他结怨的情形,我还一些没有 头绪,我们不能随便给人家利用。” 他慌忙地说:“包先生,我早已说过,这回事关系我的老大的名誉,跟我实在 没有直接关系。我只是代哥哥受过罢了。包先生,你尽管相信我,我决不骗你,骗 了你准会落在长江里!” 他宣誓,他挥手,接着的又是拱手。他的语声很恳挚,似乎我非答应他不可。 我又自己纠正我先前的估量。 这个人简直虚有其表,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怖,显然脆弱得毫无力量,不然他不 会如此发急。 我问道:“那末你和这个姓董的会过面没有?” 他放低了声音,答道:“我见过他一次。那是本月十六日的晚上,在大新戏院 里。” 接着他便说明那晚的事实,和我们先前所听得的相同。 我又问:“以后你可曾见过他?” 金栋成道:“没有。可是昨天傍晚他竟然到我家里来了!”他又告诉我那时的 情状,也和他的妻子说的一样。 我想起了霍桑的提示,问道:“当初你在戏院中瞧见他时,会不会瞧错了人?” “不会。他也向我瞧一瞧,分明也看见我。何况昨晚上他已经到这里来过。” “那时你没有看见他,说不定另有一人。你想不会是误会吗?” 金栋成忙摇着两手,答道:“不会!决不会!我告诉你,他虽没有直接和我谈 过,可是已经打过电话给我。” 话既然这样肯定,误会的假定显然已没有成立的可能。我就进一步探究。 继续问道:“他几时打电话给你的?” 金栋成道:“那是三天前的事。我在兴发园浴室里洗澡,他的电话突然来找我。 你想他也知道我洗澡的地方,可见他对于我的行动已经调查得很清楚。” “他说些什么?” “他不和我多谈,只说:”老魁,你好啊!你等一下子,我要和你谈几句话。 ‘我一听声音,果真是他,便急急避开。“ “他那时叫你老魁?这是你的名字?” 他忽吐一吐舌尖,有些窘。“那是——那是我的小名——阿魁,别的人也不知 道,他先问浴堂里的堂倌,说要找老魁,堂倌回答没有。他才说要找一个住在新生 路姓金的人。” “他后来可曾到兴发园里去找你?” “我不知道。因为我离开了兴发园,到现在还没有去过。我已经另外换了一个 浴堂。” 我付度了一下,表示我的见解。“瞧这情势虽是明明有一个人要和你作难,但 也许那个人并不真是你的姓董的仇人。他的目的也不是报仇,只想用恐吓手段,诈 取你的钱财——”金栋成忙着插口道:“决不,决不。包先生,你别再不相信。那 晚上我在戏院中瞧得清清楚楚,他也隔着戏院的池子瞧我,一定已经认识我。电话 中又叫我的小名,声音又明明是他。决不会错。” 他既然一口说定,我自然不便和他辩论,就提出另一个问题,“近来你可有别 的朋友来瞧过你?” 金栋成顿了一顿,才缓缓地答道:“有的,有一个姓何的同乡来过。他因为境 况不大好,要问我借几个钱。这个人不会有什么关系。” “这个人怎么会知道你住在这里?” “我第一次在路上偶然碰见他。后来他到这里来过两次。” “你可也知道他的住处?” “据他自己说,他住在云南路的方泰客栈里。” “他可知道姓董的和你纠葛的事?” 金栋成低头踌躇了一下,摇摇头。“不知道。这回事除我自己以外,没有第二 个人知道。故而——”他说到这里,他的眼光偶然向窗上一瞥;接着他的头颈一缩, 忽而跳起来,纵声大呼。 “哎哟!他——他来了!快——快捉住他!” “坐下,别乱动!我去追他!” 我顺手将他的手枪夺过了,急忙回身出室,推开那花玻璃的门。这时候我猛听 得外面门上的铅皮击动声音。等我开了花玻璃门,跨下水泥阶级,踏上空地,早已 不见人影。那前门果然半开半合,那人分明已经夺门而逃。我毫不犹豫地追出门外, 路上也不见有什么人奔逃。我想胶州路比较静僻,那人或是转了弯,从这条路逃去。 我先奔到左手的转弯角上,向胶州路的南北两向一望,也没有逃人的踪迹,只见一 辆黄包车正在向北进行,但相距已远,不像就是逃走的人。 没办法,我只得回转身来。我正要退进屋子里去,忽然看见有个短衣人从东面 走过来,也正要进门去的模样。 这人一看见我,突然停了脚步,形状有些慌张。 我厉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楞一份,略一迟疑。答道:“我——我叫杨小弟。你——你干什么?” 他说的是一口上海话。身上穿一身玄色布的棉袄棉裤,外面罩一件黑洋缎马申, 头上戴一顶半旧的黑呢铜盆帽,果像仆役打扮。这时路灯光照见他的脸上有些惊异, 眼睛张大了,呼吸也很急促。他注视着我的手中的手枪。 我又问道:“你此刻从那里来?” 他答道:“我从我的家里来埃什么事?” “你别问。你家里住在什么地方?” “温州路八十八号……你——你究竟是谁?为什么问我?” 他的语声还安定,不像会弄什么乖巧。