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田晓堂的好梦是被一阵嘹亮的手机铃声惊醒的。他睁开惺忪的睡眼,见窗外天 色才蒙蒙亮,不免有点儿诧异:这么早,谁啊?忙拿过手机,一看是姜珊打来的, 不由得有些慌张,莫名地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信号连通后,只听见姜珊说:“师兄,是我。不好意思,搅了你的美梦了。” 姜珊不喊他田局长,却叫他师兄,田晓堂心头漫过一股热流,暖暖的。他意识 到,姜珊一大早打来电话,又直呼他“师兄”,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他不动声色 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姜珊说话的语速明显加快了:“为了赶过来参加审定会,我和陈局长他们早上 六点就在县宾馆吃早餐。这会儿我们已吃完,正准备出发去市里。我现在是借上车 前的一点儿机会,躲在卫生间里,偷偷给你打的电话。有个新情况要告诉你。刚才 在吃早餐时,陈局长无意中说漏了嘴,说他已做通了钟林的工作,钟林答应只带方 案一上审定会。” 田晓堂大惊失色,却又不敢相信,说:“陈春方乱吹牛皮吧,这怎么可能呢?” 他想自己昨晚十点钟还给钟林打过电话,当时并未发觉有什么明显异常啊。 姜珊急促地说:“不管是真是假,你都不能忽视。好了,不多说了,我得去上 车了,等会儿再见。”说完匆匆挂断了电话。 周雨莹早被他吵醒了,见他收了手机,就侧过头来冲他别有深意地一笑,阴阳 怪气地说:“好哇,你这个副局长真是了不得,一大清早的,就有女人的电话追来 了。你该不会说她是来向你汇报工作的吧。什么工作这么重要,还非得天刚亮,你 还没起床,就要听她汇报?” 田晓堂正心乱如麻,哪有闲心理睬周雨莹打翻醋瓶子。就说:“你少说风凉话。 打电话来的是戊兆的姜局长,她还真是有重要事情。听了她的电话,我快要急疯了。” 说完,就去揿手机,给钟林打电话,不想却占线。等了一会儿再拨,竟然还是占线。 大清早的钟林跟谁通话呢?田晓堂越发狐疑,对钟林的怒火也越烧越旺。他没想到 这个看起来厚道的家伙,竟然会耍弄他。 田晓堂正在穿衣服,钟林的电话打过来了。田晓堂接通电话,听见钟林在那头 说:“田局长,我知道你有话要对我说。电话里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我看不如这样 吧,我们一起去‘来一碗’水饺馆,到那里再细说。”田晓堂觉得他说的也在理, 就压住火气,闷着声说:“好吧。” 田晓堂赶到“来一碗”,钟林早已到了。田晓堂这时已冷静多了,见钟林一脸 苦相,就没有先开口,等着看钟林怎么跟他解释。 钟林已从田晓堂那看似平静实则暗含愠怒的表情中感受到了压力,一开口就说 :“对不起,田局长,真是对不起。” 田晓堂板着脸,不动声色地望着钟林,等他往下说。 钟林垂着头,不敢看田晓堂,低声道:“其实,我一直是支持你的方案二的。 当时你叫我为审定会准备两套方案,我还有些抵触情绪,我并不赞成方案一。后来 陈春方找了我,劝我支持方案一,我搪塞说这事自己做不了主。陈春方不死心,多 次缠着我,跟我软磨硬泡。我始终不松口,陈春方这才说方案一其实是包局长的主 意,劝我不要站错队,要我跟包局长保持高度一致,瞒住你。只拿方案一上审定会, 千万不要把方案二在会上抛出来。我很反感他这样逼我,可我也猜到陈春方很可能 是得了包局长的授意,所以我很紧张,不知该怎么办。前天,包局长竟亲自给我打 来电话,含蓄地表明他的态度,要我好自为之。这样一来,我的压力更大了,内心 非常矛盾。说实在的,我对那个方案一很反感,可是我哪敢得罪包局长啊。不过, 直到这时我都还没拿定主意。不想,昨晚七点钟,包局长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对我说了很多话,这就让我一点儿退路也没有了。我如果还敢违拗他,那就没法在 局里待下去了。” 田晓堂倒抽了一口凉气。