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这是一件离奇紧张而又含有悲惨因素的案子,提起了足以引起我的深长的感喟。 案子的发生还是在霍桑从事侦探活动的初期。那是一个严寒的冬天——我的日记中 记着的日期是十二月九日,星期六上午。 西北风一连刮了几天,天空是黑沉沉的,气候已是十二分寒冷。我同我的朋友 霍桑在爱文路七十七号的那间布置末久的办事室里,彼此靠着火炉,默默地坐着。 炉沿上的铜瓶中插着一枝早放的嫩黄的素心腊梅,受了炉火的烘催,在吐出它的幽 香。室中很是静谧,只有那电车钉钉声,远市的喧哗声和马路上苦力的邪许声,随 着风力隐隐约约地送到我的耳朵里来。 我的手里正执着一张申报,眼光却并不注在报上。因为我默坐久了,心里略略 有些不耐烦,我不能禁止我自己的眼光不移到报纸外面去。 我的目光跳过了报纸的边缘,注射在对面的霍桑身上。他正燃着一支白金龙纸 烟,可是并不吐吸,兀自低着头瞧那烟端上的烟纹一缕一缕袅袅地上升。 他忽然冷冷地说:“包朗,天气这样阴沉,外边既然太寒冷,屋子里又觉得枯 寂无聊! 岂不要闷死人?“ 他的说话近乎牢骚。当时我并不回答。因为我觉得他的话表面上虽似因着气候 的阴寒,和我一样有闷懑的感觉,但主要的原因并不在此。 霍桑从苏州到上海来的动机,就因那时候上海发生了一件私铸国币的巨案,悬 搁了三个多月,还不能破案。上海警察厅长孙雪崖幕霍桑的名,特地派人请我们俩 到上海来相助。 霍桑费了两个星期的心力,果真查明了那私铸机关,又捉住了三个主脑和十七 个羽党。 这案子破获以后,霍桑的姓名便成了上海一般社会的谈话资料。孙厅长便劝霍 桑留在上海,给上海人造些福。我也认为他如果要在侦探事业上谋发展,上海的环 境的确比苏州更适宜。 可是我们迁进了爱文路七十七号,住了三个星期,竟没有一个人登门请教,霍 桑没有机会可以施展他的身手。 一会,我笑着答道:“霍桑,我想你的闷懑并不关系气候,大概就因这几天你 没事可做,不免技痒难搔。是不是?” 霍桑也笑道:“你竟能猜到我的心事;你的料想的本领真进步了:”他顿一顿, 吸口烟。 “不过要是我给你评个分数,至多只能给六十分。换句话说,你还不会完全猜 中我的心事。” 他又把纸烟送到嘴边去,一壁把两只眼睛似笑非笑地盯在我的面上。我给他这 样一瞧,恰像三朝里的新嫁娘,一经小姑们的偷瞧,有些不好意思。 我问道:“那末你怀着什么样的心事?” 他的脸忽然沉下了。“是的,我是耐不住空闲的。一空闲,我就感觉到我的脑 子会沉滞,我的肢体会懈怠,真像一架机器搁置久了会生锈!所以你的料想确也料 中了一半。” “喔,还有一半呢?” “我正想找些事做——找一个对象,以便我对于上海社会尽一些心,出一些力。” 霍桑是好动不喜静的。他的责任观念又特别强。他常说人生存在社会中,一切 生存的条件,都受社会的赐予,所以任何人也都得提供所有的心智和能力,对社会 尽他或伊的应尽的本分。他固然绝对痛恶封建社会中的“贵”和“贱”的阶级意识, 但是他的意识中也有一种“贱民”,那就是那些只知安享坐食而不肯为他人劳一些 心力的寄生分子。现在人家不来请教他,他便自动地在找工作的对象,就可见他的 责任观念的强烈的一斑。 我又问道:“那末,你的对象是什么?你打算找些什么样的案子做?” 他道:“你总也瞧见,报纸上面没有一天不登‘寻人’的广告。我觉得这就是 一个不能轻视的问题。” “晤,你注意那些失踪人吗?我看这里面除了因亏空畏罪和吞款卷逃的以外, 大半都是些青年女子。如果查究他们的失踪的原因,十之五六都是借着自由幌子的 暖昧关系。这种勾当,你又怎能着手?” “不,这就是我的理想中的对象。据我臆度,这些少年妇女们的失踪,不一定 完全像你所假定的。我相信内中有不少是受了匪盗的诱骗。我已经略略调查过,上 海有不少有组织的拐匪。