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医院出来,乔爱真的心猛烈地突突跳动着,她感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依稀 在发烧,而且烧得很厉害,火烧火燎的。她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面颊,果然是滚 烫滚烫的!她暗自思念道,自己的面孔现在一定是通红通红的吧?她怯生生地朝周 围看了一眼,迎面有两个陌生男人正朝这边走过来,那两个男人似乎也正在以一种 好奇的目光注视着她,她不由得有些儿心慌意乱起来,仿佛已经被人发现了自己内 心的秘密,一缕羞意透上心头,她觉得自己的面孔仿佛更加烫了!她不由得低下了 头,在人群中快速穿行着。 刚才在病房里发生的一幕重新出现在她的脑际。太太刚才为什么要说那些莫名 其妙的话呢?那究竟是太太内心的真实想法呢?还是对我的试探呢? 乔爱真虽说仅仅是郑家的一名保姆,但实际上几乎可以说是郑家的半个主人, 郑家的日常大小事务,几乎全都由她做主。 郑家的男主人叫郑易平,是本市著名的《易平医药品贸易有限公司》的总经理。 他虽然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家财已逾数千万,然而在他的身上却完全看不出许多有 钱人所特有的倨傲之气。论人品,他不啻是一个谦谦君子,为人正直、诚恳而平易 近人,在爱真面前也从来不曾端过半点儿主人的架子。而且他为人一向恢宏大度, 性情开朗而不拘小节,凡是家里的日常事务,爱真说怎样办便怎样办,他必定是言 听计从。 郑易平有一个14岁的儿子和一个美丽而温婉的太太。他的儿子单名一个宁字, 家人都称其为宁儿,他正在上初中。太太叫叶翠容,她名义上是《易平医药品贸易 有限公司》的董事长。然而由于她素来体弱多病,近几年来,几乎从来不曾去公司 上过班,公司里的生意则全部交由丈夫打理。 叶翠容本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女儿,她长得端庄典雅、风度迷人,举手投足之间 皆流露出一种高贵而娴雅的风韵。她性情温淑而善良,在爱真看来,太太的心就像 是一块透明的水晶,其中没有半点儿藏着掖着的东西。 可是,正所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叶翠容虽然天生丽质,婚姻美满, 丈夫的事业也是一帆风顺,然而她的体质却一向是柔弱多病。尤其是若干年前因感 冒风寒而诱发了重症心肌炎之后,她的体质就变得愈益虚弱,而且近两年居然出现 了每况愈下的趋势。平时,即使是她身体状况相对好些儿的时候,她也很少去公司, 也很少上街购物,每日只是坐在家里看看小说或是某些休闲杂志来消遣时光,要么 是在附近的林荫道上散散步,至多在门前的花圃里给花儿浇浇水而已。至于家里的 一应杂务,她从来都是一概不问,几乎全部交由爱真安排。好在爱真非常熟悉太太 的秉性,所作所为皆能如她的意,而她对爱真也一向是极度信任。两人之间名为主 仆,但实质上就如同亲姊妹一般。 叶翠容曾患过重症心肌炎,后来虽然大致痊愈,但却留下了永久性的病根。此 后,每当遭遇季节剧烈变化之时,她都会感到心脏不适,要么是早搏,要么是二联 率,有时候甚至于会出现奔马律,总要在床上静静地躺上一段日子才能够慢慢好起 来。由于是多年的老毛病,所以她也不大在意。在一般情况下,只要吃些心律平或 是救心丸之类的药物,两、三个礼拜之后就可以大体恢复了。可是这次太太的病却 似乎与以往大不一样,除了较严重的心率不齐之外,她还发生了气急、胸闷、和明 显的胸痛等症状,而且有两次居然发生了可怕的晕厥!不得已之下,她才去临渝市 第一人民医院心血管科就诊。医生在进行初步诊察之后,认为她这次的病情非同小 可,立即安排她住院观察治疗,并进行进一步的深入检查。可是,在医院住了两个 多礼拜之后,虽然通过药物治疗大体控制了疾病的发展,但她的病情并没有得到明 显的好转。经过医院方面的多方检查,医生发现,她的心脏在近一段时期发生了本 质性的变化,心脏多普勒检查已经发现了心脏增大、心肌肥厚等征象。