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脸鬼 作者:程小青 一、小主顾 “哎哟!真的!霍先生,这真是一个鬼——一个黑脸鬼!要是在这样子下去, 我准会发疯!……霍先生,我怕煞哩!请你救救我!” 说这话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他的白哲的脸上果真显着恐怖的暗影,一双乌 黑的眼睛张大了,嘴唇上的血色也褪尽了,声调也和谐他所说的语意。 霍桑坐在这小客人的对面。他把口中衔着的白金龙用拇指和食指夹着取下来, 又顺势将无名指在烟上弹动了一下,一小团烟灰便落在他面前书桌上的烟灰盆中。 他的目光从那刚才说话的小朋友脸上转而向我。 他轻轻地说:“包朗,你还记得我们那位小朋友米慧生吗,这样的事真教我有 些寒心。” 我默默不答,心头微微震了一震。我们的老同学米振愚的儿子米慧生,曾经和 我们开过一次玩笑,幸亏霍桑的听觉特别敏锐,终于没有落进他的圈套,才不至闹 成笑话。但事后思量,霍桑觉得那个小孩子不容易应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件 事我曾经记过一篇《古钢表》,读者们也许已经知道。这一天竟又有一个叫做裴芝 英的小主顾,带了一个鬼故事到我们寓所里来请教。这原是难得的事。霍桑又鉴于 前一次的殷鉴,才向我提起米慧生的事。 我的目光偷偷地瞧着那位小朋友。他的脸上泛着灰白色,显然为恐怖所中,身 上虽穿了一件栗壳色花绸的灰鼠袍子,颈项间又围一条纯白的羊毛围巾,并且他的 座椅又靠近火炉,但当他说到“黑脸鬼”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头颈短了几寸,嘴唇 也微微地颤动。我揣度他这状态,似乎真有什么恐怖危险的事情要请我们解决,不 像是故意来戏弄我们的。 霍桑又回头过去,淡淡地问那小客人。“你说你真的瞧见一个黑脸鬼?” 裴芝英连忙应道:“正是,我已经连接看见过三次。” 霍桑道:“那末你说得仔细些。第一次你在几时瞧见的?” 裴芝英定着目光回想一下,才答道:“今天不是正月初七吗?第一次就在前天 初五晚上。” “大约在什么时候?” “那天我吃过了晚饭,我和缓卿舅舅和宝兴、宝样四个人在客堂里掷了一回状 元红。约摸玩了一个钟头,缓卿舅舅就回去。我正要回进房去,又被宝兴、宝祥拉 住了,要我讲故事。我勒他们不过,只得照例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慢。宝兴、宝祥是谁?” 芝英道:“他们是我叔叔的儿子,宝兴比我小两岁,交新年才十三岁,宝祥却 还小两岁。他们都在正志小学里读书。我自己是中学二年级。” 霍桑点点头。“说下去。以后怎么样?” 裴芝英道:“我讲完了故事,就进房去。那时只有九点多钟,我一时还睡不着。 我想起还有六天工夫就要开学,学校里的功课荒废了两个星期。国文啊,英文啊, 地理啊,历史啊,还有头痛的算术啊,差不多都要还给先生了,不如趁这空儿,打 开书包来温一温。我拿出一本算术,刚才翻开第一页,偶然拾起头来,忽然看见玻 璃上一个大如巴斗黑如锅底灰那么的黑鬼脸!唉!……霍先生,真怕人哪!” 霍桑吐了一口烟,仍不动声色地瞧着那少年,问道: “那时候你怎么样?” 裴芝英的呼吸又增加了速度,答道:“那时我不禁大吃一惊,急急立起身来, 想要叫喊。不料那窗上的黑脸一霎眼便不见了。接着我开了侧门,点了一支蜡烛, 走到客堂里一瞧,黑漆漆没有一个人影。我再走到窗外天井里去照视,忽然一阵冷 风突的把烛吹灭了。