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哭声和故事都告一个段落。霍桑站在窗栏边,像在向窗口外吐吸新鲜空气。我 仍坐着不动。我的脑子给这惨绝人寰的故事所盘踞,有些惘惘然。我还不知道这个 霍桑迁到上海以后的第一个来客,除了伊的一页惨史以外,还有什么事委托我们。 一会,妇人又打破了静默,说:“霍先生,这是我的已往的惨史。不过此刻我 来看你,有一件事恳求你。你们两位可觉得厌倦吗?” 霍桑回过身来,走到书桌旁边,敛神答道:“不。你姑且休息一下,慢慢地说 罢。只要我们的能力够得上,很愿意效劳。” 那妇人有些疲乏,声音也低得几乎听不出。霍桑亲自从热水壶中斟了一杯茶, 送到那乔装的妇人面前。伊接受了喝了几口,把杯子放在书桌上,让背心靠着椅子 背休息。霍桑重新烧了一支雪茄,坐下来。我听了这妇人的惨史,心里觉得非常愤 怒,手中的雪茄也不知不觉地早已熄灭了。我定一定神,也把雪茄重新燃着。 一会,妇人开始说:“两位先生,我今天到此地来,并不是为我自己,因为我 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我要求先生们发些慈悲;救救那些未来的可怜人。那火坑里 面像我一样的人,正不知有多少,可是要救他们,事实上已办不到。现在能够做的, 只有别让别的人再投进去。” 霍桑点头道:“不错。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觉得女子们所以会落进火坑里去,就因这中间有一班万恶的拐匪!” 事机有凑巧。霍桑方才正谈论扑灭拐匪的事,此刻伊也说到这个题目,显然合 着了他的意向。 霍桑答道:“你的意思要我设法扑灭拐匪,使拐卖的事情减少些?是不是?” 妇人说:“是埃霍先生,你可知道每一年上海的拐匪把无知的妇女们送进火坑 里去的有多少?唉,真不知道有几百几千啊!这种恶匪也像鸨扫们一样地可杀。他 们诱骗青年妇女,活活地害她们的性命,可是法律也顾不到。霍先生,你是一位仗 义的好人,我在轮船上也听得过。刚才我在共和路明园茶馆里歇歇脚,吃些点心。 我听得人家在谈论你新近破过一件案子,都说你的本领了不得。我由着一个年老的 人的指引,特地来恳求你。你得出一番力,把这些恶鬼捕杀几个,免得一般可怜人 再落到苦海里去。” 霍桑答道:“这是我应尽的义务,我本来有这个打算。你的被卖是不是也受了 拐匪的诱惑?” 妇人道:“是的。不过——不过那也不能不怪我自己。”伊又低下头去,声调 也降低了。 霍桑道:“那末,你当初怎样落进拐匪的圈套的?” 妇人沉吟了一下,叹口气说:“好,我老实说罢。我的失足,原因是没有知识。 现在我的妈已经死了,可是我不能不怨伊。伊太宠我,太溺爱我。我要什么,伊没 有不依我,其实是害了我。我虽然也读过好几年书,但是一知半解,实在懂不得什 么。在中学校时,大家都只在装饰娱乐上考究。我也受了这个习气,仿佛进学校, 学的是研究化装和交际。 所以我到了十九岁,还是无知无识,只欢喜在外面跑。我既没有人管束,所交 接的女伴又都不大正当,因此,我的足迹便时常在戏院舞场里。就在那里,我碰见 了一个流氓——一个冤家——也是一个吃人的恶鬼!我受了他的引诱,才受尽了苦, 现在懊悔已来不及了!“ 静一静。悲惨怨恨的空气仿佛充塞了这办事室的每一个角落。我保持着闷郁的 静默。 霍桑的脸很庄肃,也默默地在吐吸他的雪茄。 他问道:“这个流氓可就是出卖你的拐匪?” 妇人道:“是,现在想起来,他实在是个拆白,也可算是一个变相的拐匪。但 他有一个漂亮的脸,圆脸蛋,高鼻梁,还有一双媚活的眼睛,外貌上是个翩翩少年, 谁也看不出他的狠毒的心!我和他纠缠了一年多,他看见我的私蓄渐渐地完了,便 假说他在天津谋得了一个职司,月俸很优,约我一块儿私逃。我的爸是在我三岁时 就过世的。这时候我的妈也死了,家里只有一个胞兄。这件事我当然不便和他说明, 即使说了,他也决不会应许我。 因此,我便悄悄地跟了那冤家上船。不料一到船上,他便把我交给两个拐匪。 我的恶运就开始了!