而且,由于 心室间隔和流出道的心肌已经显著肥厚,就使得心腔和流出道变得更为狭小,甚至 于近乎堵塞,这就致使心脏功能降低,全身供血不足,于是就产生了临床上的气急、 胸闷、胸痛、甚至于晕厥等症状。也就是说,她的病情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心肌炎, 而是发展成了所谓的梗阻性心肌病! 医生们在进行会诊后终于审慎地提出建议,针对她目前的病情,药物治疗已经 收效甚微,必须尽早实施手术,将已经肥厚的心肌予以部分切除,否则,她的病情 将会愈益恶化,甚至于可能危及生命。 然而,由于该手术的具体部位是心脏,而且必须打开胸腔,在体外循环的直视 条件下进行手术,因而手术本身也存在着相当大的危险性。按照医院方面的安排, 手术将预定在下周进行,目前正在进行各方面的准备工作。心脏外科主任罗致礼教 授告诉乔爱真,手术前应当尽量给病人加强营养,以增强体质。 今天下午,乔爱真像平时一样,炖好了老母鸡汤,装在保温瓶里给太太送过去。 心脏外科的病房属于12病区,她乘电梯来到12楼,轻手轻脚地走进32号病房。那是 一间单人病房,房间里非常清洁、安静,窗边摆放着许多鲜花,满屋里花香扑鼻。 此时,叶翠容正斜倚在床头,茫茫然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她依稀听到了动静,于是扭过头来,朝着爱真淡淡地一笑。爱真发现,她的面色是 苍白的,一点儿血色也没有,犹如一张雪白的白纸,她的笑容则是凄凄然的,眼眶 里还依稀残留着一些儿泪花。爱真见到她这般模样,心中未免有些儿发酸,于是走 上前去,强装着笑脸问道: “中午睡得好吗?又在想什么心思呢?” 爱真在床边轻轻坐下,她打开了保温瓶的瓶盖,将那热气腾腾的鸡汤倒在一只 精致的青花碗里,又撕了一个鸡翅膀,转身将碗筷递给太太。太太勉强喝了两口鸡 汤,便将那青花碗搁在床头柜上。她凝视着爱真,面色凝重地说道: “爱真,我今天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情要和你商量呢!” 乔爱真见太太如此严肃,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要紧事情,也不由得有些儿紧张 起来,只听得太太继续说道: “爱真,你来我家已经两年多了,你且说说看,我平时待你如何?” 爱真发现,太太的身体似乎在轻微地颤抖着。她心中不免感到诧异,暗自思索 道,太太大概真的有什么要紧事儿要我去做?可是,她现在躺在病房里,除了静静 地将养身体、等待手术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呢?太太一向待我甚厚,她也 理应明白,无论她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尽心尽力的。 “您究竟有什么事情呢?您应该明白,无论什么我都会为您做的。”爱真凝视 着太太,她那一双大大的眸子明亮而且清澄,充满了诚意。 叶翠容的嘴唇略微抖动了两下,但她什么也不曾说出来,似乎是欲言又止的样 子。爱真发现,太太的眼眶里已经噙着满眶的泪水,于是便婉言相劝道: “您现在最要紧的事情便是好好地将养身体,千万不可再胡思乱想了。无论您 有什么吩咐,我全都遵命就是了!” “你此话可当真?”叶翠容的声调略略提高了一些。 “当然当真!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呢?您有什么事情就快说吧,我急都急死了!” 叶翠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我目前的处境,你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下个礼拜,我就要动手术,而手术的 部位是心脏。我非常清醒,这个手术具有很大的风险,不但要剪断肋骨、打开胸腔, 而且还要在体外循环的直视条件下进行手术。