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于含德在西郊看守所里已经住了将近三个月,这是多么漫长的三个月啊!现在 他才懂得什么叫度日如年。当他决意代替慕容春坐牢时曾经自我安慰道,自己是诗 人,即使是坐牢也不会影响写诗。而且,即使是以后刑满出狱也仍然能够以写诗为 职业,像历史教师那种既枯燥又教条的职业自己本来就不喜欢,丢弃掉又有什么可 惜的呢? 可是现在,他的感受却是他当初完全不曾虑及的,他几乎无法继续在这儿忍受 下去。其实,他平时对生活条件的要求并不高,监狱中的饭菜虽说是差了些,但他 还能忍受。最最令他沮丧的便是没有了自由。在这儿,他被关押在狭小的牢房里, 与另外几个刑事犯为伍。后来他才知道,其中有两个是抢劫犯,三个是小偷,还有 一个是强奸犯!自己堂堂一个诗人,怎么竟沦落到这些人的行列中了呢? 作为诗人,他原是一个生活上极其自由散漫的人。他平时的生活根本没有规律, 想什么时候睡觉便什么时候睡觉,想什么时候吃饭便什么时候吃饭。当灵感上来时, 即使是半夜三更他也要起来写上几行。可是在这儿,他已不再是自己的主人,一切 必须按规矩办事,一切必须听从管教干部的指令!管教干部根本就不懂诗,凭什么 管着自己呢?对于一个诗人而言,这儿的日子毫无意义,简直是在浪费生命。这种 极其平凡而单调的日子岂能激发自己的灵感呢?他甚至已经后悔主动认罪而来到这 儿了。但是,如果自己不当囚犯,慕容春就要当囚犯。算了,自己既然是她的男人, 就让自己来承受这一切吧!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现在,除了逆来顺受之外,还有 什么其他的办法呢? 昨天,法院宣布了判决,于含德将要在监狱中服刑六年。他在这儿才住了三个 月,已感到无法忍受,这余下的五年零九个月又该如何打发?每当他半夜醒来,发 现自己现实中所处的境地,总是痛苦得想大声地吼叫几声,以发泄内心深处的痛苦 和沉闷。但他不能那样做,管教干部不允许,同囚室的犯人也不允许,搞不好还要 让他饱尝老拳。他只好紧紧地咬着自己的被絮,有时甚至于咬出了血来,似乎这样 才可以减轻一些痛苦。 他也曾在一瞬间想到过死。倘若选择死,一切便可以得到解脱。自己就不必再 与那些粗俗的犯人为伍,不必受制于监狱中刻板而令人窒息的规矩与制度,也不必 再熬受那无聊而没完没了的日子。可是,他每次都迅速打消了死的念头。他不能死, 慕容春还在外面等着他,她不能没有他。从大学四年直至现在,他一直都是她全部 的依靠和希望。如果自己轻易求死,自己是解脱了,留下的她将怎么办呢?她孤身 一人又怎么能继续活下去呢? 况且,他深信自己的长篇诗作《春雪》必将成为一篇惊世之作,至今仅仅完成 了上篇,而中篇和下篇尚未开始写作,这样的伟大作品理应可以传之万世,又岂可 夭折于自己之手呢?他想起了孟子的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饿其体肤,劳其筋骨……,明代的大诗人徐渭不就曾坐过牢吗?自己目前的处境不 正是这样的吗?难道这就是成就一个伟大诗人的必须步骤吗?难道只有精神和肉体 的双重磨难才能提升自己的灵感吗?自己理应利用这几年时间完成《春雪》的中篇 和下篇,即使其中有千难万苦也不能气馁。或许,自己的刑满释放之日也就是一个 伟大现代诗人的诞生之时。 他不能死,他必须活着!慕容春在等着他,《春雪》在等着他。 再有十几天就要过年了。昨天上午就开始下起了小雪,雪虽然不大,但是由于 一直没有停过,所以地上也积了一寸多厚的雪。现在,雪是停了,但由于树枝上已 有一些积雪,所以随着一阵北风吹过,那雪就纷纷飘落了下来。 慕容春乘坐的出租车停在西郊看守所的门外,她今天来看望于含德,并且送来 一些衣物及日用品。自从上次车祸以后,那恐怖的阴影始终笼罩在她的心头。因此, 她从此不再开车了。下个星期,于含德就要被押到别的地方去服刑了,听说是离这 儿四百多里地的螺蛳湖监狱。因此,今后即使想再次去看望他,恐怕也很难了。 她站在看守所的大门外,望了望那高大的围墙,围墙上面还有一道道的铁丝网, 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这儿,本来是应该她自己进去的,可是,却让他进去了。 想到这儿,她内心不由得感到有些儿愧疚。当初,当他主动向她提出来由他来承担 车祸的一切责任时,她也曾一度犹豫过。可是,一想到那可怕的牢狱生活,她全身 就不寒而栗。除了让他来顶罪,还能有什么其它的办法呢?如果不是他勇于承担责 任,她现在早已成为一个蓬头垢面的可怜女犯人,还不知道将来会落到什么样的悲 惨境遇之中呢!大概要死在监狱里面了。她叹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 走进了看守所的大门。 