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十二月十日,星期日的晚上,在由宁开沪的二等夜车中,有两位客人很惹人注 目。 这两位客人是一男一女,都操着北方口音。男的年约三十左右,身材很高,面 方额阔、皮肤非常白皙,但一大半是雪花霜的成绩,他的原来的皮色显然是苍黑的。 他的眼睛上虽带着淡墨色的眼镜,却仍掩不住那英锐的神气。 他身上穿着新花时式的青灰云锦缎灰鼠袍,玄色铁机缎的曲襟马甲;下身淡蓝 胡桃绉扎脚管裤,扎带是同质料,带端拖垂着;足上浅梁缎鞋,白丝袜;头上戴一 顶淡灰色西式呢帽,角度并不正。总之他的装束很入时,不过时式得过了分,很像 上海的拆白少年。那女子说不上怎样美貌,年纪比较男的略小一些,身材也相当高, 这也是一个缺憾。伊的腕上有一副金钏,手指上戴着两三只金戒指。衣服也十分华 丽,一件茄花色的夹颀袍,罩着一件纯毛黄色花呢大衣,颈项间围着一条白丝围巾 ;一双天然脚上穿的是半高跟的黄皮鞋。 可是质料式样虽都好,穿在伊的身上,似乎有些不大称配。就伊的外貌看,像 是一人拼命学时髦的内地女子,但时髦的装束一加到伊的身上,终不免会走样,近 乎“东施效颦”。 这样的女子在上海市上本是随处可以碰见的。不过伊的男伴太漂亮了,既不像 夫妻,又不像朋友,不伦不类,才不免惹人家的注意。车厢中的乘客们虽在对他们 窃窃私议,仿佛疑心他们是“野鸳鸯”,或“假夫妇”;他们的姿态倒相当老练, 只做不听见,仍旧自顾自地说说笑笑,得意非凡。 火车到达上海北站,他们俩提了皮包并肩下车。皮包上贴满了各地旅馆的标签 ——天津,南京,苏州都有。他们出了车站,便雇一部汽车,直送到新新旅馆去。 他们在新新旅馆过了一夜,到第二天早晨,又提了行李,雇了两部黄包车,移到西 新桥申江旅馆里去。 申江旅馆的规模比较新新旅馆小一些,房价当然也比较便宜。 那男子提着皮包先走进去。女的曳着不大习惯的半高跟鞋,扭捏地跟在后面。 一个尖下巴茶房走过来迎接。男的便操着北平土语说话。 “要个小房间。有安静些的没有?” “有!” 那茶房急忙答应着,弯着腰按过了皮包,预备引导。 男子又吩咐道:“我们从新新旅馆搬来。外面有两部黄包车,付一付车钱。” “是。” 尖下巴茶房又答应着。他向帐房里说了一句,回身领导这一男一女上楼。他们 选定了一间小房间。 那男的又向茶房说:“我们从北平来,在天津南京住了三个月,昨天才从苏州 到上海。 我们在新新旅馆里过了一夜,不舒服,开销也太大。现在搬到这里来,要是合 意的话,我们是预备常住的。你得好好地伺候,赏钱不会少给你。“ “是。先生,我叫炳松。你有事尽管使唤。” 那茶房满面堆下了笑容,巴结着这位显然有油水可揩的新主顾。他随即拿出一 本旅客签名簿来。那男子依旧像在新新旅馆里一样,签了赵金寿三个字。 这赵金寿是个什么人?我为什么这样子细细地记述? 还有那被手枪打倒的霍桑又怎么样了?这种种疑问大概都占据着读者们的意识, 我应得来几句说明罢? 那位拆白模样的赵金寿不是别人,就是我的老友霍桑;还有那位学时髦的北平 女子也就是区区的化身! 奇怪吗?我们为什么这样装扮?理由再简单没有。上一天晚上霍桑回寓的时候, 有人从暗中发枪打他。他本是个绝顶敏捷的人。他的脚一跨下汽车,正在和我招呼, 他的眼角里瞥见一个黑形从汽车后面闪出来。所以第一枪响时,他早就把身子蹲下 ;等到第二弹从他背后飞来,他立刻扑倒在地上。凶手虽连发两弹,看见霍桑倒下 去,以为目的已达;实际上两枪都没有中。霍桑除了他的黑呢外衣上沾了些灰泥以 外,连汗毛都不曾伤一茎。当时我奔到他旁边去救助,只瞧见一个黑影跃上了一辆 摩托脚踏车,飞也似地向黑暗中逃跑。 我明知这凶手就是匪帮,当然想借了汽车追上去。但霍桑立即阻止我的行动, 不许我追赶。 我们回到屋中,霍桑不发一言,但吩咐施桂赶紧收拾行李,并指定把东西放在 某一只皮包内。