难怪包云河两次拒绝听他的汇报,原来包云河对他的 企图心知肚明,对他早已不抱希望了,但包云河并没有坐以待毙,早就悄悄在背后 做钟林的“策反”工作,采取各种应对措施了。田晓堂想起直到昨晚临睡前,自己 对这事都还在盲目乐观,便觉得自己真是幼稚可笑,心头不由得涌起一阵说不出的 悲哀和凄凉。 钟林又说:“可是,我顺从了包局长,又对不住你。我真不想这样。说句良心 话,我一直认为你的意见是对的,你提出的方案更科学,老百姓更拥护,我也很钦 佩你这种不盲从、不唯上的勇气。但包局长毕竟是一局之长,他把该说的话都跟我 说完了,我还从没见他跟一个中层干部这么耐心地谈过话。我再愚钝,也知道他说 这些话的分量……其实,昨晚从包局长办公室回去后,我一直就想给你打电话,但 又很犹豫。你给我打去电话时,我开始不敢接电话,后来接了电话,仍没敢跟你说 出这些实情。晚上折腾了一宿,我终于决定不再瞒你……对不起啊,田局长,还请 你理解我的难处。” 田晓堂无言以对。包云河把工作都做到位了,对钟林肯定是既威逼,又利诱; 既晓以利害,又封官许愿。钟林不是钢筋铁骨,哪能招架得住?他能怪人家钟林吗? 钟林实在也是被逼无奈呀。但他对包云河却不能释怀,觉得包云河的手腕真够阴的。 他心里很是愤愤不平,不想就此罢休。决计等会儿开审定会时,抓住自己发言的最 后机会,抛出方案二来,让方案二在领导、专家面前亮个相。包云河不让在会上下 发方案二的材料,不让钟林陈述方案二,那就由自己来口头推介方案二好了,包云 河总不至于当场堵住他的嘴吧。不过,这样做很难挽狂澜于既倒,只能是出出气而 已。田晓堂想出口恶气也好,也值得。 审定会在市中心一家宾馆举行。田晓堂故意拖延时间,他几乎是到会最晚的一 个。他按桌签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抬头往会场里扫视了一遍。除了姜珊以外,竟再 也没有人来接他的目光。包云河正忙着和身旁的韩副市长一边比画一边说着什么。 华世达面前放着一份材料,正在专注地看着,连头都没抬。钟林则耷拉着脑袋,谁 也不理睬。陈春方、姜珊只是列席会议,坐在后排。陈春方昂着头仰望着天花板, 似乎是有意躲避什么。只有姜珊,当他把视线投过去时,她的目光立即迎了过来, 四目相对,田晓堂一下子就读懂了她目光中蕴涵的信息,有探询,有劝慰,亦有一 丝感伤。面对这善解人意的目光,田晓堂感觉心头舒畅了一些,下定决心今天一定 要赌一口气。 会议按议程有序进行着。在包云河主持下,钟林先作主题发言,当然只是陈述 了方案一,不过他从头到尾都是照着稿子念,念得结结巴巴、有气无力,没作任何 即兴发挥。主题发言结束,接下来就是讨论发言。与会领导和专家一个个对方案一 品头论足。有的长篇大论,高谈阔论;有的则寥寥数语,惜字如金。不过所讲内容 都大同小异,无非是先给予充分肯定,再说点儿欠缺和不足。反正只有一套方案, 没有其他选择。说它行当然是它,说它有一点儿毛病也无伤大雅,结果仍然还是它。 有毛病可以改嘛。没有谁敢说这方案浑身是毛病,无可救药,应该推翻了重来。参 会者都不会干这种打人脸面,让人下不来台的蠢事。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人家邀 你来参加审定会,就是要你来捧个场,可不是让你来唱反调的。不过,还是有三个 人的发言有点儿出人意料。这其中一个就是华世达,他只说了一句“我尊重在座各 位领导和专家的意见”,就不肯再多言。再就是云赭某学院的两位教授,他们说了 一些质疑的公道话,不过却也遮遮掩掩,犹抱琵琶。在大家发言的过程中,包云河 始终笑容满面,气定神闲,哪怕是那两位教授说得有点儿过,听起来不大舒服,包 云河仍然平静如常,听得还是那么认真。 听着参会者的发言,看着包云河的脸色,田晓堂的心情越来越坏。这审定会不 过是认认真真搞的一个形式,热热闹闹走的一个过场,最终的结果是毫无悬念的。 包云河在会场上那么从容,那么沉着,说明包云河对这次审定胸有成竹,认为自己 是志在必得、稳操胜券。他田晓堂自作聪明地耍些小花招,使些小计谋,老谋深算、 洞若观火的包云河能识不破吗?他自以为是,不听包云河的招呼,坚持自己的主张, 可他犟得过老包吗?人家是大腿,他只是胳膊,拧得过吗?他真是蚍蜉撼树,自不 量力,不知天高地厚,小瞧包云河的本事了。