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持的局面约模延长到一分钟光景,这难堪的静境方始打破。霍桑最先开口。 他说:“朋友,你可是要找我?……请到里面坐。” 那人有动作了。他摇了摇头,眼睛仍直望着霍桑。 他怯怯地问道:“你——你就是——”他的声音哽咽而低嘎,好像有什么东西 抓住了他的喉咙。他刚说出了那三四个字,又顿挫了。 霍桑接着说:“是。我就是你要会见的人,叫霍桑。这位是我的好友包朗先生。 请进来。” 那人又努力摇着头。“不,我——我不能进来。” “为什么?站在这里,怎么能够谈?” “霍先生,我—我实在不能进来。进来了怕——怕会害你们!” “莫名其妙”是我当时的反应。这人的状态既很奇突,说话又这样诡异。他的 来意究竟怎么样? 霍桑又说:“你不要怕,请放胆进来。我知道你远道到这里来,一定有什么悲 惨的故事。 请进来。无论如何,你总得走进来谈。“ 那人仍踌躇不动。“霍先生,我——我——我有——有毒。” 霍桑点点头。“那也不妨事。我这里有避毒的方法。你尽管进来。”他又回头 向我道:“包朗,请你把窗开了。” 他退了两步,移过两只椅子放近窗口,另外又移了一只给那怪客。我着手开窗。 一阵冷风冲散了室中的暖气。 霍桑又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两支老美女雪茄烟来,一支给我,一支自己烧着。他 也相信雪茄有杀菌力。这时那客人已一步一蹩地走了进来,缓缓地坐在椅子上。霍 桑向来客端相了一下,视线似集中在他的咽喉部分。 他忽问道:“夫人,你是从北方来?” 那人的眼睛睁一睁,现出很惊奇的样子。我也很惊怪。这人竟是个女人? 来人答道:“唉,霍先生,你已经瞧破我了!你是从我的声音上听出来的?” 霍桑说:“是。其实不但声音,就是你的容貌、身材和步行时的状态,也都告 诉我了。” 妇人把右手在伊的胸口上拍了几下,自言自语地说:“好险呀!我今天能够到 这里,没有重新落进网里去,真是太侥幸!”伊顿一顿,定着目光作追想状。“晤, 对!我记得早晨上岸的时候,好像有个人跟在我的后面,怕已经看破了我的改装了 罢?”伊的脸上又露出惊恐。“哎哟!那冤家大概也看出我了!不然他怎么一霎眼 就不见?” 霍桑急忙作安慰声道:“夫人,请放心。你此刻既然到了这里,不必再伯有人 害你。 你定心些,把你的事情告诉我。“ 伊佝偻地坐着,瞧瞧霍桑,点点头,又移过视线来瞧我,霍桑婉声问道:“夫 人,尊姓?” 那妇人不安地摇摇头,低着头,答道:“霍先生,我没有姓,你也别这样称呼 我。我是一个没丈夫的贱妇人,受不起这样的称呼。我——我是一个——一个—— 唉!我——我简直算不得人!” 霍桑吐了一口烟,问道:“你是一个妓女?” 妇人点头道:“正是。我现在也顾不得羞耻了。霍先生,我实在不能算人!” 霍桑说:“娟妓也同样是个人,你不用太自贬。你此刻不是从东三省来吗?” 妇人的眼睛又睁一睁。“是的,我才从营口来。霍先生,你又怎样知道的?” 霍桑道:“你的衣服装束和你的口音,都告诉我你是从那边来的。你说今天早 晨刚才登岸。今天到埠的轮船,也有一只往来营口的大亨轮。那边的娟妓最多,情 况又最恶劣。 因此我便料你一定是从东三省来的。“ 妇人连连点头道:“霍先生,你说得对!我在长春的时候,早听得你在北平破 过一件大案。刚才我在一片小茶馆里歇歇脚,又听得人家在谈论你。你果真了不得! 不过你说你知道那边妓女的状况最恶劣,你可知道恶劣到什么样子?” 霍桑低声道:“这个我自然想象不到。但我看你这个样子,谅必你已经吃了不 少苦。 是不是?“ 妇人忽然哽咽着答道:“霍先生,你说吃苦?唉,苦这一个字,万万不够形容 我所遭受的种种:”伊忽指着伊自己的左腿。“这里有两个焦烂的洞,就是我初到 长春的时候,不肯接客,龟奴们就用烙铁给我烙成的。” 伊偻着身子,将破皮袍揭起了,又将一条棉花钻出了碎洞的大脚管裤子卷起了 些。伊的瘦瘠的小腿上果真有两个银币大的超黑的孔洞。我只瞥了一瞥,立即把视 线漾开去,原因是“惨不忍睹”。霍桑也放下了雪茄,闭紧了嘴,脸色有些泛白。 妇人又指着两臂说:“霍先生,这两条膀子上也包满了针刺的焦洞。只要我一 违反鸨妇的命令,就得刺上一两个。哎哟,霍先生,那些鸨妇简直比毒蛇还厉害; 他们的心狠毒极了:他们只要钱,就不顾人家的命!不论刮风下雪,总要我出去接 客。每晚上限定最少须接三个客,少一个就要刑罚。