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二月十九日的早晨,我在爱文路七十七号寓里起身得很迟。我因着连日蜷伏 在小旅馆里,空气既沉浊,又戴了一个荡妇的假面具,一举一动都不自然,实在觉 得难受。不但如此,我又鉴于第一次失败的影响,心中怀着鬼胎,忧成虑败,梦魂 都不能安宁。直到十八日晚上,霍桑果真捕获了四个拐匪,一个拆白,又救了一个 被拐的少女,大功告成了,假面既去,还我自由。所以我回寓之后一枕邯郸,非常 酣熟,直到红日满宙,我才渐渐地苏醒。 那时霍桑的床上空着,似乎已先我而兴。我梳洗既毕,就下楼去寻他,照例要 他解释侦查的经过。他独个儿坐在办事室的火炉旁边,衔着纸烟在吐吸。小瓷钟在 滴答滴答地响。 嫩黄的腊梅萎落了一大半,好几朵干黑的花尸留在炉馆上,施桂还没有收拾掉。 室中的空气很宁静。 霍桑含笑道:“包朗,早。昨晚上可曾安眠?” 我应道:“安适得很。你怎么样?……喔,我瞧你的神色,好像没有睡好。是 吗?” “是,昨晚我没有睡好,但希望今夜里可以好好地睡。” “为什么?昨晚上你不是已经得到了最后胜利吗?” “不,你还不知道。昨晚的成功只是部分的,还不能算最后的胜利。” “你还有更大的计划?” “是,计划早已决定了。我正在等成功的消息。” 我惊疑地问道:“这又是一种怎样的计划?” 霍桑呼吸了几口烟,方始说:“昨晚我们捕得的五个人,除了小金不算,那中 枪的老熊虽也是一个首领,但不是主脑,我看只是个小首领罢了。我们费心费力, 若是只捕得三男一女,实在算不得什么。因此,我定计的时候,早就想捕那匪帮的 魁头,消灭他们的整个组织,然后斩草除根,在救济方面才可以收获相当的效果。” “这计划还没有成功?” “照我的计划,昨晚上或者就可以把那魁头一并逮捕。因此我回寓以后,等候 电话的报告,不料等到半夜后三点钟,还没有信息。” “会不会有什么变端?” “我想不会。”他的神气上有些疑滞不定。 我又问:“那末你的计划的大纲怎么样?” 他顿一顿,才说:“我布置了好几条伏线,目的在侦得匪首的主要窟穴,以便 一网打荆第一线是自新医院。我料想那妓女进医院去,匪帮一定会知道,所以早就 派人守伺着。 施桂接得的假电话,证实了我的料想,知道他们要探知我的踪迹。前天十七下 午,果真有一个匪徒到医院里去,假托亲戚的名义,要探问一个叫李诱理——这也 许就是那妓女的真姓名——的患花柳毒的女人。医院方面拒绝他。他没有成功,反 而供给了一条线路,但那个探员欠灵敏,也没有查明匪窟。第二条线就在旅馆里。 昨天我故意扳价,就要他提供一条线路。我想这条线不致于再会中断。“ “你说他是谁?” 就是那矮子费永福——这当然是假名。我知道姓费的是个小喽罗,只担任奔走 接线,没有决定价格的主权。我一扳价,他不得不去见老板,那自然就可以形成一 条线路。此外——“他又疑迟地停住了。 “你可是还有第三条伏线?” 他点点头。“是。那是一条临时的线。你可记得昨晚上那熊麻子第一次想摸枪, 给你喝住之后,有个人探头进舱门里来吗?这显然也是个匪徒。他听得了舱中的声 音,又看见你拿着枪,一定会赶回去报告主脑。轮船上早也有不少探员。所以我相 信这报信的人也会供给线路。” 我停一停,又问:“你布置了这些伏线,给你执行的人是谁?是不是汪银林?” 霍桑吐出一串烟,应道:“总指挥自然是他,此外还有大批探员。这件案子规 模相当大,警署方面自然不能不总动员。连孙厅长也忙得很。” “不过你本人不大自由,你用什么方法和汪银林接洽?可是用电话——”他丢 了烟尾,摇摇头。“电话?那怎么行?岂不太危险?