人家革命生涯几十年,什么样的风浪 没有经历过?更可笑的是,明知大势已去,为发泄不满,竟然还要硬撑着把方案二 抖出来。这样做不仅于事无补,还会把包云河得罪得更彻底,让自己更加被动,实 在不是明智之举啊!田晓堂这么寻思着,心情越发沮丧、郁闷。 讨论发言持续到上午十一点钟时,正好坐在田晓堂身旁的一位专家把不痛不痒 的话讲完。田晓堂准备接着也说几句,这时他已心灰意冷了,决计只说一点儿套话 算了。毕竟他是制订这个规划方案的责任领导,若一言不发,总不大好。不想包云 河朝他摆摆手,又同一旁的韩副市长耳语了几句,就面向大家大声说:“韩副市长 等会儿还要出席另外一个活动,我看讨论发言就进行到这里。还没来得及发言的同 志若有新的意见,会后再和我们交流。下面,让我们欢迎韩副市长作重要讲话!” 会场上顿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就在这片掌声中,田晓堂一下子对包云河彻 底服了气,觉得自己远不是人家的对手,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儿。他还以为包云河堵 不了自己的嘴,可人家略施小计,不露一点儿痕迹,就正大光明地剥夺了他开口的 权力,还让他不敢有一丝抱怨。他在开会前还准备出口恶气,可万万没想到,包云 河考虑问题滴水不漏,早就防了一手,根本不会给他留下出气的机会。 审定会结束后,一连几天,田晓堂上了班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看看报纸、 文件,上上网。他跟谁都不联系,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了。而跟他主动联系的也只 有姜珊。她给他发来短信,安慰他:“别把这事憋在心里,你已经尽力了!” 田晓堂有些感动,回道:“谢谢!我渐已平静,只是事未办好,总觉遗憾!” 姜珊在短信中说:“这世上憾事太多,哪能都挂念在心!若能一切随他去,便 是世间自在人!” 田晓堂觉得这话还颇有意趣,品味了一番,回道:“我本俗人,难得自在呀!” 姜珊又说:“你虽败犹荣,师妹深感钦佩!” 田晓堂答了一句:“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 姜珊马上回道:“呵呵!”片刻过后,又发来一条:“其实,从晓得方案一幕 后推手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注定要失败!” 田晓堂很吃惊,问:“此话怎讲?” 姜珊说:“你在办公室吗?我们干脆通过QQ聊吧。” 连上QQ后,姜珊写道:“你斗不过包局长的。他是个很强势很霸道的人。我听 别人讲,他早年在戊兆工作时,曾被一些老百姓称为‘包霸天’。起因是戊兆曾有 一个流氓团伙,为头的人自称‘兰霸天’,无恶不作,犯下数起命案,却一直逍遥 法外。包那年做了分管政法工作的副县长,看到举报信后拍案而起,顶着种种压力, 将‘兰霸天’一伙捉拿归案,后‘兰霸天’被判死刑,包因此被受害群众誉为‘包 青天’。不想接下来包牵头主抓旧城改造,在拆迁问题上态度强硬,搞‘通不通, 三分钟’,引起拆迁户的强烈不满。他们去找县委书记告状,竟然说‘才毙了兰霸 天,又冒出个包霸天’!” 田晓堂说:“包的作风不至于如此不堪吧?这些老百姓也真有意思,竟然猫鼠 不辨,敌我不分,把包和兰相提并论。不过,包在市局这些年,口碑一直不算差!” 姜珊说:“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什么位子说什么话。霸道是要有资本的。他做 有职无权的副局长时,腰杆子不硬,只得‘缓称霸’。现在做了一把手,不用再夹 着尾巴,个性就显露出来了,想不霸道也难!” 田晓堂觉得她说的挺有道理,心里就有几分感慨。又问她:“既然你早就知道 我逃不脱失败的结局,当初为何不及时提醒我、阻止我?” 姜珊说:“我清楚,我拦不住你。你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再说,我也想 看看,你和包局长是怎么斗智斗勇的。