那辆汽车仍等在门外。他自己在力、事室中检取应用的东西。 我问道:“霍桑,我们除了遵守他们的命令以外,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霍桑附着我的耳朵道:“我们马上离去这里,就是一个法子埃”“这法子的内 容怎么样?” “对不起,你耐一下子。此刻不是解释的时候。” “那末我们现在还没有完全失败吗?” “失败?不!恰正相反!” “霍桑,什么意思?跟失败相反的是胜利埃”“对,我们所企图的就是胜利!” “我们果真能够胜利?”我简直不敢相信。 他一边关拢一只抽屉,一边坚定地说:“当然,一定胜利!我希望你别妄自丧 气: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这番说话够刺激我的颓唐的神经。我的心里安慰了许多,精神也顿然振作。霍 桑开了铁箱,拿出了一大叠钞票,又亲自上楼去帮施桂收拾行李。一会施桂把一只 贴满了各地旅馆名笺的大皮包提下来。霍桑向施桂叮嘱了几句,我们就悄悄地从爱 文路寓里出来,一直就上火车,乘夜车回苏州。 我们就在苏州城外新闻旅馆里歇下。次朝起来,霍桑先发出了一封信,然后再 把进行的计划说给我听。 他那天下午调查的结果,探得某某几个旅馆都是拐匪的接洽机关。他们派人常 川驻在那里,专等待拆白恶少们勾引了妇女进去,卖给他们。这一着他早先本已听 那乔装的妓女提起过,后来他在德仁路十九号里,从废纸中寻着了几张旅馆发票, 又有了印证。他和汪银林会面以后,就调查所得,更确切地探明了几家。他计算要 得到拐匪的线索,除了亲自往旅馆里去和拐匪接近,没有别的办法。汪银林认为拐 匪们狡猾异常,必须谨慎从事,方可免第二次的失败。他才想出乔装的计划,叫我 装做待卖的女子。 当那天早晨霍桑在新间旅馆中把这计划告诉我时,我对于乔装女子的事还不肯 立即应承。 他正色说:“包朗,你不是应允帮助我的吗?你对于援救那一班可怜的妇女明 明很同情,此刻怎么退缩起来?” 我答道:“我不是退缩。同情是衷心的,但你要我装扮女子,我怎么干得了?” “我们为社会服务,一方面既然决心要铲除恶匪,一方面又企图挽救那未来的 可怜人,又怎能顾忌什么?” “我不是顾忌。我不曾演过新剧,怎么会扮得像?” “你放心,我会导演。” “你不能请一个真的女子合作吗?”我还不敢应允。 他反问道:“请一个女子?哪里去请?要找一个有热忱、有同情、而且又机警 勇敢的女子,你想一时间办得到吗?” 我依旧犹豫。“虽然,我所装扮的又是个私奔的荡妇,我又何以为情?——” 霍桑忽大声道:“唉!我不怕降贬我的人格,去乔装一个万恶的拆白流氓,你却还 顾虑到这层!” 我低下了头,回答不出。 他拍拍我的肩,低声说:“包朗,你已经明了这件事的局势,这一个主角实在 非你莫属。 你看在我们的神圣的义务的分上,来一次‘勉为其难’罢。“ 我踌躇道:“扮女子是犯法的——” 他马上阻住我。“你犯法,目的就为着要维持法律。谁知道了谁也要敬佩你呢。” 那时我为义务所迫,无可推矮,不得不勉强允诺。可是女子的态度、声音、笑 貌和彼此间的称呼,我都没有经验。幸亏霍桑实践他的导演的诺言,尽力地教我。 教了半天,我才慢慢地娴熟起来。那天下午霍桑又出去购了几套衣服,兑了些金货 首饰,装扮定当,才一同乘夜车重回上海。 我们从新新旅馆移到申江旅馆以后,假夫妇的生活居然渐渐地熟习了,过了两 天,还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我装扮的第一天,一步一是,未免有些含羞;到第二天使略为自然一些,那个 尖下巴的炳松有时向我偷瞧,我居然也敢回他一眼。 霍桑私下告诉我,这申江旅馆就是拐匪接洽的机关之一。我们须随处谨慎,不 动声色,还须耐着性子,等他们上钩。我知道我们的任务相当严重,这假把戏虽十 二分难受,可是事实上不能不挨受几日。