当她看到于含德时,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一面抽泣着,一面抓住他 的手说: “让你受苦了!” “你不必担心,五年多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监狱里的伙食还不错,况且,我 还可以写诗,所以也不是很苦很难熬的。倒是我对你放心不下。没有我在身边,你 可怎么办呢?你要处处当心。晚上早点儿回家,汽车卖掉算了,开车毕竟危险。” 于含德安慰她道,他的面容虽然带着微笑,但那笑容却是苦涩的,而他的声音也是 带着一些儿哽咽的。 慕容春用双手捂住自己的面孔哭着说,“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我对不起你!” “好了,不要哭了。等我刑满释放时,我的《春雪》应当全部完成了,到那时 我就会成为有名的诗人了。” 探亲时间很快就结束了。临离别时,慕容春流着眼泪,紧紧握了握于含德的手, 她的头垂得很低,不敢去正视他的眼睛。她似乎想说点儿什么,但是欲言又止,什 么也不曾说,然后便转身离开了。此刻,她心中清楚地明白,这应当是自己最后一 次来看他了,她已经打定主意从今以后再也不来看他了。她是清醒的,更是现实的。 现在,他已经成为一个劳改犯,即使是几年后出狱,他一生的命运也很难改变,他 将永远是一个劳改释放犯。也就是说,他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为什么还要搭上她的 前途呢?既然他具有一个男子汉的胸怀,勇于为她顶罪,为什么就不能彻底成全她, 让她自由呢?既然他那么欣赏春雪的风格,就让他自己也成为春雪吧! 况且,这一切后果,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由他自己一手所促成的。倘若11月6 日 晚他不曾去车祸现场救助那倒霉的受伤者,第一人民医院急诊部的医护人员便无法 指证红色马自达可能是肇事车辆,警方又如何能从那45辆路过车辆中找到他们呢? 倘若11月10日晚他不曾再度赶往车祸现场去寻找那该死的鞋子,警方又如何能够从 那三辆红色马自达中确认就是他们的这一辆车撞了人呢?因此,正是由于他的莽撞 和愚蠢,才让警方逮个正着。他今日的牢狱之灾,也可以说有他自己的一部分责任。 苦果既已酿成,就让他一个人去承担好了,又何必一定要牺牲掉她一生的前途和幸 福呢?做人,还是要现实一些的好。她不能一味地等他六年,六年是多么漫长呀! 人一辈子又有几个六年?况且这又是青春时代的花季六年!她不能在这样长的时期 内每日独自照着镜子顾影自怜! 既然决定放弃他,还不如尽早的好,长痛不如短痛!各走各的路吧。 再过十几天,她就要举行婚礼,就要开始她的新生活。新郎,就是她的大学同 学白家驹。在大学时代,白家驹与于含德同时是她的仰慕者和追求者。他们两人可 以说是两个极端,白家驹是现实主义的极端,而于含德则是幻想主义的极端。现实 主义需要金钱作为后盾,而幻想主义则沉溺于虚拟的精神世界。当这两个男人同时 摆在慕容春的面前时,她当然会感觉到白家驹那明显的商人气息和铜臭味,远不及 于含德那清纯的书卷气。虽然她自己的人生观也倾向于现实主义,但是任何一个少 女的心灵总是充满着无限的幻想和憧憬,更何况于含德早在高中时代就一直追随在 她左右,在她的眼中,他就像一块水晶,没有丝毫的隐藏和瑕疵,当然也就更令她 放心。因此,她接受于含德就是理所当然的了。三个月前的同学聚会,白家驹与她 再度相逢。自那以后,白家驹不断地重新发动攻势。今日的白家驹远非昔日可比, 在他伯父的天健医疗器械公司里担任销售部经理,并且据说干得颇有起色。而这时 的她,在体验到现实生活的严酷和无助之后,少女时代的幻想和憧憬已经消失殆尽。 于是她,审时度势,终于接纳了他。 而至于于含德,那就只好“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她仰头看了看树上飘下来的雪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身上的厚呢绒大衣裹 得更紧了些,跨出了监狱的大门,迈着坚定的步伐,快步朝着她的出租车走了过去。 冬去春来,于含德在螺丝湖监狱苦等了几个月后,终于收到了慕容春的来信。 那信中只有干巴巴的几行字,大意是通知他,她已经于不久前与白家驹结婚了。为 了不至于给她婚后的生活带来阴云,希望他今后不必再写信或打电话给她。在收到 信后的那天夜里,于含德用白天下地劳动时捡到的一块玻璃片割断了自己左手的挠 动脉,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