呵呵!” 田晓堂说:“你是存心要看我的笑话了!” 姜珊辩解道:“不是。我是用一种赞赏的眼光在看待你的悲壮之举。我心底其 实还是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奇迹会发生在师兄身上啊!” 田晓堂心里又涌起一阵感动,回道:“感谢师妹理解、支持!”他本想还发一 句“知我者,师妹也”,字都敲上去了,忽然又觉得肉麻了些,就动手删去了。 田晓堂在办公室闲待了一个星期,哪儿也没有去,不过他的耳朵还算灵通。通 过姜珊和王贤荣,他知道钟林已在戊兆做方案一的细化工作,也知道包云河明确提 出洁净工程在半月后要正式动工。他深知,自己不可能一直在办公室躲下去。尽管 心中憋屈,但他毕竟是位副县级领导,大局意识还不得不讲,该他抓的工作也不能 甩手不管。只是,陈春方不主动来跟他联系一下,不给他一个台阶下,他还真不好 意思贸然跑到戊兆去。 周六下午,陈春方总算打来了电话,称自己在市区,邀他晚上一起吃个饭。田 晓堂假意推辞了一番,就答应了。其实,他既想见到陈春方,但内心对见陈春方又 有些排斥。想见,是为了面子过得去;不想见,是为了内心安宁。 田晓堂如约来到“黄玫瑰”娱乐城。陈春方把他迎进一楼包厢,等他咝咝地呷 了两口热茶,才满脸堆笑地说道:“田局长,真是对不起,本周我们县里搞个什么 观摩活动,天天在乡下东颠西跑,走马观花,累得腰躬背驼,骨头散架,也抽不出 时间来向你汇个报,还请体谅!” 田晓堂觉得陈春方真够滑稽的。这话哪经得起推敲。陈春方即便是忙得脚不沾 地,给他打个电话的几分钟难道也挤不出来?陈春方只是一周没给他联系汇报,居 然就要道歉。可陈春方前些时上蹿下跳,通风报信,拉拢劝诱,帮着包云河和他争 来斗去,让他的一切努力都化为了泡影,陈春方为什么不向他道声歉呢?这岂不是 避重就轻!不过,话又说回来,陈春方帮包云河都是在暗处,他没抓住任何把柄。 陈春方当然只会装糊涂,哪会不打自招地向他道哪门子歉呢!再说,不管今天陈春 方是为何事道歉,也不管说的是不是实话,毕竟已向他说了声“对不起”,也算低 了架子,他也就没有必要得理不饶人,老和人家过不去。今后和陈春方还要长期打 交道的,关系老僵着也不是个事。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一团和气,却也是需要维持的。 田晓堂说:“我能理解。基层工作头绪多,事情杂,难免分身无术。我这个星 期也挺忙的,就没有安排去戊兆,也没有跟你联系。” 两人其实都知道对方的话说得言不由衷,但两人又明白,至此他俩算是达成了 某种心照不宣的和解。 有了这个良好的开端,喝酒时的气氛就融洽多了。陈春方见田晓堂态度还算友 好,就放下心来,酒便喝得十分畅快。田晓堂不愿和陈春方多搭腔,只顾低头喝闷 酒,慢慢竟也喝多了。 两人都有醉意的时候,陈春方卷着舌头,说话就放开了:“田局长,论职务, 你是我的领导;论年龄,你还是我的小老弟。现在不是工作时间,我不叫你田局长, 而是斗胆叫你一声田老弟,你肯认我这个老大哥吗?” 田晓堂不晓得陈春方葫芦里卖什么药,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 陈春方地一声啜了一大口酒,说:“田老弟呀,我比你痴长几岁,在这行政上 也混了二十多年,接触的人,经历的事也不少了。说句推心置腹的话,你这次弄这 个规划方案,让我真是看不太懂呀。” 田晓堂望着陈春方,默然无语。他知道陈春方酒后话特别多,倾吐的欲望格外 强烈,就等着陈春方往下说。 陈春方接着道:“我知道,你之所以力挺方案二,是你认为方案二更科学合理, 更有利于节约成本。一句话,更符合群众利益。在你眼里,方案一是搞花架子,只 会方便领导捞政绩。我承认,你的看法有一定道理。但恕我借酒盖脸,直言不讳, 我觉得你的看法还是很片面,显得目光短浅了些。现在大家之所以喜欢弄政绩工程, 还不是因为上面喜好这个,可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世风如此,谁又能免俗? 按方案一施工建设,可以赢得更大的眼球效应,让市县的领导捞取更大的政治资本, 这一点你是清楚的。