说不定,我上了手术台就再也下不来 了。”说到这儿,她已是泪水涟涟,泣不成声了。 爱真连忙安慰道: “您现在应该这样设想:经过这次手术之后,您将彻底告别病痛,您就会成为 一个健康人了。这手术虽说是具有一定的危险性,但毕竟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否 则医生们又何必为您做这个手术呢?” “你也不必再安慰我了!这几天,我已经将方方面面的情况全都考虑过了。我 这一辈子,不但有一个好丈夫和一个可爱的儿子,还有你这个好妹妹,即使我现在 离开人世也应该知足了。只是,我仍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情梗在心头,不吐不快……” 说到这儿,叶翠容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爱真连忙递过去一块手帕,叶翠容用手帕擦了擦眼泪,重又开口道: “我实在放不下的便是易平和宁儿,倘若我走了,我自己倒是省心了,他二人 今后的日子又如何是好呢?谁来照料他们的生活呢?每想到这一点,我就会感到撕 心裂肺般地心痛!” “简直是胡言乱语!您怎么会走呢?况且,即使退一万步说,即使手术过程中 万一遇到了什么意外,您也不必为易平和宁儿担心呀,家里还有我呢,我可以继续 照料他二人的生活,你又何必担心呢!岂不是杞人忧天吗?” “虽然你可以暂时照料他们,但是你今后毕竟是要嫁人的呀!你嫁人之后,他 们二人又该怎么办呢?” 听太太说到嫁人的事儿,爱真立刻羞得满面通红,她低下了脑袋,小声嗫嚅道 : “我还年轻,那事儿还早着呢!现在说那些没用的干什么……” 叶翠容正色道: “你若是肯答应我一件事,我便是即刻死掉,也可以放放心心的去了。” 爱真抬起头,她凝神望着太太,诚恳地说道: “您如果不想我嫁人,我不嫁便是了!” 叶翠容猛地抓住了爱真的手,握得紧紧的,异常激动地说道: “我不是要你不嫁人,而是要你代替我的位置!如果我在手术中真的发生了什 么不测,我要你嫁给易平!” 听得此言,爱真瞬刻间羞得面红耳赤。倘若此刻地下有个地洞,她便会毫不犹 豫地钻下去了!她连做梦也不曾想到,太太居然要她嫁给易平!只听得太太继续说 道: “我已经慎重考虑过了,你今年刚刚20岁,易平虽然比你年长18岁,但他的身 体一向很好,一点儿也不显老,你们今后还可以生个孩子。易平的秉性你是最熟悉 不过的了,他一定会善待你的,况且宁儿也离不开你。我想来想去,只有你才是我 身后的最佳人选。这两天,我会向易平挑明此事的。据我估计,他那方面不会有什 么问题,因为他一向都很喜欢你!如果此事能够定下来,我就是死,也可以放心的 去了……” 爱真连忙打断了太太的话: “你不用说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叶翠容定睛注视着爱真,心怀疑虑地问道: “难道你看不上易平?” 此刻的爱真,已经是急得手足无措了,她脸上的红晕已经迅速蔓延到整个颈部, 她连连摇手道: “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么会看不上先生呢?我为他做任何事情都是心甘情 愿的!只是,我作为一个保姆,一个下人,怎么能够配得上先生呢?况且你根本就 不会有事的,千万别再瞎想了!” 听得此言,叶翠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会意地点了点头,轻声说道: “我知道应该怎样做了,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心意。” 那碗里的鸡汤已经凉了,爱真又换了一碗热汤。太太将那热汤慢慢喝了下去, 又吃了一只鸡翅膀和一个鸡腿。两人继而又说了些闲话,眼见得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爱真便告辞了太太,离开了病房。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