我益发惊骇,慌忙回到房中,还是喘气不定。” 裴芝英的面色比前更加惨白了,连他的手足都在蔌蔌地颤动。若说是伪装,我 不相信这样一个孩子竟会有这么优越的演剧天才。 霍桑低头想了一想,又婉声说:“小朋友,你别这样。这里没有鬼,你用不着 害怕。我问你,那晚上你讲的故事是个什么性质的故事?” 裴芝英道:“那个故事的题目叫做‘长脚鬼’。那是看门的招弟讲给我听的。” 霍桑一听这句,不由的吐出了一口烟,扑刺地笑了一声。 他回头向我道:“包朗,这是我们阴历新年的第一案,可算一件利市呢!”他 又向芝英说:“小朋友,我告诉你。你不必再这样无意识地害怕。你所说的黑脸鬼, 大概只在你的胞子里面。你在晚上讲了鬼故事,脑筋上就不免留下了一个鬼的影像。 后来你回到房中,眼睛一花,便仿佛瞧见了一个黑脸的鬼。这原是你自己作弄自己。 其实世界上那里有什么真鬼?你不是在中学里读书了吗?你不应当再这样子迷信了 啊。” 裴芝英忽而举起两手,努力地摇着。“不,不!霍先生,这不是迷信。我素来 也是不怕鬼的。若说我因着讲了鬼故事的缘故才发生这回事,那末我们讲鬼已不止 一天。以前怎么不见鬼脸?并且前天和咋天晚上,我己经绝口不谈鬼,怎么那可怖 的黑脸鬼又连接地发现呢?” 霍桑面带着微笑说:“据我想,后来两次,也无非是心理作祟.你第一次既然害 怕了,才越变越怕.你也就越觉得真个有鬼了。” 裴芝英仍摇头道:“霍先生,你的话实在不是事实。因为我第一次见了那鬼脸 以后,心中也这样想过,认做自己眼花,并不是真有什么鬼。可是到了第二天—— 就是前天——晚上,那黑鬼竟照样在窗上显出来!” 我的朋友仍忍耐地说:“喂,你看见的还是像上一晚一个样子吗?” 芝英说:“不!那时我不但看见一个黑脸,还看见两只发光的眼睛闪闪地转动。 我急急把隔房的周妈唤起来。我向伊说明了,伊就陪着我到庭院里去照看,却是静 悄悄地没一点迹影。那时候不但我吓得魂不附体,就是周妈也不由不惊怪起来了。” 我听得出神,觉得肌肤上一阵寒冷,仿佛我已置身在裴芝英所说的环境里面。 世界上到底有鬼没有?这问题还像是一个谜。一般从事科学的人固然都是主张无鬼 论的,然而我们中国的伍廷芳博士和英国的奥列佛爵士,还有福尔摩斯探案作者柯 南道尔勋爵,却又竭力地宣传有鬼主义。现在我听了裴芝英的说话,竟也有些模糊 起来。霍桑是有科学头脑的,当然也是无鬼论的信徒。他能听信这一个鬼故事吗? 裴芝英继续道:“昨天晚上,那黑鬼益发厉害了!我因着前两次吓怕了,不敢 再一个人坐在窗口,拉着周妈陪我。不料到了九点相近,那黑鬼果然又在窗外面显 现出来。这时不但我一个人瞧见,周妈也惊骇地立起来。我们又急急拔了门闩,拿 着蜡烛出去瞧。可是那里有什么人影?但觉得一阵寒风,使我们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我看见裴芝英脸上的汗毛孔一个个都已紧张,他的毛发果真都竖起来了。 霍桑仍含着笑容,企图松弛那小客人的神经似地说: “那末也许你的两个弟弟跟你闹着玩——” 裴芝英又乱摇着手,说:“不是!不是!·宝兴宝祥决没有这样的胆!况且那 鬼出现了三次,我们三次都追出去。宝兴宝样没有隐身法,怎么一忽儿便无影无踪?” 霍桑好象听到一个有趣的故事似地仍带着笑容,说: “小朋友,我瞧你这个模样,似乎你已确信你所见的是鬼,是不是?” 裴芝英答道:“原是啊。霍先生,你得知道,我们家里一到晚上,前门就关了 的,天并里当然不能够有什么人出入。我所看见的如果不是鬼而是人,人不会腾空 飞去,怎么一霎眼间便没有影踪?” 