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妇人离去以后,霍桑把茶杯叫施桂拿出去消毒,又叫他用石炭酸在室中洒一 洒。霍桑和我也帮同着打扫。经过了十多分钟的清洁工作,他和我重新坐下来,彼 此换了一支白金龙,沉默地吸烟。窗依旧开着。风也还断断续续地钻进来。空间相 当静,但那妇人的凄惋的语声好像还留在我的耳朵里。 一会,我说:“霍桑,我看这件事你大概非干不可了罢?” 霍桑吐出了一串烟,应道:“是。我起初只觉得拐匪们是社会的害物,不能听 他们猖獗下去。可是他们猖撅的后果会这样厉害,我简直想象不出。现在的问题不 是我们干不干,是怎样干。” “是。刚才你认为没有入手的路。现在你可比较地有些把握?” 他皱着眉峰,说:“把握还说不上。不过这女人多少给了我些线索。例如伊所 举示的几个旅馆,现在还都开着——”他突然顿住了。“唉!包朗,外面又有什么 人来哩。” 施桂推门进来。门外有一个中年男子紧紧地跟着。那人穿一件灰布棉袍,玄色 布底鞋,身材相当高,黑脸大口,方下颊,两只眼睛却像耗子的,似乎不相称。那 人不待通报,已急急地跨进门来,站住了目灼灼地望着霍桑。 他问道:“先生,你是不是姓霍?” 霍桑微微点点头。“是。我就是霍桑。什么事?” “喔,我家老爷有一件事烦劳你,不知道你肯干不肯干?” “什么事?你姑且说明了再说。” “霍先生,这件事很难办。我家三小姐被拐匪拐去了!” 凑巧的机运似乎在特别眷顾我们。这早晨的先后两个来客竟和霍桑的企图形成 一条线。 霍桑似乎微微怔一怔。 他定着目光,向来客打量了一下,又回头来瞧瞧我。 “包朗,事情岂不太凑巧?又是一件失踪案子!” 又瞧着来人道:“你说你家小姐被拐匪拐去了?被拐的情形怎么样?” 那人道:“前天晚上三小姐就不见了。老爷派人出去了一天,没有影踪。他急 得没法,才叫我来请你。你如果敢担任侦探,把小姐找回来,不论你要多少钱,都 行。因为我家老爷有的是钱,三小姐又是他最钟爱的。不过有一点你也得注意。” “注意什么?”霍桑看见他停顿,怀疑地问一问。 那人扮着鬼脸,低声说:“我听说那班拐匪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手段狠, 消息灵。 你要干涉他们,跟他们为难,自然得特别小心才是。“ 霍桑沉吟了一下,点头道:“是。你的话很对。但是你家小姐的失踪,怎么知 道确是被拐匪拐去的?有什么证据?” “证据虽没有,但我们相信一定是被拐。” “何以见得?” “因为在两礼拜之前,我们东隔壁的邻居张家里也有一位小姐忽然失踪。后来 他们报了警署,派侦探们去追寻,才知道已经被拐出了口。此番三小姐的不见情形 是相同的。” “那位张小姐后来可寻到没有?” “没有。那班警探先生大概在这件事上已经吃过些苦,有些害怕。老爷去报告 他们,他们推三推四,分明不敢再担任追寻的责任。老爷没办法,特地叫我来请教 你,问你肯不肯。” 霍桑沉默了。他依旧站着,回头瞧瞧炉檐上的腊梅,又瞧瞧我。这一瞧似乎有 某种含意,可惜我看不透。那个看似相当强壮的男仆也仍站在室门里面。他的眼角 在偷瞧我的朋友,好像要窥测他到底答应不答应。 霍桑又向那人瞅了一眼,答道:“唉!拐匪的势力竟至使警探们束手,可见他 们的猖獗。 可是我也没有三头六臂,论实力,还够不上那些警探。他们既然不敢担任,我 又有什么办法?“ 仆人接嘴道:“霍先生,怎么?你也会胆小?拐匪们虽厉害,但单凭着你的大 名也尽够吓倒他们了埃你为什么这样谦虚?” 我也很觉诧异。霍桑方才既然有这个计划,又应允了那妓女的请求,定意要试 一下于,这明明是个机会。怎么一听这人的几句话,他便胆小退缩? 霍桑摇摇头,微笑着答道:“我的虚名并不是什么灵符,吓不退匪徒们。要是 勉强去干,弄巧成拙,反而会坏事。你不是奉了你家主人的命来请我的吗?” 那人显然被这句话提醒了,急急地答道:“是。我家老爷姓王,开米行的,住 在提篮桥裕丰里。现在就请你跟我去走一遭。” 霍桑道:“不必。你去回复主人,我别的事太忙,不能担任这件事。” 王家的仆人说:“霍先生,你真不干?” “是。” “那是很可惜的。我说过,老爷是不惜重赏的。” “重酬果然爱,可是用性命去换,那岂上算?” “那末还得请你劳步走一趟,你自己去回复我家老爷。” “那又何必?你主人若是不相信,你不妨就把我不敢担任的情形说出来。” 奇怪!霍桑的语气很坚决,分明他决意不肯干了。他起初既然无事找事做,打 算侦捕拐匪,这件失踪案子是有连带关系的,他为什么拒绝不干?他的口气好像是 有些知难而退。 但是他做事是从来不怕难的,数分钟前他还对我说过。