不,汪银林是在我的手边的。 不然。签拘票是临时的,又得叫船主签字,急迫中怎么来得及?” “唱,汪探长在你手边?” “是埃你不知道?” 我一时答不出,不党涨红了脸。霍桑突然从椅子上仰起身来,引耳向外面倾听。 他霍地立起来。 他作惊喜声道:“这不是汪银林的声音吗?” 他忙着拉开办事室的门。一个躯干阔大的短胖子踱进来。他和我打了一个招呼, 便把两手拱一拱,操着带些山东口音的强上海白说话。 他道:“霍先生,恭喜!恭喜!那位大首领王老胡子已经拿住了。” 霍桑高兴地说:“那很好!银林兄,此番你的功劳真不小!我给你道喜。”他 伸出右手来,和来客紧紧地握一下,汪银林答道:“霍先生,那里话?这件事的成 功,完全是你一个人的计划。我们不过听命奔走罢了。”他又回身向我笑一笑。 “这案子若要论功,包先生的功绩也不校……嘿嘿嘿!我说句笑话。包先生,你在 旅馆里的表演真不坏!” 我又红一红脸。我和他打了一个照面,才恍然觉察了。原来申江旅馆里厢房的 那位黑脸大汉就是汪银林。 我也笑道:“银林兄,你化装的功夫真奇妙!老实说,在旅馆里时,虽在隔室, 我竟辨不出你。” “喔,真的?其实说到化装,我怎么及得上你们俩?” 汪探长在一阵笑声之后坐下来。霍桑开了抽屉,拿出一支雪茄来,递给汪银林。 霍桑和我也坐下了烧纸烟。 汪银林说:“霍先生,这班拐匪真厉害,组织很严密。首脑有两个。大首领就 是王老胡子。他做过什么营长,真姓名叫王振,化名可不少了——伍禄年,章桐, 吕熙声——我也记不清。他今年六十岁,老婆有四个,身体很结实,也和老熊一样 高。老熊是副首领,专任出门护送和出卖女人的事。王老胡子坐镇在上海,一切计 划都是他决定。他手下的小匪真不少,分派在七八个旅馆里,真厉害!” 霍桑说:“那末你们昨夜里一共捉住了几个?” 银林说:“十九个。连你们在船上捉住的四个算在内,一共是二十三,十七个 是男的,六个是女的。” 我惊异地说:“了不得!上海社会有这许多恶匪在横行,无知的妇女们多么危 险啊?” 霍桑舒口气,问道:“银林兄,昨夜的事剧烈吗?有有伤人?” 银林说:“还好。王老胡子吃了我一枪,打在小腹上。不会死。他也开过三枪, 打伤了一个弟兄杨坤林,也不碍事。别的一个匪窟里的匪徒都没有动手。我们搜到 了五支枪,一百十八颗子弹,七个银行存折,一共有十七万。你想规模大不大?” 霍桑点点头,叹口气,又默默地吸烟。 我乘机问道:“那个老熊伤得怎么样?会死吗?” 汪银林说:“他中了两枪,一枪在大腑,一枪在脚踝。 他也像王胡子一样,死也不开口,说话的是他的姘妇阿四姐,就是昨夜你们在 船上捉住的。伊也是个重要角色,陪送出卖的事,伊是跟老熊连手的。“ “小金伤得厉害吗?” “他伤在腿骨上,也许已断了。他是个拆白党,也是拐匪们的老主顾。阿四姐 说,他接线的女人前后一共有八个,也是个坏东西。” 我叹一口气。少年人不做正经事,却做这种丧良心害女人的勾当,真是可叹又 可怜。 现在他落了网,那可怜的营口妓女也可出口气。 我又问道:“那个昨夜被小金拐到船上去的女人,你已经问过口供没有?” 汪银林弹去些雪茄灰,应道:“问过了。伊姓朱,住在小白栅。我们已经去通 知。伊还是个千金小姐呢!” 一声叹息又冲破我的喉关。女子们的意志怎么这样子薄弱呢?“ 汪银林在经我要求以后,说明他的捕匪的经过。 他说第一次线索是自新医院方面来的,可惜探伙麻子长庆跟随那匪徒到了华德 路华德里口,就不见。银林又派人守在华德里,也没有发展。第二次线索是申江旅 馆中接洽的费永福。 他因着霍桑的扳价,果然到兆丰路一O 八号去看王者胡子商量。银林知道了匪 帮的总机关,就调集了干练的警官和警士,准备在当天半夜亲自去掩捕。