霍桑沉吟了一下,问道:“你家的前门可有守门人吗?” “有的,就是招弟。” “招弟睡在那里?” “他睡在门房里,但门房和天井中间还隔着一排仪门。” “这仪门晚上可门断?” “虽不下闩,但晚上总关上的,并且那门很紧,开关起来总有很大的声响。” 霍桑丢了烟尾,凝想了一下,又道:“那末你的卧室可就在楼下次间中?” 芝英道:“正是,在东次间中。西次间和厢房就是我叔叔的书房,晚上没有人 的。我叔叔婶婶和宝兴宝祥两个弟弟都睡在楼上。” “你怎么一个人住在楼下?” “这就因为我去年害了病,在楼梯上跌了一交。后来我怕走扶梯,就从楼上搬 下来,但楼下也不是我一个人睡。我已经说过,我的后房有周妈陪我。” “这周妈是谁?” “伊是抚养我长大的奶妈。我六岁时母亲死的时候,曾重重地托伊照顾我,所 以伊待我也像亲生儿一般。” 霍桑点点头,又问:“自从这黑鬼发现以后,你可曾告诉你家叔叔想过什么法 子?” 芝英摇头道:“我起先也想告诉叔叔,和他商量商量,可是周妈不赞成,不许 我说。” 霍桑的目光转了一转,忽然现出注意的神色。“喔,这是什么缘故?” 芝英有些疑迟,向霍桑呆瞧了一回,才缓缓地答道: “伊的意思这个黑鬼有点蹊跷,怕有什么人暗算我。” “晤,伊有这样的意见?你可知道伊有没有根据?” “据伊说,昨天晚上伊不但瞧见那黑鬼,还瞧见一道雪亮的闪光,仿佛是什么 钢刀。” “唉,有一道闪光?你也瞧见吗?” “没有。因为我一看见那黑脸贴近到玻璃窗上,我怕得很,立即转过头去,不 敢再瞧哩:” 霍桑低头吸了两口烟,又仰面向我点了一点头,牵牵嘴。我一时猜不出这表情 有什么含意,也不知道他对于这案子是否已有些眉目。接着他又找到一个话题。 他问裴芝英道:“据周妈的意思,恐怕有人暗算你,是不是?那暗算的人是谁? 伊可有什么疑惑的人?” 芝英又迟疑了一下,才道:“伊——伊疑心我叔叔——”他又顿住了不说, 霍桑放下了纸烟,疑讶地说:“疑心你叔叔?怎么会?这里面总有原因,你得 说明白。” 那少年踌躇了一下,才说:“我父亲生前和叔叔合开着一片仁裕酱园。前年我 父亲死后,我的一份遗产,由叔叔代我掌管着,说明等我成亲以后交给我。因此, 周妈恐怕我叔叔有吞产的私心,就疑心他施什么暗计。” “这个意思你自己可也赞同?” “霍先生,这——这——这话我实在难说。” “你放心。我们都是能守秘密的。你无论有什么意思,尽管说不妨。” 芝英拉一拉白围巾,疑滞地说:“我本来相信真——真会有鬼。周妈一定说不 是真鬼,是叔叔弄花巧。我——我——”他又忍住了。 霍桑催促地问道:“说啊。你怎么样?你想你的叔叔会不会这样子?” 芝英舔舔嘴,说:“叔叔待我还不错,不过我的婶婶却有些两样,有了好东西 总先给宝兴宝祥吃。有一次,伊竟容不得周妈,要想把伊辞歇。周妈是我的母亲托 孤的人,我自然哭吵着不答应。后来因着叔叔的劝阻,才没有实行。” 霍桑点头道:“原来如此。”他顿一顿,又问:“你讲鬼故事的时候,你叔叔 可曾听得?” “听得的,就是看门的招弟也在我们旁边。” “那招弟待你可好?” “他待我还好。他常把鬼和狐狸精的故事讲给我听,因为我欢喜听这样的故事。” “招弟今年几岁?” “二十四岁,常熟人。” “他在你们家里做了几年?” “他是去年老王死了才来的。老王待我最好,也会讲故事。老王说过,我们家 里有狐狸精。他在我们的后花园里,还看见过一只黑黑的狐狸!” 霍桑吐出一串烟,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又把身子挺一挺直。他皱着双眉,现 出一副极度忍耐的神气,又向那小主顾说话。 “那末你对于这件事有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果然相信是鬼,要不然,也许是狐狸精。