但方案一还有一个好处,你并不一定知道,即便知道也可能不 以为然。那就是按方案一实施后,可以让省厅领导看了更高兴,更满意。省厅领导 心情爽了,金口一开,大笔一挥,第二期、第三期工程就会给戊兆下拨更多的项目 资金,甚至会成倍地增长。如此说来,方案一岂不是更有利于维护戊兆群众的利益? 方案二固然能够方便施工,节约几个成本,但节省的那几个小钱,和方案一可能争 取到的新增数百万、数千万资金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 取其轻。方案一、方案二究竟孰优孰劣,应该不难掂量吧。” 田晓堂不由得暗暗吃惊。陈春方所讲的道理,包云河并不是没有对他提过,但 把这个道理这么充分地加以阐述和剖析,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原以为,陈春方卖 力地帮包云河对付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理亏,有些发虚的。他没想到,陈春方那 么做竟然还有充足的“理论依据”,认为自己做得理直气壮。那么,是谁错了呢? 是他吗?这真是太有意思了。陈春方振振有词地为方案一辩护,田晓堂凭直觉认为 这不过是诡辩,但真要他来反驳陈春方,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田晓堂就傻愣着, 有些尴尬,心头则怪不是滋味。 陈春方借着酒劲,又说:“现在人们都对政绩工程深恶痛绝,是因为某些政绩 工程完全置群众利益于不顾。方案一却不一样,如果说它也算政绩工程的话,那它 在为领导赢得政绩的同时,也为老百姓带来了更大的利益。可谓是‘领导得政绩, 群众得实惠’,两全其美,各得其所,如此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田晓堂意识到,以前真是小看陈春方了。陈春方脑子一点儿也不笨,比他想象 的聪明多了。不过又想,陈春方善于经营关系,擅长溜须拍马,得到了几任市局局 长的信任,如果脑子太笨,哪能做到这一步?拍马屁、抬轿子的学问大着呢,也是 需要高智商的呀。田晓堂突然也意识到,陈春方的一番话即使是诡辩,也不能说一 点儿道理也没有。他被搞糊涂了。难道,真是自己错了吗?这些日子,为了把方案 二推出来,他操碎了心,也伤透了心,可现在回过头看,却发现这一切竟然意义不 大,这让他怎么能接受啊! 喝完酒,又饮过漱口茶,陈春方爽快地说:“今天我就陪田局长尽兴放松一回。 咱们来个喝酒吃饭、唱歌跳舞、桑拿盐浴一条龙。”田晓堂根本没心情留下来“放 松”,却又不好生硬地拒绝陈春方,只得跟着陈春方到二楼歌厅去。 田晓堂慢吞吞地爬着楼梯,陈春方见他走得慢,就说:“我先上去安排啊。” 田晓堂挥了挥手,陈春方噔噔噔几步就冲到上边去了。 田晓堂走到二楼楼梯口,却意外地看见刘向来站在二楼走廊上打电话。刘向来 显然也喝了不少酒,一脸酡然。刘向来打完电话,看见田晓堂,便疾步走了过来, 笑嘻嘻地说:“田局长今天亲自视察来啦!” 田晓堂说:“不要一开口就夹枪带棒的。我刚在一楼吃了饭。” 刘向来还是油腔滑调的:“吃过饭,就该上这二楼唱歌了。领导也是人,也需 要放松嘛。哎,你怎么一个人,埋单的家伙呢?如果没人埋单,我来请客好了,机 会难得啊,平时想接你这样尊贵的领导都接不来呢。你知道吗,到‘黄玫瑰’来玩 可是有讲究的,这里一层楼就是一种娱乐项目,每种项目又有众多花样,从一楼玩 到五楼,一般不到凌晨三四点休想回去。有道是:吃饭以后怎么办?歌舞厅里转一 转;转完以后怎么办?桑拿浴里涮一涮;涮完以后怎么办?找个小姐按一按;按完 以后怎么办?麻将桌上搬一搬。” 田晓堂笑了起来,说:“你还一套一套的。说点儿正经的吧,你帮我个忙,我 这会儿就想躲开那个埋单的家伙呢……” 刘向来说:“行啊行啊。” 正说着,陈春方从服务台那边歪歪斜斜地摸过来了。田晓堂忙把陈、刘两人介 绍给对方,然后对陈春方说:“我这位老同学赶过来,有件急事要找我,我看你就 忙你的去吧,不用陪我了。” 陈春方显得有些失望,却也只好说:“那好吧。