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位乳房丰满、头发灰白的妇女坐在桌子后面。一只雪貂蜷缩成一团。她的胸 牌告诉我们她叫克拉丽莎·彼得斯,兽医学博士。她说,那位接待员早已回家(回 家去看丈夫,可怜的爱人)。 当我告诉她我是谁时,她顿时喋喋不休地说开了:“你真是太惨了。男人就是 这样的动物,你知道吗?”她摇着头,那雪貂在她脸上摩挲着,“我能帮你什么吗?” “我想知道,蕾娅是否接触过开脱敏——我是说,在她被此药杀死之前。也许 她的狗做过手术?” “我来查一下记录。”她站起身,那雪貂仍然蜷缩在原处,她吃力地朝一个大 卷宗柜走去,“让我看一下。”她用大拇指翻着那些记录,“是的,三年前,辛格 医生在她那条狗的侧腹切除过一个可疑的肿瘤。你运气不错,他今天正好当班。韦 斯利!”她朝大厅里喊道。 检查室的门打开了,一个瘦瘦的男人——看上去像只雪貂——冲了出来。“我 正在做一个烧灼手术,有急事吗?” “对不起,打搅你了,辛格医生。但我真的必须知道。蕾娅·桑德勒带她的狗 来进行手术时,你用开脱敏了吗?” “对啊,当然了。”他看上去很不耐烦的样子。 “你有没有给她解释过开脱敏的功用?” 他皱起了眉头。“她非常紧张,问这问那,事实上是一刻没停。我告诉她,那 狗不会感到痛的,因为我们用了开脱敏。当她问这单词如何拼时,我便拼给她听了, k-e-t-a-m-i-n-e.我向她解释说,大量服用会伤害甚至杀死她的狗,但剂量小的话 可以起麻醉作用,不会使狗觉得痛,并且导致酣睡。听我这么说,她显得很害怕, 就像一个小孩一样。” 可怜的蕾娅。可怜、愚蠢、轻信的蕾娅。 并不愚蠢也不天真的蕾娅。 她费尽心思,计划她的下一步。用自杀来陷害背叛她的人。她的那位英雄和救 世主,在投入女接待员怀抱的同时,不小心抛掉了她对他的信任。蕾娅令人震惊的 快速成长使自己跳过了成年期,步入死亡。 我回到旅馆,读着令人无法忍受的剩下的文件。那是卡尔写给蕾娅的一沓求爱 信。 我冰冷的手无法拿住那些信件。“亲爱的蕾娅……”他写给蕾娅的信和写给我 的全然不同。去年,公司派我到科罗拉多进行为期两周的培训学习时,他发给我的 电子邮件里写了许多有关他工作方面的事:他让一位老太太的猫安静地睡觉,当失 去这位最好的朋友时,老太太号啕大哭;一个小男孩因他的狗被一辆轿车撞倒而自 责万分。 他写给蕾娅的信中满是微不足道的话:她是多么漂亮,多么性感。普通的求爱 信写给一位普通的女人。信中没有半点儿亲密感,没有戏谑。 我漫步在公园里(就在这个公园,我们曾经把各自献给对方,亲吻和梦想着), 模糊的回声在红色的记忆通道中回荡起来。我换个角度看卡尔。 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他还和一位叫简的女人在一起。和那女人还没分手时, 他就来看我,对此,我并不心烦,反而开心。他曾经这样说过:“男人的童年是在 母亲的呵护下度过的,成年是在妻子的爱抚下度过的。”记得当初我俩走在街上, 尤其是在夏天,年轻姑娘们的双肩和双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此时,他的双眼就会 左顾右盼。对比尔·克林顿的丑闻,他耸耸肩,说:“男人就是这样的。”在我们 的订婚宴会上,他还和伴娘们打情骂俏。 我还记得,当初他总是坚决拒绝谈论他的家人或任何和他们有关的事。我不知 道他的父母是否还健在。他好像没父母,好像是个被装在篮子里放在门口的弃婴。 我对着反映真实情况的镜子挥舞着拳头。我为何不问他的价值观呢,不问他对 我的忠诚,不问他上班那么长时间在干些什么?为何有关他的一切,我一无所知, 而他又拒绝和我谈起呢?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他已使我的心在歌唱,使我的身体在飞翔。