这班匪徒的计划最毒辣,比任何匪盗都更可恶。他们和那 些流氓恶少勾结着。 恶少们用蛊惑手段,破坏了年轻无知的女子们的贞操,又榨取他们的钱;钱榨 空了,再把他们卖给拐匪们,转卖到异乡去,你想上海社会有这班丧尽天良的恶匪 在猖撅,我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问题的确很严重,同时我认为要解决它也是“兹事体大”,决不是赤手空拳所 能为力。 不过我知道霍桑的目标一经确定,常会有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 所以我若使提出困难的字样,一定会遭他的反驳。 我说:“拐匪的行径固然极端可恶,可是要扑灭他们,似乎也不容易——”他 突然放下了纸烟,插口道:“是的,我知道。不过人们做事,应得考虑的,是应做 不应做,不是容易不容易。” 一个软钉子!幸亏我的措词还婉约,否则准会吃没趣。 我又说:“那末你打算怎样着手?” 他把烟尾丢进了火炉,皱眉说:“问题就在我还找不到入手的途径。前天我和 警厅侦探长汪银林谈过好一会,也想不出具体的方案。”他站起来,站住在火炉面 前,一会,又开始在室中打旋。“包朗,这几天我感到闷懑的,主因就在这一点上 ——”他忽而停了脚步,侧着头定神倾听。他说:“你可听得施挂在和什么人交谈? 不是有什么人来看我吗?” 是他神经过敏吗?不。我敛神一听,果然觉得有人在前门口问答。不一会,我 们的男仆施桂已经走进来通报。 施桂说:“霍先生,外面有一个人——很奇怪——喔,一个很奇怪的男子——” 霍桑急忙接口道:“晤,一个很奇怪的男子?怎么样?” “他要进来看你。我问他什么事,他不肯说。” “那末让他进来好了。” “喂——不过——不过—” “施桂,为什么吞吞吐吐?不过什么?”霍桑的声调有些不耐。 施桂仍吞吐地说:“他——他的面貌丑黑得像鬼——他——他的装束又非常奇 怪。” “你别管,快请他进来。” 施桂还是迟疑不决。“请他进来?……他——他穿得很脏——很破呢!” 霍桑挺直些腰,冷笑道:“施桂,你怎么忘了?我们都是平民!你自己也是一 个平民啊! 这里不是大人先生们的府第,怎么容不得褴褛人的足迹?别说废话,快请他进 来!“ 施桂才没有话说,悻悻地回身走出去。霍桑很兴奋。 他拨一拨火炉中的煤块,又把他的一条蓝地黑星的领带扣一扣紧,把他身上的 青哗叽的短褂整一整,像在准备接待一个重要的客人。 我含笑说:“霍桑,你的机会来哩。现在可不用再焦烦了。” 霍桑微笑道:“无论是不是机会,但是这个人既然是我设了办事处后的第一个 客人,我总得见他一见。” 室门开了。外面有一个男子默默地站着。 他的形状使我暗暗地吃一惊。“很奇怪”三个字是方才施桂用的形容词,我相 信他用得很恰当。那人身上穿着一件褐布的狐爪皮袍,可是已是破旧污秽不堪;头 上戴一顶毡帽,帽檐很宽,满积着灰沙。他的衣帽太宽大,套在他的佝楼、短孝瘦 削的身上,实在觉得不相称。 因此,只要一眼瞧见他的模样,就不由不称奇。他的面貌呢?更奇怪了。他的 脸形是尖削的,颜色枯干而黝黑,几乎有尼格鲁的资格。一个端正的鼻子,配着一 张特别小的嘴;两目大张,眼珠却黯黯没光。他的脸上有不少皱纹,深浅不一,但 是若要从那皱纹中猜度他的年纪,又是一件劳而无功的事。因为就他的面相揣测, 三十固然近似,五十也不嫌太老!那怪客的态度也有些怪。他不言不动,几是呆木 木地站着。 霍桑也现着惊奇的神色,两只敏锐的眼睛射在怪客的脸上,似乎在估量他的来 由。我也静默着。三个人都不发一言地在扮演哑剧。施桂却在客人的背后看戏。主 客相见竟会有这般情形,在我的经历中可算得破题儿第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