包房我已经订好,你们进去谈 吧。账挂在这儿,由我来结。” 田晓堂说:“好的,好的。” 送走陈春方,田晓堂和刘向来钻进陈春方订下的包房。待服务生端来水果点心, 倒上茶水后,田晓堂说:“今天凑巧碰上你,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呢。” 刘向来叫起来:“你还真的有事啊。” 田晓堂就把起草、审定规划方案的前前后后说给刘向来听了,又把陈春方刚才 和他喝酒时说的一番话也告诉了刘向来。田晓堂说:“这事弄得我压力不小。我曾 经很自信,认为自己的固执和坚守是有道理的。但近两天来,特别是刚才听了陈春 方的一席话,我产生了动摇。我开始感到怀疑了:莫非,自己真的做得不对?我那 些努力和抗争,是滑稽可笑的?” 刘向来呷着清茶,微眯着眼,似在沉思。良久,刘向来才说:“照我看来,你 一开始就错了。不管这事本身是对是错,不管方案一、方案二孰优孰劣,反正你是 错定了。你不听包云河的招呼,对他阳奉阴违,跟他对着干,这就注定错了。” 田晓堂不以为然,说:“你这样讲,我可不敢认同。” 刘向来轻叹一声,说:“在领导面前,你不用显得自己多有思想和主见,不要 自以为是,卖弄聪明。你只须听从领导的大脑袋里冒出来的高见就行了,一切主意 自有领导定夺。而你作为下属,只是动动手脚,跑到领导那里去接受他的指示,跑 到下面将领导的指示一一贯彻落实。如果你认为自己那个脑袋不是花岗岩,甚至比 领导的脑袋还聪明,按捺不住要跟领导叫叫板,那你就要得罪领导了,就玩不下去 了。你看看,你现在不就是落到这步境地了吗?” 田晓堂辩解道:“我哪想跟领导叫板呀,更不想得罪领导,我只是觉得自己的 想法是对的,想劝说领导,把领导争取过来。” 刘向来摇着头说:“你这真是书生之见!任何一项决策,正确与否,哪有绝对 标准?其实出台每个决策,都要站在多种角度进行综合考量,而不仅仅只考虑群众 利益。你认为方案二才维护了群众利益,所以才是最好的,这十分可笑。陈春方的 那些看法,也不能说完全站不住脚。再说,对领导不能劝说、争取,只能服从,无 条件地服从。你不服从,就是跟领导叫板,就必然要得罪领导。按你刚才说的,你 是心系群众,为民谋利,才不幸得罪了领导。其实,领导是得罪不起的,而群众得 罪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群众是虚的,是个模糊的群体概念,你替他们奋不顾身谋 取利益,他们也无从得知,更不会来感谢你一声。而你伤害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也 并不一定知情,更不会来找你讨说法,问道理,影响不到你个人的前途和进步。而 领导呢,却是实的,是具体的手握重权的人,你的命运和乌纱帽就攥在他手里呢。 你得罪他一会子,他就会影响你一辈子啊!” 田晓堂默默听着,没有做声,心里却在翻江倒海。 刘向来继续说:“在一个单位生存,最重要的是搞定一把手。现在看来,你对 自己和一把手的关系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你大概以为,包云河是一把手,你是副 职,在班子内你们是平等的。你这种认识是十分幼稚的。我老家有位村支书,他不 懂什么叫‘坚持党的一元化领导’,就把这句话按自己朴素的理解,说成‘坚持党 的一人化领导’。其实,这位村支书说的一点儿没错,现在一些单位不就是一把手 在搞‘一人化领导’吗?说起来,一把手与副职只隔半级甚至平级,但权力大小却 相差悬殊。对这一点你一定要明察,千万不要在一把手面前把自己当个领导。我看 你就是太把自己这个副局长当回事了,才弄得这么被动啊。” 田晓堂震惊不已。他觉得刘向来所言不虚,却又不想轻易苟同。 刘向来吃了几块水果,又说:“你落得这步境地,我一点儿也不奇怪。我奇怪 的是,包云河明明知道你在阳奉阴违,为什么不当面阻止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装 糊涂,只是在背后偷偷做手脚。他完全犯不着这样煞费苦心嘛!” 田晓堂说:“这个疑问,我一直也没弄明白。” 