这变态不是太反常吗? 那末他拒绝的话果真是由衷而发吗?还是别有作用? 那仆人又道:“霍先生,你真不肯干?” 霍桑点头道:“是,我决意不干。” “要是老爷自己来请你呢?” “我不干就不干,谁来也没有用。” 斩钉截铁的表示,使王仆没法再缠绕。他谢了一声,回身走出去。霍桑陪送他 出门,留我一个人在室中。 我走到壁炉前,把炉火拔了一拨,又把窗关了。疑团奔集我的心头,一时真感 到怅惘。 王家这件案子,本是可以顺便干的,如果得手,还可以得些资助。虽则霍桑工 作的主旨本不在乎金钱报酬,但借此贴补些济助刚才那妓女的费用,也未为不可。 他为什么决意回绝呀?刚才他正苦清闲,好容易有人来请教他,他又像自高身价般 地轻轻回绝了。难道他索性连侦捕拐匪的计划都打消了吗? 霍桑回进屋时,笑嘻嘻地说:“包朗,你呆呆地想什么?” 我答道:“就为了你。” “为我?你替我想侦捕拐匪的方法?”他向我瞧一瞧,嘴角上的笑容没有消逝, 神气似乎很高兴。 我问道:“喂,你为什么这样高兴?” “晤,高兴?是的。你还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一时真模不着头脑。 他忽楼近我些,低声说:“刚才我们不是正苦没有入手的线路吗?我告诉你, 此刻我已经得到了侦缉拐匪的线索了!” 这话太出我的意外。开玩笑吗?不。他的语气不像是取笑。 我忙问:“霍桑,真的?你的线索从那里来的?怎么象变戏法?” 霍桑又含笑道:“包朗,照理你不该说这样的话。你应得知道,我的线索就在 我刚才送出去的那家伙的身上。” “什么?你不是已经谢绝了那人的请求吗?” “是。谢绝是一种策略。那人的本身就是线索。我此刻正打算从他的身上捕匪 破案!” “奇怪!这是什么一回事?难道这个仆人就是”霍桑忽然用手在我的肩上拍了 一下。 “对!那家伙就是拐匪的同党。他虽然乔装得很像,但是他的破绽逃不过我的 眼。我想你也不致于完全没有觉察。是不是?” 我觉得两颊上忽然热灼起来。那人就是匪党的化身,我实在不曾想到。坦白率 真是我对付朋友的信条。我并不掩饰我的弱点。 我答道:“不,我实在没有觉察。我还在疑惑你为什么回绝他。你怎样瞧破他 的?” 霍桑坐在火炉边,又烧他的白金龙。我也照样坐下来。 他答道:“这里面并没有什么秘诀,完全是观察力强弱的问题。我告诉你。第 一点引起我疑心的,就是那人的一双眼睛。眼睛是人身上最神秘微妙的器官。你只 要能冷静地观察,随处留意,就能从眼睛上窥见他或伊的内心。举一个最浅显的例。 譬如一个鞋匠遇见了任何人,他的目光往往会不知不觉地先注意到人家的靴鞋上去。 又如成衣匠的眼睛不会错过人们时式的衣样;美术家踏进了人家的屋子也会先注意 书画,也是同出一理。因此,假使同时有三个地位不同的陌生客走进了我的办公室, 我相信那三个人的目光的注射点必不相同。因着注意的不同,我就可以推如他们的 品性、职业、和内心中含蓄的情绪,虽未必能够一一中鹊,但比较漫无把握而凭空 揣度的总要超胜一筹。这是我在观察上所经历的一种心得。包朗,你可也有同样的 经验?” “没有。不过我也承认这种观察方法很有趣味。” “是,不但有趣,还很实用。这是从事侦探事业的人所不可少的一种技术,也 是研究任何科学不可跳越的一种步骤。” “那个人的眼睛有什么异象?” “刚才他一定进来,他的两只骨溜溜的鼠眼直射在我的脸上,好似要从我的神 气上揣测我的心事。可是一经我的目光回射过去,他又立刻避开,不敢和我相接。 你想这有什么启示? 那就表示他决无诚意。他所以来见我,目的也许是要刺探某种隐秘。我有了这 一层启示,以后便逐步留意,于是他的其余的破绽果然一着着都给我瞧出来了。“ “其余的破绽是不是就在他的言语中?” “是。古人说:”言为心声‘这句话不但是从经验上锤炼而成的结晶,也有着 坚强的心理根据。因为凡作伪行诈的人,无论他或伊怎样机巧,事前准备得怎样细 密,临时又善于掩饰闪避,然而谈论起来,总不免有一二语会漏真相。原因是杜撰 虚构的事在内心中没有根抵,决不能像真确事实的先后一贯。法官们审拘罪犯,所 以要一审再审,作用就在这一点上。你想那家伙既然是王家的仆人,奉了主人的命 来请我,那末他的职务只在乎请我往王家里去,本用不到多说什么。可是他一开口 就问我肯干不肯干;一面还用了许多威胁夸张的话,替拐匪们虚张声势显然是意存 恫吓。因此种种,我便料定他是匪帮的党羽是为着刺探我的口气来的。我方才正苦 没有着手的线索,不料线索会送上门来。你想我怎么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