但周妈竭力反对,说这件 事一定有阴谋。伊说伊从前家里的邻居裘日升家,出了一件奇怪疑案(“白衣怪” 一案)是你先生查明白的。所以我和伊商量以后,伊告诉我你这里的地点,叫我悄 悄地到这里来,请你想个办法。” “那末你来看我,你叔叔不知道?” “是。除了周妈,谁也不知道。” 霍桑从椅子中立起身来,把吸剩的烟尾向烟灰盆中一丢,摸着下颌沉吟着。 我提示说:“现在看起来,这件事还包含着遗产纠葛的家庭问题,不像是儿戏, 似乎也有研究的价值。霍桑,你说是不是?” 霍桑向我瞧瞧,又微微吁口气。“是。我总得去看一看。”他瞧瞧手表,又道: “五点钟过了。我马上陪这位小朋友去走一趟。今天很冷,你在这里烤一回火,让 我一个人去罢。”他就穿上大衣,戴了帽子,立即跟着裴芝英一同出去。 初春的日县虽然比残冬时长了一些,可是五点钟既过,暮景进行的顺序便非常 快,黑影已经开始在壁角布置地盘。我坐在一只靠近火炉的安乐持上,眼望着窗外 冥蒙的天空,沉沉地思想。霍桑自从探案以来.经历的案子固然不少,但是真正鬼 怪的案子还没有证实过一次。一般人相信,人们的生命,除了物质部分,还有灵的 一方面。现在科学虽然发达,它的力量还不能伸展到灵界上去。因此我虽然也崇奉 科学,但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承认科学足以解释人类生命的各方面和宇宙间一切的 谜。我这样于思想下去,越想越幻,我的脑思不知不觉地踏进了沉闷枯寂的哲学境 界。于是那乘虚而入的睡魔便渐渐儿把我的感觉占据住了。” 一串铃声突然把我惊醒过来。我敛神一听,知道是电话,慌忙走进电话室去听。 那是霍桑打来的。他的说话很简单,只说他在平等路翠乐居等我,叫我立刻就去。 二、捉鬼 这时外面路上的电灯已亮,黑暗早已控制了整个办事室。原来七点钟已过,我 竟打了一个多钟头吨。我急急整理舒齐,向施桂说了一声,就雇车望翠乐居去。 这案子究竟怎么样?鬼与狐狸.未免太可笑,那末真会是家庭阴谋吗?霍桑进 行得如何?是否已经破案?如果已经得手.何以他还不回来,反要打电话叫我去? 可是他还没有头绪,特地叫我去帮助一下?我仔细一想,又觉得不是。因为他约我 的地方是翠乐居餐馆,又好像他已经成功,特地叫我去饮酒相庆。 车子将我送到翠乐居门前,结束了我的无结果的思索。我踏上楼梯,霍桑已经 在楼梯头上迎接我。 他瞧着我,笑道:“包朗,你真有先见之明!”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他指什么说的。他不解说,拉着我走进一间小室。 霍桑又说:“你不是早知道今天晚上我们要去捉鬼,特地预先打一个盹休养休 养吗?” 我也笑道:“我打过吨,已给你瞧出来了?”我揉揉眼睛,又摸摸自己颅后的 头发。 他笑一笑,彼此就坐下来。 我问道:“这案子怎么样?你怎么说还要捉鬼?” 霍桑答道:“是啊。我们吃了晚饭,就要去动手。” 我问道:“事情的内幕究竟怎么样?你费了两个钟头可曾探得什么?” 桌子上早已摆好了几样菜。霍桑拿起筷子夹起来。我耐不住,照样再问了一句。 雷桑停一停筷,答道:“我已经见过裴芝英的叔叔裴景贤和管门的招弟,又和 那周妈谈过几句话。此外我到过楼上去看那两个孩子,又瞧过那发现鬼脸的玻璃窗。 那窗共有三块直镶的玻璃,窗下砌着砖墙,新近粉刷过,刷得很白。那鬼脸的发现 就在下面第三块玻璃上。这些就是我探得的结果。” 我问:“那末你的见解怎么样?” “我已经告诉你,我们要去捉鬼。” “真的?真会有鬼?” “是!” 我疑惑地问道:“奇怪!这个世界上——” 霍桑摇摇手,插口说:“包朗,菜冷了。