结果经过 了一场恶斗,捉住了八个男匪和三个女匪。王老胡子就是在这里捉住的,另有一个 探目王桂生,带了一伙助手守在轮船上。在十一点钟左右,他看见一个拐匪在三号 舱门里探一探,马上惊慌地上岸去。他觉得有异,立即跟他去,跟到了华德路华德 里九号,才发见另一个匪窟。王桂生马上带了武装警士冲进去,在毫无抵抗的情形 下,也捉住了六个男匪和两个女匪,内中一个叫小牛的也是重要分子,到我们寓前 射击的就是他。 我不禁欢呼道:“银林兄,这一次成功,你们真替上海社会造福不浅!实在是 应当庆贺的!” 银林道:“那里话?若没有你们两位,我们怎能成什么事?”他立起来,预备 辞出。 他又说:“霍先生,那王老胡子犯案已不少,本来是个悬赏缉捕的恶匪,此次 给捉住了,孙厅长非常惊喜。过一天他还要亲自来谢你呢。” 霍桑谦逊了几句,才拿出一支从匪徒手中夺得的手枪,交给了汪银林,送他出 去。我等他回进办事室的时候,又含笑向他称贺。“霍桑,你果真得到最后的胜利 了!明天各报上登载出来,你的声价一定要增加十倍。这实在是可喜的事!” 霍桑坐下来,忽然沉下了脸,答道:“包朗,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们干这件 案子,目的可是为了个人的虚声?” 我有些不好意思,答道:“这固然算不得目的。但是西方人说,名誉是人生第 二生命。 个人的荣誉似乎也不应过于淡漠。“ 霍桑叹息道:“唉!包朗,我们为社会出一些力,原是应尽的天职。现在既不 能彻底地使社会达到安宁的境域,哪里能顾到个人的荣誉?” 我道:“你在短时间中,设下了巧计,捕获了二十三个拐匪,一个流氓,又从 虎口中抢救了一个少女,难道还不满意?” 霍桑道:“消灭了一个匪徒,暂时也许可以收杀一儆之效。但是这不是彻底的, 不是根本的办法。”他站来,严肃地说:“假使我们的民族的伽锁不挣脱,一切都 掣肘。例如政治不能上轨,教育不能普及和改进,人民生计也没法改善,那末社会 上一般无知的妇女们,和那利用外力谋个人私利的恶棍也就不能够绝迹。那就不能 保不再有二十三个,或二百三十个拐匪接踵而起!所以我们这一次的成功只是消极 的,表面的。若说彻底,相去还很远,正待每一个人拼命努力呢!” 我在同情之下叹息了一声。问题确很严重。根本大计在乎恢复国家的自由,进 而图谋整个社会的改造。现在我们所做的确只是部分的治标功夫。 十二月二十日下午,霍桑从自新医院里回来。我看见他垂头丧气地走进门来, 不觉又吃一惊。 我问道:“霍桑,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霍桑坐下来,答道:“我见过何乃时,又见过那个妓女。伊的确叫李诱理,住 在西仓桥。 伊听说小金已经落网,很高兴。但何乃时告诉我,伊的毒性太深,伯医不好, 不能救。“ 我长叹道:“可怜!这女子正像一朵堕涵沾泥的花,幸而流进了清波中,却已 萎弱无力,太晚了!再回头已百年身‘,真叫人寒心啊!?霍桑瞧着火炉,喃喃地 说:”我觉得这女子的仟悔值得重视,所以很希望伊有一个新的生命。“他叹口气。” 这女子的堕落并不单单是伊本身的罪,实在是社会的罪——例如有养无’教‘的家 庭,徒具虚名的学校,满布陷阱的环境和那万恶的拆白拐匪,都是使伊堕落的因素。 要是伊真不能救,那简直可以说伊是给社会谋死的!“ 没有话说。沉寂中我但听得窗外的寒风豁喇豁喇地吹着,一声声震人的耳根, 正像也在那里同情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