因为没有别人 用像他一样的眼神来看我。没有人像他一样听我说话。因为以前从未有人对我倾吐 过自己的梦想,或者使我对他倾吐我的梦想。因为我从未那么开心地笑过,尽情地 玩过,从未被给予过那么多、接受过那么多。 因为我爱他。 卡尔的律师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我说:“你瘦了许多。” “最近我胃口不好。”(自案发后我瘦了二十多磅。每当想起卡尔和另一个女 人纠缠在一起,我就吃不下饭。) “你能给我提供些信息吗?” 我点点头,从格兰特的失控谈起,大体说了我的结论。“那个死去的女人—— 属于那种不切实际、过分乐观、像孩子的人,男人们就利用她这一点。事实上,格 兰特已救过她一次。她一直很开心,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丈夫在外面乱搞女人。” “请说下去。” “在诊所,她遇见了卡尔。卡尔也——”我喉头突然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一边拍打着律师的长沙发,一边放声痛哭起来。在愤怒和痛苦的爆发中,我一边抽 泣着,一边诉说卡尔是无辜的,该死的不是卡尔,而是蕾娅。 律师露出焦虑的神情。“你能再说一次吗?” 我摇了摇头,仍然抽泣着。“卡尔——他也欺骗了蕾娅。她到诊所去见他,却 看见他——”我说不下去了,但这一次我尽力控制住自己,“在医疗用品室内亲吻 那个接待员。”我跟他谈到了杰克逊先生和辛格医生,“那次新的背叛肯定把她推 到了绝望的边缘。她从医疗用品室偷来开脱敏,让卡尔给她冲杯橘子水,然后送到 她的——”我喉头哽咽,说不出“卧室”这个词,“也许,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 拯救自己。” 他坐在那儿,一语不发,显然在考虑我提供的信息和我得出的结论之间是否有 关系。他站起来说:“我要把这些告诉卡尔。” “不,我想亲自告诉他。” 他皱了皱眉头。“你……” “我一定要亲自跟他说。” 一个肮脏的房间,一位严肃的警察站在一旁。一个面容憔悴、眼神有所牵挂的 男人在我面前晃动着。(仍然是)丈夫,我的丈夫。 一个在胡言乱语的丈夫。爸爸和另一个女人一起逃走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看 到过。妈妈,住进精神病院、后来又出院回家的妈妈,每次见他和哪位姑娘多讲几 句话,便会把他毒打一顿。他又说到十二级台阶方案,四处听取建议,为他的性 “问题”求助,医治他“有机能性障碍的心中的孩子”。他突然停止,不再说下去。 像一个打破花瓶的孩子一样,他试探性地说:“你做了警察做不到的事。你是如何 做到的?” 在一阵悲愤中,我说道:“我也想像那女人一样死了算了。当我发现你的丑事 后,我每天都想自杀,以此来报复你。我和她唯一不同的是,我没有这么做。” “嘿,你把事情搞清楚了。你发现了真相。” 牢房里传出我大笑的回声:“你才是说明真相的最佳人选。” “我爱你。”他大哭起来,“你明白吗?我给蕾娅——我给她们——我的身体。 可我给你的是我的心。” 我确实明白。第一次,我明白了。 当我来到蕾娅·桑德勒的墓地时,灼热的阳光照射在灰色的大理石和绿草上。 一阵微风吹过,绿草丛中的晨露闪烁着,随即消失。 我双膝下跪,双臂环抱,双唇紧贴着大理石,吻着那块墓碑;斜倚在发光但冰 冷的表面上,一个灵魂以非人格的字母在上面镌刻着:“这儿躺着……以纪念……” 我把头靠在坚硬、冰冷的墓碑上,心中得到一丝安慰。 拥抱着这墓碑,我觉得它恢复了生命,在喘息,在颤抖,然后站起来迎接我。 拥抱着它的时候,我在真实的光辉前颤抖、枯萎、摸索、沉没。从死者到死者。从 死者到生者。 我的复活和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