我们日间在旅馆里躺卧,夜间则往戏院舞 场酒馆和游戏场去乱逛。 幸而当此冬天,整日地伏在一间斗大的小房间里,还勉强可以过去,假使在盛 夏天气,那准会闷出病来。有一点我得特别提示,无论出门不出,那条白丝围巾始 终不离我的头颈。 两天过去了,没有动静。只有隔房的一位山东客人,又黑又肥,而且两面胡须 刺刺地可怕。他一见了我,把一双贼眼盯住在我的面上,似乎不怀好意。我心里非 常气恨,恨不得上去将那副贼眼挖出来,做成他一下。可是这怎么可以呢?我只得 低下了头,不睬他。 十二月十二日,吃过了午饭,霍桑唤炳松去买一张申报。他关上了房门,读了 一会报,忽然立起身来,笑嘻嘻地走到我的面前。 他指着一行本埠新闻,低声向我道:“瞧。这里有一段有关系的新闻。” 那新闻前面有一行三号字的标题——“大侦探被刺。” 下面记着:“私家侦探霍桑,当大前天九日晚上回寓时,忽然有人行刺。刺客 连发两枪,第一枪打中霍桑的左背,登时倒地;第二枪幸而没有命中。当时他的知 友包朗君奔出救助,那凶手便乘摩托脚踏车逃去。霍君的伤口不幸发炎,势很严重, 现正在某医院医治,侦探职务不得不暂时停止。行刺的缘由如何和刺客为谁,警署 方面正在侦查中,尚没有确实的消息。 ……“我也低声说:”这新闻像在诅咒你。“ 霍桑嘻一嘻。“那是我自己送去登的。” 我想一想,答道:“莫非前天早晨你在苏州发出的一封信,就是投寄这一段新 闻?” 霍桑点点头。 我问道:“你登这段新闻一定有作用。是不是?” 霍桑道:“是,不过也没有什么特殊用意。我只希望这,消息一传出去,匪帮 们也许会放心松懈一些,不致于处处严备。如果这样,我就有隙可乘。” “虽然,这新闻传播到社会上去,你的名誉上不是也会发生影响吗?” “这倒不消忧得。你知道事情的成败在最后一着。现在的消息虽恶,将来最后 的胜利终归我们,那不但不足损害我的名誉,也许反足以引起社会上的同情。” 霍桑又取起报纸,他的眼光又注射到报上,很留意地继续读那新闻。霍桑的话 固然不错。 只要最后的胜利果能得到,眼前的挫折当然不成问题。不过照现势看来,胜利 的把握尚在可知不可知之间,他的自信的信念不会有些早熟吗? 霍桑忽又低低地惊怪道:“这广告不是他登的吗?……晤,难道他果真有了什 么信息?” 他的眼光睁睁地注在报上,似乎在究索字行中的秘密。 我忙问道:“什么广告?” 霍桑指着一节,答道:“在这里,你自己瞧罢。” 我接过报一看,有一行很简短的广告。 “项君:庸琪有信,据云有销路,请速归。珊白。” 我读了一遍,又读一遍,仍索解不出。 我说道:“像是一种商业通信。” 霍桑点点头。“对,很像。” “你以为它和你有关系?” “是。” “就关系这拐匪案的?” 霍桑又点点头。 我又说:“那末,这项某是谁?具名珊的又是——”霍桑忽然轻轻地笑一笑。 “你不认识项某?他正在和你谈话呢。” 我诧异道:“是你?你几时取这个化名——”我忍住了,脑中有一个触发。 “唉!不错,那项字就是从你的姓名上切出来的。是不是?” “你猜着了……晤,你在音韵学上用过些功,究竟还没有忘掉反切。但那广告 中的意 义,你可也瞧清楚了没有?“ “那词意似乎还不难明白。但那具名的‘珊’字的究竟是谁?” “你不认识他?再切一切就明白了。” 我低头想一下。“晤,这珊字也是把两个姓名切成的。” 霍桑点头。“是。再进一步,便不难中鸽。” 我忙道:“是施桂?” 霍桑又低声笑道:“包朗,你的解谜的本领进步了。你瞧他的通信里含有什么 用意?” “据字面着想,似乎有一个唤做庸贷的人,有什么信息报告你。‘销路’两个 字,一定是线路的意思。那消息也许可以做你的破案的线索,所以施桂盼望你回去, 以便和那人接洽。” “正是,正是。” “从这一节看,前晚临走的时候,我们应留驻在那里,你当时还没有确定?” “不,早已确定了。我和汪银林商议之后,就决定到这里来。” “那末,你为什么不把我们的地址告诉施桂?