我也婉和些语调。 “我是来替你家主人办案子的。刚才你从东面过来,有没有看见一个像你一样 戴黑呢铜盆帽子的人?” 那仆人呆一呆,摇头道:“没有埃难道那个人今天又来过吗?” 我应道:“正是。我听说昨天傍晚你亲眼见过他。是不是?” 杨小弟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接着他便摹那人的衣服状态,并说他的 主人听得以后吓得像疯子。我又问他回家去有什么事。据说他的妻子生了一个儿子, 傍晚时他趁空回去瞧一下子。“ 一会我们已回进客堂。金栋成依旧坐在椅上,双目直视,还是喘息不安。他的 妻子站在他的旁边,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分明伊听得了他的惊呼声音,特地下楼 来瞧瞧,这时候正在竭力安慰他。伊看见我和小弟进去,便从后面的另一扇门里避 去。 金栋成勉强坐直些,颤声问道,“包先生,怎么样?你——你可曾捉到他?” 他的气息咻咻地,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人不可貌相”,这里是一个额外的例证。 这个人又高又大,外表本来很犷暴,谁知他的神烃竟会如此脆弱?他一看见那人, 便吓得这个模样,可见他的内心中一定有某种恐怖。可惜的这内幕中的玄秘,他既 然不肯说,我也没法看透它。 我答道:“没有捉祝我追出去已经没有踪影。” 他低声说:“包先生,你——你总得想个法子抓住他,我很害怕!” 我安慰他说:“你别这样。我料他看见你这里已有准备,在这一两天内决不敢 再来冒险。你的且定定神,别自一起惊慌。我此刻回去,找霍桑先生商量一个方法, 以便在最短时期中给你解决这个难题。明天饭后,你可到他的寓所里去听消息。你 可知道霍先生的住所的号数?” 金栋成点点头,又向旁边的仆人杨小弟瞅了一眼。“我已经问过小弟,霍先生 不是住在爱文路七十七号吗?” 我应道:“是。你准明天去。今夜里你尽管安睡,别再自起猜疑才好。” 我回到霍桑寓里的时候,霍桑还没有进晚餐。他因着血刀的试验没有效果,心 中正感到非常闷懑。他留我在他的寓里吃夜饭,饭后又问我经过的情形。我就把所 见所闻扼要地说了一遍。末了我又补充些意见。 我说:“霍桑,今天你的料想未免差些了。这件事并不像你所估量的这样简单, 实际上确有一个人要和金栋成作难。我相信他们中间一定还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且那幕后人也一定非常可怖,金栋成才如此丧胆。不过金栋成既然不肯说明,侦 查时实在很棘手。” 霍桑正在火炉旁边,嘴里衔着纸烟,垂着目光打盹似地听我说。我说完了,他 的头仍不抬起来。隔了一会,他才缓缓地举起手来,从口中取下纸烟,他的眼光仍 瞧在地毯上面。 他说:“这样看,这件事例也有些兴味。我刚才不是估量错。我觉得那女人的 态度有些不自然,所以我怀疑到伊的故事的正确性,至少限度很像是出于误会。现 在据你观察,事情是实在的。不过当事人既然不肯把真相说明白,或是用谎言搪塞, 我们自然也无从下手。你想一个患病的人谎报病状,医生即使隔靴搔痒地下了药, 又怎么能见功效?” “你觉得金栋成有什么地方说谎不实在吗?” “是。他说那个要作难他的人,是他的死了的哥哥的仇人,与他本人并没有相 干。这明明就是谎话。” “是啊,我也觉得他这句话靠不祝” 霍桑又说:“根据心理的原则,一个人的内心如果没有内疚的缺陷,决不会凭 空白馁。 孟子上引曾子告诉他的弟子子襄的话:“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所 谓理直气壮,就是这个意思。假使姓金的话是实在的,他是代人受过,那末他问心 无愧,又不是瘦弱无能,又何致于见影心虚,害怕得这个样子?” 我应道:“对,你说得不错。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霍桑道:“我们假使能够知道他和那人所以结怨的实在情形,和那怨仇的性质 怎么样,那才有线索可寻。若能如此,解决的希望自然也有把握。” 我说:“照眼前的情形看,你说的两个问题就不容易处理。你瞧可还有什么着 手的方法?” 霍桑不答,重新把纸烟送到嘴唇间去。他呼吸了几口,疑视着烟端的烟纹续续 地上升。 他的神气很宁谧。我‘知他正在竭力运思,不便打断他的思绪,只索守着静默。 一会他又放下了烟,微笑说:“包朗,据我意料,这件事像是一件寻常的胁诈 案,不见得怎样了不得。” 我问道:“喔,你又来了!