现在姑且别多说。我们吃完了饭,你 得振作些精神,帮助我捉鬼。” 我们装满了肚子到裴芝英家里的时候,已是八点三十分钟。 霍桑指着一个面向西康路的一排墙门,说:“这就是裴芝英家。” 那是一宅旧式的老屋,六扇黑色的墙门已经关上了。 霍桑并不上前叩门,从侧弄里兜到一场后门口,便叠着两个手指,轻轻地在门 上弹了三弹。后门外没有灯,黑漆漆地瞧不见什么。里面没有声音。霍桑也不再弹, 但静悄悄地等着。为什么这样子鬼鬼祟祟?莫非我们真个要捉鬼? 一回后门果真开了,可是丝毫没有声响。里面走出一个头发开始花白年约五十 多岁浑身墨衣的老妈子来。伊的手中执着一支洋烛,眼睛有些近视,脸上满显着谨 慎和秘密的形状。伊就是芝英的乳娘周妈,一见我们,连连点了几点头,只是不做 声。霍桑也照样行了一个哑巴礼,便拉了我一同进去。我们随着老妇穿过了几间黑 室和一个黑暗的大客堂,就一直走进裴芝英的卧房里去。卧房中除了一张红木小床 和几只榉掸木直背椅子以外,靠窗还排着一只旧式的书桌。那窗很长,共有四扇, 每扇有三块大玻璃。我知道这窗就是那黑鬼显现的地方。若在日间,室中的光线一 定很充足,但此刻里面既然点着灯,窗外就越发黑漆漆了。 霍桑见了芝英,也不交话,似乎他已和他们预先约定。霍桑卸去了大衣,摸出 白金龙来,顺手给我一支。我心神不定,不知道未来的结局如何,可也没法推想, 就也胡乱地烧烟吸着。一回霍桑忽的仰起头来,好似倾听什么,接着又闭了眼睛吸 烟。那周妈和芝英也在一块儿陪我侧坐着。 这哑剧延续了一刻钟光景,霍桑仿佛记得了一件事,便张开眼睛,第一次向芝 英开口。 他说:“小朋友,你此刻尽可以照样温书。”他又向老妇挥挥手。“周妈,你 也不妨仍旧到后房去。这里有我们。” 老妇立起身来,指一指右面那一扇闩着的门,低声问道:“先生,这个门闩可 要拔开了?” 霍桑摇摇头。 老妇又低声道:“这是通天井的路,拔去了闩,出进可以便利些。” 霍桑答道:“不必。这黑脸鬼如果今晚再来,我自有方法不教他逃走。” 老妇勉强点点头,退到后房里去。裴芝英也靠着桌子坐下来,面前摊开了一本 不知什么书,他的眼睛偷偷地在向玻璃窗瞧望。 我测度这情形,似乎我们三个人专等那位鬼客降临。 这个黑脸鬼究竟是真鬼,还是假鬼?霍桑已经看破了没有?我们此番参加,似 乎是绝端秘密的。但是这鬼一连来了三夜,今夜里它还敢照样显现吗?万一不来, 我们这样子偷偷掩掩地岂不是成了儿戏? 局势很诡秘,空气有些阴刺刺。我仰目四瞧,觉得除了墙壁上一盏彩纸札成的 走马灯略略点缀新年景致以外,四周都暗淡淡地没有生气。室内外完全寂静。除了 偶然来一阵沙沙的风声以外,只有我衣袋中的表机的走动声音,滴滴地听得清清楚 楚。因这暗示,我便取出表来一瞧,已是八点五十二分。我记得芝英说过,那黑鬼 显现的时候总是在九点钟相近。此刻不是已相近了吗? 我抬头向玻璃窗瞧着。裴芝英也早已伸长了头颈在等候。霍桑却闭了眼睛,像 老僧入定般地坐着。若不是他嘴唇间衔着的第二支纸烟头上有些氤氲的烟雾,我几 乎要疑心他已经睡着了。我身上的厚呢外衣虽没有卸下,却仍有一种寒凛凛冷凄凄 的感觉。我的盼望的心越急,我的呼吸也渐渐地短促起来。 三分钟又过去了。玻璃窗上仍是黑漆漆地没有异象。 呼呼!…… 一阵寒风猛扎玻璃窗上,窗格都轧轧地震动。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世界上果 真有鬼吗?而且鬼也有现形的可能吗?我脑中一受这思潮的冲动,便不知不觉地感 到脊梁上有一胜寒流。我瞧瞧表,九点只差两分钟了。 这正是吃紧的关头。可是霍桑的态度真出我意外。他依然闭着眼睛,缓缓地吸 一口吐一口地在那里养神。奇怪!