否则,也可免得叫他在报纸上通 信,容易招人家的注意和疑猜。” 他摇摇头。“晤,你这话未免不计利害。你想我若把我们的踪迹说明了,使他 直接通信到这里来,我们的机密不是有给匪徒窥破的危险吗?因此,我临行时叮嘱 施桂,如果有什么要紧消息,可在申报登一节广告,我再设法和他接洽。” 解释很满意。我停一顿,又提出一个问句。 “你现在可要想法子和他接洽?” “是,我正在这里打算。” “你用什么方法去接洽?悄悄地回去?还是打电话———”“不!都不行。我 若使自己回去,一样很危险。白天打电话也不大安全。我应当另寻别法。不过——” 他蹙拢了眉毛,顿一顿。“不过我对于这节通信有些怀疑。” “疑什么?这通信不是施桂所登,或者是有人冒名假说的?” “不是。施桂不懂得反切,是我指示他的,别的人不能假冒。不过他的通信上 说,那妓女有信息,得到了什么线路———”我插口道:“什么妓女?” 霍桑道:“你还不知道?这不是反切了。这是施桂的聪敏,发明了谐声。不过 我觉得还冒险。” “唱,那‘庸琪’二字就是营口妓女的营妓二字的谐声?” “对,你想这不是太显露吗?他明明说那妓女有信息给他,他已得到了什么线 路。但据我推想,妓女既然进了医院,那里还有什么线路?因为他所说的线路必是 指匪徒说的。 但是医院方面我另有埋伏,有消息应当从别条路来,伊不会给我消息。难道伊 已经离开医院了吗?那也不会。 因为我叮嘱何院长,不得我的许可,不能让伊出来。因此之故,我不能不有些 怀疑。“ 我沉吟地说:“也许那匪徒知道妓女进了医院,为刺探起见,特地派人假装着 患病,混进医院里去。妓女瞧破了,特地报告你,盼望你去擒贼破案。” “我说过了。如果如此,别方面也得有情报。……晤,无论如何,我得去查一 个明白。” 这样又过一天,更没有别的消息。我和霍桑依然过那假夫妇生活。我的一切举 止行动,虽然一天纯熟一天,但偶然有什么谈论,总须鬼鬼祟祟地低声下气,实在 很难受。 到了第三天,十三日早晨,我问霍桑可有什么端倪,这旅馆里面到底有没有匪 徒。 他仍闲闲地答道:“耐心些。机会是应得静候的,万万不能操切。我们若能安 心守待,机会少不得会来寻我们。” 议论近乎空泛敷衍。我不能满意。机会会来寻我们? 这机会几时才会来?一个月?两个月?我怎能够耐心守下去?我自然很纳闷, 可是也没法可想,只得听霍桑作主。 那天傍晚发生一件小小的举动。霍桑取了我手上的一只手钏和几件首饰,叫旅 馆的茶房炳松出去典质。我知道这是有作用的;分明要摹仿那些拆白的举动,使匪 徒们信而上钩,并且想利用那尖下巴家伙。 那天晚上我们到了新舞台后,霍桑悄悄地溜出去,让我一个人留着。到了散戏 前半个钟头,他又从外面溜进来,悄悄地附着我的耳朵说话。 “施桂的通信,我已经设法探明白了。” 这句话的吸引力当然大,我的烦懑的情绪立刻得到一种松散。 我低声道:“他怎么说?到底有没有线路?” 霍桑摇头道:“那里会有什么线路?这无非是匪徒的诈计。” “是什么一回事?” “我和施桂通过电话。他说,那妓女从自新医院里打电话给我,说有匪徒混迹 在医院里,所以叫我去接洽捕匪。 我又溜到医院里去问那妓女。伊自从进了医院之后,终日躺在床上,非但没有 打过电话给施桂,也从不曾和外边的人接触过一次。汪银林派在那里的探员,也不 曾看见有形迹可疑的人进医院去。可见这电话明明是匪徒们的诡计。“ “匪徒假冒了妓女打电话,又有什么用意?” “我想他们大概因为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未免有些怀疑和担忧,所以想探探 我的迹踪。” “那末施桂可会漏出秘密。” “没有。这方面他还聪敏。他告诉那女人,我受了伤在医院里,医院的地址不 明,他 也无从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