“ 我不禁叹息道:“好险啊 妇人道:“唉,霍先生,你还不知道匪徒们的厉害。怎么容得我自救?他们一 看见我,立刻把我领到一间舱里,将一种药汁,强灌在我的嘴里。我服了药,神志 就昏迷起来,眼睛和耳朵虽还可以动,手和脚就完全不能动了。我在昏昏沉沉的时 候,恍惚看见有一个人来查舱。那人看见我横在榻上,似乎有些怀疑。我虽开不出 口,心中很希望他能够救我。 我看见那买我的拐匪伸手向那查舱人的袋里塞了一下,那人便不声不响地走了。 “ “以后怎么样?” “我这样似醒非醒,不知道过了几天,等到清醒转来,我已经落进长春的火坑!” 又静一静。霍桑把雪茄灰弹落了些,瞧瞧那妇人,点点头。 他说:“夫人,我要问几句话。那拐匪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你可还记得?” 妇人抬起头来,疲弱地说:“拐匪有两个,一男一女。我记得那男的个子很高, 浓眉毛,大麻子,还有个大蒜鼻,很可怕。那女人也比我高出半个头,粗手大脚, 面孔也很怕人。” “这两个人的姓名你可也知道?” “我不知道。不过我记得那女人叫那男的老熊。” “他们的年纪呢?”霍桑又追究一句。 妇人想一想,说:“这个也不清楚。我看那男的总有四十多岁,女的比较年轻 些。” 霍桑又立起身来,走到火炉面前,丢了雪茄尾,张着两手烤了一会,又沿着窗 口踱来踱去,似乎在那里深思。 我暗想拐匪诚然极端可恶。他们的踪迹一天不灭,那些无知青年妇女们的命运 真是异常危险。霍桑虽有这个捕灭拐匪的伟大企图,但他起先正踌躇着无从下手, 现在这女人所提供的也太空洞,实际上仍没有可以着手的线路。 霍桑又站住了问道:“还有一点。那个引诱你的流氓叫什么?” 妇人疑迟了一下,说:“他叫小金,比我大五岁,现在大概近三十岁了。” “他住在那里?” “他的住所没有一定。我和他相会总是在旅馆里。” 伊的头又沉下去。 “那是什么旅馆?” “那也不一定。我记得东大,申江,大沪,我们都住过。” 霍桑点点头。“刚才我听你说,好像你今天到了上海,看见过这个小金。是不 是?” 伊点点头,应道:“是的。我从明园茶馆出来时,好像看见他,不过一转眼就 不见,也许会看错。以前他是穿西装的,刚才我看见的是穿一件棕色中装大衣,里 面像是件淡色袍子。 ……晤,也许不是。我想不会这样巧。“伊顿一顿,又发出恳挚的声音,说:” 霍先生,我的一生已经完了,要报复也不可能,你别为我打算。我只望你发些慈悲, 救救那些像我一样的无知的妇女们!“ 霍桑慢慢地答道:“是。这件事非常重大,成功不成功,还不能预料。不过我 为着对于社会的义务,不敢不尽力。你的身世固然很可怜,但是你的来意很可敬。 现在我想你得把你的姓名告诉我——”那妇人急急摇着手,道:“霍先生,别问我 罢。我不忍再牵我死掉的爸爸的头皮!我也不忍让我的哥哥为了我受羞耻!”伊把 那件宽大不称体的破皮袍拢一拢,慢慢地立起来,似乎要告辞的样子。 霍桑举起一只手止住伊。“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的家就在本城。不过此刻我也不打算回去。我哪里再有颜面见我的哥哥?” “那末你现在打算上哪里去?” “我—我没有地方去——我想去看看几个同学,要是他们不肯收留我,我—— 我打算投黄浦——”霍桑忙阻止地说:“不,你别这么想。你既然悔悟转来了,还 有半世人。你尽可以找一个新的生命。” 妇人摇摇头,叹息道:“霍先生,太晚了。现在我满身都是病,都是毒,那里 还有活命的希望?” 霍桑道:“病和毒是可以医治的,你别害怕。你听我的话,现在快去医病,医 好了,再作打算。好不好?”他从衣袋中取出一张名片来,在名片背上写了几个字, 递给那妇人。 “你拿这张名片赶紧到新民路自新医院里去医。那何院长是我的朋友,一定能 够收留你。 费用方面我可以帮助你。“ 妇人感激得又流出泪来。伊起初还是不肯,经霍桑一再相劝,才眼泪汪汪地接 受了名刺。 霍桑叫施桂给伊雇了一辆车子,伊才干谢万谢地蹩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