何以见得?” “你想那姓董的两次到金栋成家里去,可是没有动作,又打一次电话给他。那 有什么意思?不是只有恐吓一下的作用吗?如果他的目的在图害金栋成的性命,那 尽可乘机下手,又何必如此客气,预先打电话通知他?” “虽然,也许那人另有用意,先吓金栋成一吓,使他心虚神慌,以便容易落手。 因为就体格方面说,金栋成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 霍桑摇头道:“你的想法太美丽了,实际上不一定可能。你给予姓董的评价太 高了。 因为你所假定的姓董的用意很狡猾,而且非有些心理的研究办不到。但据你说 的这个金栋成像是个粗人,不像会有这样智黔的敌手。另一方面说;他所下的代价 未免也太大。他要行凶报仇,势必求迅速了事,以便脱身逃罪。他这样两次虚声恐 吓,岂非太不经济?万一目的没达到,却给人捉住了,又怎么样呢?“ 理论很正确,辩证也很显豁,我自然不能再辩。 我又道:“照你的话,那姓董的只想诈索,金栋成又为什么如此恐怖?” 霍桑道:“这件事在金栋成的心目中,一定自以为是他的仇人要谋害他的性命, 因此才神魂不安。” “你怎么说他‘自以为是’?难道实际上并不如此?” “这很难说。就现状论,或者这个人并非姓董的本人,却另有人假冒了,借此 完成他的恐吓诈钱的目的。” “但是他对我说过,他和姓董的怨仇,除他自己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谁 又能够利用这个机会?” “这个算不得。金栋成也许故意秘密,假说没有别的人知道,防我们从别方面 刺探他的隐秘;或是他的秘密实际上早已泄漏,不过他自己还没有知道罢了。” “那末你看这件事我们应得对付?” “我看事情还待开展,这只是一个引子。” “我们静坐着等待自然发展吗?” 霍桑弹去些烟灰,皱眉说:“要是马上进行,眼前也有一条值得一试的线路。 我怀疑一个人——从这个人身上着手。” 我忙插口道:“你说的人不就是那个向金栋成借钱的姓何的?” 霍桑点头道:“是。你总记得金栋成的妻子曾说,他们到上海以后,本来很快 乐。金栋成也逍遥自在,可见他心中原没有什么负担。直到那晚在大新戏院里看戏 以后,他才发生变态。但那个姓何的第一次去访他,就在他们看戏的前三天。这里 面不是有些儿痕迹可寻吗?” 我赞同道:“对。我起先也很怀疑这个人。但金栋成竭力替他辩白,说他并不 知情,决没有关系。” “我们不必听他。就目前的事实论,这个人像是案中的重要角色,决不能因着 金栋成的见解就放弃不理。” “那末假冒的人可就是这个姓何的?” 霍桑丢了烟尾,摇摇头。“这还不能说定,我们也不必先存什么成见。你既然 约金栋成明天饭后到这里来看我,到那时候我们对于这个谜团一定可以更加明眺些。” 他瞧瞧炉沿上的小瓷钟。“包朗,回去罢。嫂夫人盼望太久了。 事情并不太紧张,我不留你在这里过夜哩。“ 第二天饭后,我依约往霍桑寓所里去。我看见他沉着脸儿,默坐在炉边,模样 儿不快乐。我不知他是否因着金栋成的案子,或是那另一件血刀案发生了阻碍,才 有这种懊丧的神情。经我一问,才知道这两件案子的进行都不很顺利。血刀经过再 度的试验,仍没有确切的结果,因此他不能不另请化学专家去化验。金栋成的案子, 他早晨也已出去探询过一下,同样没有端倪。他曾到那云南路方泰栈去找姓何的人。 据说那人先前果曾在栈内耽搁过几天,但在一星期前已离栈不知去向。他又往金栋 成常到的兴发园浴室里去问过。一个堂倌说,这几天金栋成已经换了浴堂,不再去 洗澡。起先每天午后,他总要在浴堂里打一个吨,消磨四五个钟头;并说金栋成性 子很躁急,用钱也很阔绰,故而在一般堂倌们眼中,金栋成手里一定很有些钱。 我问道:“你可曾问有人打电话去的一回事?” 霍桑道:“问过的。堂倍说确有这一回事。这电话,使他失去一个好主顾,给 予他的印象特别深。因为金栋成接电话以后,形状很慌张,匆匆地穿好衣服便走, 以后竟一去不回。” “后来打电话的人可曾到浴堂里去找他?” “没有。我也问过那堂佰,据说并没有人间起金栋成。” “此外你可曾得到什么别的线索?” “我还知道那个姓何的是个胡子,身材瘦长,年纪四十光景,名字似乎叫少梅。 他曾和栋成一块儿到浴堂里去过几次。除了这个人以外,金栋成更没有别的相识的 朋友。” “那末你现在想用什么方法了结这件案子?” “我仍想照原定的方针,打算先找到这个姓何的人。我相信这个人是案中的一 个要角。”霍桑顿一顿,忽向窗外望一望,继续道:“唉,有人来了,大概就是金 栋成。你等一等,让我来问他几句,或者另有别的线索,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