他今晚来捉鬼,似乎不准备运用他的体力,只打 算发挥他精神的力量。要是道家所说的游神方外的话确有几分真实性,那末此刻霍 桑真仿佛进入了神离躯壳的境界了!我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儿,忽听到一声锐呼。 “哎哟!来了!” 芝英的呼声还没有绝,我早已回转头去,瞧见当中一窗的最下一块玻璃上面, 显着一个墨黑的怪脸! 我立即跳起来。那后房的周妈也已匆匆地从里面奔出来。伊奔到右面的一扇室 门面前,拔去了门闩,刚要追出去时,霍桑像刚才从睡乡中苏醒过来的模样,忽而 立起来。 “周妈,别出去!” 周妈果然被他喝住了,站定在门口,浑身在发抖。我也感到莫名其妙的惊疑, 还想奔出去。霍桑又向我摇摇头。 他又继续喝道:“进来罢!” 这一声很有旧小说中老法师碰令牌召鬼的神气。原来在他一喝之后,一个黑脸 的小鬼果然应声地走进来。 三、好材料 我们的眼光不约而同地注视在那小鬼的身上。其实那里是鬼?只是一个穿蓝绸 皮袍黑缎马褂和带一个黑色假面具的小孩子。 当芝英和周妈们诧异出神的当儿,那孩子早已一手把一个硬纸做的面具拿下来。 面具是张飞型,不过几条白纹给墨涂没了,变成了完全墨里。周妈忽然失声呼叫。 “唉!样官,是你?” 我才知道这孩子就是芝英的堂弟宝祥。 宝祥笑嘻嘻地说:“哥哥,你自己不是常常说不怕鬼的吗?现在怎么样?我跟 你玩一下,你怎么就这样害怕起来?哈哈哈!”他放下了面具,拍着裴芝英的背。 裴芝英僵立在书桌旁边,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分明又是惊喜又是惭愧。裴 宝祥又把藏在背后的左手伸了出来,手中执着一把雪亮的洋铁做的玩具刀。 他又道:“这把刀不是你同我一块儿到城隍庙里去买的吗?你想这把刀可能够 杀人?” 宝祥把刀挥舞一下,向芝英扮一扮鬼脸,便格格地笑个不住。周妈和芝英呆木 地面面相觑,都窘得说不出话。霍桑便拍拍芝英的肩,解围道:“小朋友,现在你 可以明白了。世界上那里有什么鬼?我早料是你的弟弟们跟你玩,你不相信。好了, 现在你安安逸逸地睡罢,不要再自吓自了。”他又回头向周妈道:“你的忠心爱护 小主人,动机本来是不坏的,不过你为了偏爱的缘故,无中生有,胡乱猜疑,那是 要不得的。现在你得了这一次教训,不可再存着无意识的贰心,反而引起家庭间的 纠纷。‘疑心生暗鬼’你应当切记着这一句老话。”他穿上大衣,向我点点头。 “包朗,你今晚已经得到一种很好的资料,总可算不虚此行罢?你先回去,我还要 和裴景贤先生谈一谈。”我等霍桑回寓以后,照例要叫霍桑解释他的破案的经过。 他也并不留难。 霍桑说:“我起先听了裴芝英的话,就觉得这孩于的神经有些异征,已经深信 有鬼。我知道这件事不是用言语可以解释的了,就跟他去走一趟。我见了芝英的叔 叔裴景贤,觉得他虽然脑筋守旧些,却是一个和善的旧式商人。不像会干吞产残害 骨肉的勾当。我又把管门的招弟问了几句。招弟人还诚实,只喜欢看那害人的连环 图书。他也还有些孩子气,我寻不出他有什么不良的目的,故意要惊吓他的小主。 后来我在芝英卧房中发见一盏走马灯,客室中还有许多掷炮的散纸,都是新年中儿 童的玩具。除此以外,窗口下面的白粉墙上,又寻得一个被衣服磨擦过的痕迹。因 此种种,我就确定了我的推想,料定芝英在窗上所见的黑脸,一定就是儿童们在新 年中所玩弄的假面具。”我说:“这个理解你当时就想到的。你曾怀疑芝英的两个 弟弟闹把戏。” 霍桑应道:“是啊。可是那孩子所处的环境太陈腐恶劣了,先后两个仆人都是 讲鬼话的专家.做家长的非但不加干涉,竟也参加旁听。