刘向来蹙着眉头,猜测道:“莫非包云河认为你是唐生虎的人,所以投鼠忌器, 不敢……可又不太像啊!” 田晓堂说:“我曾考虑过,他这样做,是想给我一个机会,等我翻然醒悟。” 刘向来说:“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我想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包云河虽 然反感你不听他的招呼,但他内心深处,还是很欣赏你这种敢想敢干的锐气和胆量。 虽然你冒犯了他,但他对你还是给予了极大的宽容。或者说他内心其实也是矛盾的, 所以他没有武断地阻止你。也许,他是想借这个机会来考验你,观察你,看你怎么 应对他设下的重重障碍,借此磨一磨你的棱角,给你淬一淬火,也让你吸取些教训 ……” 田晓堂对刘向来敏锐的洞察力感到吃惊。他想了想,觉得刘向来的猜测不是没 有可能,但可能性似乎又不太大。 刘向来却说:“这世上最复杂的是人心,而领导的心思尤为复杂,我们切莫简 单地、想当然地以己之心去度领导之腹啊!” 田晓堂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忽然想,刘向来心机如此之深,对人情世故如 此了然,考虑问题又如此缜密,如果把心性再磨炼一番,把那份傲气再去掉一些, 并一心经营仕途的话,在官场上只怕会吃得很开的。 过了几天,田晓堂还在回想那天和刘向来的一番长谈。他对刘向来的一些观点 本来是不以为然的,但思来想去,想法又有了些改变。认识到官场无处不在的潜规 则正是那样可怕,潜规则的力量是强大的,某个人根本无法抵挡,更无力改变。只 有适者才能生存。否则,就会被孤立起来,甚至淘汰出局。意识到这一点,他就感 觉异常痛苦,也十分无奈。 为了排遣心头的郁闷,田晓堂晚上待在家里,就随手翻翻杂书。这天他再次读 到那句警言:“建功立业者,多虚圆之士;偾事失机者,必执拗之人。”联系自己, 不禁感慨良多。他想,不怪刘向来说他理想化、书生气,反省自身,他为人做事还 真是缺乏一点儿虚圆灵活。而一味愚顽固执,不知变通,就难免在现实中处处碰壁。 或许,只有懂得适当地灵活变通、虚心圆转,才能妥善地处理各种复杂的事情和人 际关系。这里面有个“度”的问题,有圆无方的圆滑乖巧,有方无圆的固执死板, 都是不足取的。要把握好这个“度”,学问只怕还大得很呢。 读了些书,又思忖再三,田晓堂渐渐冷静下来。他想,不管内心有着怎样的挣 扎,对自己作某些调整,对世俗作一点儿妥协,看来是非做不可的。而眼下,修复 自己和包云河的裂痕,抹除两人之间的阴影,已成了当务之急。 田晓堂跑了一趟戊兆,回来就向包云河作了汇报。包云河得知前期各项工作已 基本完成,洁净工程完全可以按期开工时,显得十分高兴,微笑着说:“这就好。 这些天可把你辛苦了。” 田晓堂说:“这是我分内的工作,谈不上多辛苦。只是我有些事情做得不够好, 辜负了您,还请您多多包涵。”他算是含蓄地表达了认错道歉的意思。 包云河自然听懂了他的话,哈哈一笑说:“谁也不是圣贤,哪能保证不出一点 儿偏差。知错即改,就是好同志嘛!” 田晓堂顿生感激。包云河今天既没有晾着他,也没有对他说半句责怪的话。看 包云河的态度和说话的口气,显然已经原谅了他。田晓堂就觉得心头郁积多日的压 力,一下子释放了大半。当心情轻松下来,他忽然又为自己心头冒出的这份感激感 到羞愧了。他感激包云河什么呢?他真的认为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儿? 从包云河办公室出来,田晓堂突然想起了一种叫豪猪的动物。据说在寒冷的冬 天里,豪猪们需要挤在一起取暖,但各自身上的刺迫使它们一触即分,而御寒的本 能又使它们聚到一起,疼痛则使它们再次分开。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它们终于找到 了相隔的最佳距离——在最轻的疼痛下得到最大的温暖。 田晓堂想,官场中人的相处艺术,跟豪猪们的生存之道还真有些相似的地方。 找到并保持那个不远不近的最佳距离,只怕是十分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