刑具是什么都有,皮鞭是最轻 的一种,动不动就用烧红的铁针,在两腿上和膀子上刺!霍先生,你知道我的膀子 上刺了多少焦洞?” 伊说到这里,伊的眼眶中贮满眼泪,再也按捺不住,便象雨珠般地落下来。我 一阵心酸,也几乎流出泪来,伊像要解开衣钮,把手臂撩出来给我们看。我忙举手 止住伊。 我说:“太凄惨哩!你不用再解开来。” 妇人一面拭泪,一面带喘地接着道:“唉!包先生,这还算不得惨。我记得有 一天晚上,我一连接了七个客人!到了下一天,我的手和脚都不能动。我向那鸨妇 哀求,求伊免我一天,伊睬也不睬。我再三恳求伊。伊忽说:”那末,你就躺在床 上,我去拉客人进来!‘我说:“我不但手脚不能动,实在再吃不消了!’鸨妇冷 笑道:”那我不能管你! 我化了两千块本钱,买了你来,多则五年,少则三年,我总得在你身上挣几倍 利钱!要是你一天不接客,你早死一天,我便吃一天的亏!我怎能答应你?‘“霍 先生,包先生,你们想鸨妇的心肠这般毒辣,那些被卖的妓女们还有命吗?他们也 知道不论怎样壮健的女人,一进他们的门,最长寿也活不到五年。他们要挣钱,所 以无论如何,决不会有一丝一毫慈悲心!” 带哭声的故事停一停。一阵冷风卷进来,把火炉中的火舌煽得一阵子乱窜。我 感到冷飕飕。霍桑的一只手紧握拳头,紧皱着双眉,望着我叹气。 他道:“包朗,人世间竟有这样的地狱生活!你可能梦想得到?” 我也不禁握着拳头,在椅子边上击了一下。“这世界上不是还有法律吗?怎么 容得这种惨无人理的鸨妇们的存在?” 那妇人又呜咽着说:“包先生,你说法律?唉,你还不知道!我们本国的法律 是顾不到我们妓女的生死的;即使要顾到,力量也不够。因为那边的妓院完全在异 族人的势力下,鸨妇和龟奴们仗着外力,就无法无天地干,谁也不敢问一句。所以 女人一进他们的牢笼,除了凭他们摆布等死以外,再没有第二条路。” 我问道:“难道私逃也不能够?” 妇人又颤声道:“哎哟!说起私逃,真叫人伤心!霍先生,你不是看见我步行 的时候,我的右脚已经断折了吗?这就是我第一次独个儿私逃的纪念!后来我第二 次又想逃,那不但我自己受足了惨刑,还连带地害了一个人。” “晤,怎么一回事?” “鸨妇的心肠是比毒蛇还毒的。伊一面虐待我,又不让我死,一面又禁止我声 张,或偷偷地把苦状告诉给嫖客们听。伊养了许多凶恶的龟奴,万一嫖客们有救引 妓女的意思,这些龟奴们就用武力去对付。这样,嫖客们自然不敢冒险。 “我到了长春一年光景,实在熬苦不得,就再想私逃。那里的嫖客大半是些粗 人,像胡匪,驻兵,和开矿采林的苦力们。比较上流的商人已经是难得有。有一次, 有一个南边的姓王的皮货商人来嫖。我忍不住,私下把苦衷告诉他。他倒是个有血 性的男人,一听我的苦楚,大抱不平,便答应我想法子救我回南。我对他说,‘你 要救我,官法是没用的,只有私逃的一法。’他应允了,就约期偷逃。不料事情秘 密得不够,被鬼精灵的鸨妇侦知了。可怜那位客人竟因我的连累,活活地被龟奴们 打得半死,不上一个月,听说他伤重死了!” 妇人的悲痛再忍不住,双手掩住了面,放声大哭起来。我的胸口好像给一块大 石镇压住,也想哭一哭,泄泄气,可是哭不出。霍桑立起来,把他手里的残烟,用 力向火炉里一掷,他的足又在地板上顿一顿。 他怒声道:“人世间竟有这般黑暗的地狱,还成什么世界?” 妇人且哭且应道:“假使真有地狱的话,我想地狱中的苦刑,总不会比我所遭 受的更厉害罢?” 霍桑叹口气,又说:“照你说,女人一朝落进了这火坑,是万元生理的。那末 你现在又怎么能够自由的?” 妇人用皮包骨的手背抹一抹眼泪,说:“我何尝自由?我虽然逃出了那个火坑, 但还逃不出死。现在我满身染了毒疮,我的命也活不到几天。我所以能够逃出来, 也是一百万分侥幸。我在地狱里度日子,已经足足两年半。我的身体本来不大健康, 故而渐渐地撑不祝那鸨妇见机,便想把我转卖到营口去。他们有一种转卖的习惯。 妓女如果一再图逃,或是和嫖客们有接近的情形,他们就把那妓女转卖出去,让转 买的人管束得更严厉些。因此凡再三转卖的妓女,管束既然更严,受苦也更惨。我 一听得转卖的消息,自知再没有命了。 不料正在成交的时候,我忽然得到一个救星。这救星是我的熟嫖客,本是一个 杀人劫舍的胡匪,但还有些人心。他知道我的苦楚,可怜我。他乘着他们把我移送 到营口去的时候,约了几个弟兄,将我劫过去。他随即给我改装了,送我上轮船, 还给我几个钱。因此我今天才得着重见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