学校教育的力量又太浅薄, 因此鬼怪的印象便深深地印刻在孩子的脑海中,渐渐地入于执迷的境界。唉,包朗, 家庭教育是多么重要啊:”他微微叹一口气。 我同情地点点头,又问:“你确定了这推想之后又怎么样?” 霍桑继续解释道:“我从那粉壁上的痕迹推想,似乎那人带了面具,立在窗口 外面,还及不到最下一块玻璃,故而仰歧了足尖.身子贴着墙边,才留下那磨擦的 痕迹。我把芝英的两个堂弟宝兴宝祥叫来问一问。他们俩起先还抵赖,后来我到楼 上去寻得了那假面具和假刀,宝祥方才承认。他说他因着听了鬼故事的缘故,才发 生装鬼的意念,跟他的哥哥玩一玩。” “那末宝祥的来踪去迹怎么样?怎么会无影无踪?” “那也是很简单的,说破了不值一笑。你也看见过那客堂,大而空虚,夜间既 不点灯,自然更容易躲藏。宝祥是从客堂里走入天井的,事后就藏匿在黑暗的客堂 角里。芝英和周妈在惊慌中追寻,自然瞧不见了。” 我不禁笑出来。“如此说,这一件案子完全是儿戏。你因此就也发明这一个儿 戏的方法做结局。是不是?” 霍桑忽然沉下脸,正色道:“包朗,你说这话未免太简单了!” “晤?简单?难道你这样做法,内中还有什么大题目?” “是啊。这一着从一方面说,解除了家庭间的一重疑障;另一方面,还救了一 个孩子的性命。你怎样竟不能了解?” “喔,这样子严重?” “你可知道方才裴芝英来的时候,神经上所感受的恐怖已经到怎样程度?他差 不多已经踏到疯狂的边缘,进一步就要发狂了。因此,我起初向他一再譬解,毫无 效果。如果我不这样实地试给他瞧,只凭着口头的解释,你想他能够相信吗?他的 脑室中所留的鬼影可能完全消灭吗?还有那个愚而忠心的周妈,抱着一种芝英的叔 叔要图吞产业的成见,你想可也容易疏解吗?没有教育的妇女们本来最容易发生这 种偏见。若不用我的实地表现的方法,我敢说谁也劝伊不醒。因着这两层意思,我 才和裴景贤陈说利害,叫他今天晚上勉强宝祥再如法炮制地表演一回,以便解决这 个莫须有的疑团。他赞成了我的计划,我就再向芝英和周妈约定,事实的真相却并 不宣布。接着我就辞别出来,到翠乐居去打电话叫你。” 我沉吟了一下,说:“这样说,你的用意是不错的。但我们在翠乐居里的时候, 你怎么还守着秘密,不肯明白告诉我?” 霍桑笑道:“这一着只能怪你自己。” “晤?为什么?” “你的性子太率直了,缺乏演戏的天才。要是你明白了这玩意儿的真相,串演 起来,决不会如此真切,说不定要露出马脚来。那就要弄坏大事了。” 我有些不服气。“我几时坏过你的大事?” 霍桑走近来拍我的肩肿,笑道:“好了,你别这样责难我了。我当初若使就和 盘托出,以后捉鬼的举动,便不免要减少兴味。那末你将来执笔纪述起来,那里会 有今晚这样身历其境的警切动神?我供给你这样一个好材料,你非但不谢我,却反 而责怨我。真是岂有此理!” 我想了一想,也笑道:“你的口才好,我说你不过。但那宝祥这样恶作剧,究 竟也有些不是。你可曾警戒他几句?” 霍桑摇头道:“这不是那孩子的过失。这事的来源是鬼故事,而鬼故事是招弟 讲出来的。所以我曾把招弟申斥过几句,不该看这种害人的鬼怪小说,把迷信吓人 的故事讲给小主们听。刚才我又曾和裴景贤恳切地谈过几句。因为孩子们当这年龄, 脑筋最脆弱易感。他们的耳儒目染,做家长的断不可完全抱放任主义。景贤很觉抱 歉。他已经应许我以后一定尽力注意这问题。” 我觉得若把这一件事归纳起来,主因果真还不在招弟身上,实在是因着裴景贤 的不明儿童心理,失于督教,才险些儿肇出大祸。这样看来,当家长的对于儿童的 家庭教育,实在不可不给予严格的注意。 推理书屋 出品 颖颖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