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哈维想喝杯咖啡,但又不敢喝,因为他的胃在痉挛。以前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而此时,秘书珍妮弗端着他的专用咖啡杯走进办公室。她手中的杯子是世界上最性 感的人使用的,里面的咖啡正冒着热气。这是他今天的第一杯咖啡,双份的奶沫, 没有放糖。 “今天不喝了。”哈维说。他想,现在一杯咖啡可以要了他的命。他痛苦地皱 着眉。 “你没事吧?”珍妮弗问。她的一只手撑在腰间,样子像一位生气的母亲,而 哈维就像是她不肯喝牛奶的小儿子。“是不是胃溃疡?” 哈维强颜欢笑。他举起手,想让她放心,但那手抖得很厉害,像是在指挥波尔 卡舞曲。他不得不把手放下。“只是工作太累了。”他说,“不用担心。” “那这咖啡……”她问道,手中仍然拿着他的那只咖啡杯。 回答之前,哈维看了看那杯子。这是他妻子送给他的,两年前,在他生日那天。 噢,天啊,他干了些什么?“把它倒了吧。”哈维对她说。 珍妮弗耸了耸肩。就在她转身离去时,哈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他今天必 须做的最重要的事,可他差点儿给忘了!“我不想……”他开口说,可他觉得自己 嘴里像在嚼砂纸似的。“今天早晨我不想接听任何电话。”他对她说,“中午之前 不接任何电话。谁的电话都不接……” “邓肯·麦克尼的也不接吗?”珍妮弗扬起双眉。 “尤其是不接他的。”哈维说,“不过,”他又说道,而且这次他还举起了一 只手,指着她,“如果有一个叫巴索的打来电话——他会这样说明自己的身份,说 自己是巴索先生——你必须立刻把他的电话接到我这儿来,明白吗?除他之外,中 午之前,整个早晨,我不接别的电话。” 珍妮弗茫然地点了点头。她当哈维的秘书已有三个年头,每天早晨给他冲咖啡, 提醒他妻子的生日,他的结婚周年纪念日,一年两次帮他挑选新的领带。可现在, 她发现自己并不真正了解他。她在门口停住脚步,“你真的没事吗?” 哈维微微一笑,“真的没事。”他说,“谢谢你,珍妮弗。啊,对不起,我刚 才忘记告诉你了,你今天看上去很漂亮。” 她关上了门。 哈维把身体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深吸一口气,合上双眼,眼泪止不住流 淌下来。 “是因为你妻子的缘故,是吗?” 哈维觉得自己的心就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他睁大眼睛,珍妮弗又出现在门口, 像一只发疯的狒狒,对他咧嘴笑着。“什么?”哈维费力地说。她怎么会知道的? 她怎么会知道! “她今天就要去度假了,留给你的是无限的相思。怪不得你看上去怪怪的,对 吗?”珍妮弗开心地笑着,因为她解开了这个谜。 哈维快要崩溃了。他相信,自己的双臂马上就要掉落在地板上,接下来身上其 他垂悬的部分也会如此。然后,他的躯体四分五裂,横七竖八地摊在地板上,各种 内脏溢满地毯。但是,哈维先是微微一笑,然后是哈哈大笑,笑声听上去有点儿怪。 “是这样的,”他说,“她坐的是中午的班机,我会想念她的……”突然,他的笑 声变成了哭泣。怎么会有如此快的变化?此时的哈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会想 她的……”他放声痛哭。 珍妮弗冲到他身边,双手抱住他的头。“噢,真甜蜜啊!”她说,声音很轻, 但很沮丧。哈维希望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们能一直保持这种姿势,甚至持续 到世界末日。他把脸紧贴在珍妮弗的胸口,感觉出她衬衣下面穿着的是镶有花边的 胸罩。但是,珍妮弗松开手,掉过脸,咬住下唇。“我想,那一定很甜蜜。”她转 身向门口走去,“我会照你说的去做的。” 哈维再一次放松自己,闭上双眼。“你说,那个巴索到底是谁?”珍妮弗的询 问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把双手放在脑后,双眼望着天花板,尖声喊道:“关你 屁事!” 在陌生的地方你一定会遇见陌生的人,哈维想。珍妮弗终于离他而去,让他在 这一天以后的三个小时里,也许是他这一生以后的三十年里,一个人在那里苦思冥 想。 当然,格瑞斯顿酒店曾是个陌生的地方。无论何时,对哈维来说,那都是个陌 生的地方。它所在的街区,像哈维这样的人很少愿意冒险去,就是去的话也只是在 白天,而且,还必须紧锁车门。 我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哈维问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说话?为什么要这么做?怎 样才能阻止这一切?我现在不想让那件事发生,我不想,我不想…… 要不是因为邓肯·麦克尼…… 麦克尼是哈维最大的客户,平时深居简出,靠投资贬值的城市房地产起家,现 在成功地拥有好几个贫民区的房地产,净值超过三亿美元。麦克尼的公司办公室设 在一幢没有特色、但有六十年历史的十二层大楼里,楼里的老鼠多于房客。公司成 员有邓肯·麦克尼、他下流的侄子戴维·梅尔文和两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其中一个 据说是这个城市里还活着的最低等的妓女。 哈维和麦克尼一年只见一次面,为他准备个人所得税报表和财政报告,但他经 常收到麦克尼的来信。 和麦克尼最近的一次见面是在两天前,他叫哈维去检查一下格瑞斯顿酒店,一 幢位于这个城市较为凄凉的西部地区的死气沉沉的大楼。四十年前,格瑞斯顿酒店 高档繁华,与众不同的音乐舞台上,活跃着一群精力充沛的演奏爵士乐的音乐家。 真是美味佳肴,歌舞升平。可是,吃饭和跳舞的客人都陆续搬迁到郊区,那些演奏 者们也因各种疾病而死去,爵士乐改成了猫王的曲子,乐队改为甲壳虫乐队,一切 都迅速变成低品位的东西。格瑞斯顿首先成了那些不入流的喜剧演员的表演俱乐部, 然后是脱衣舞夜总会,直到成为目前这种状况:一个毫无趣味、缺乏活力的酒吧和 烤肉馆,专营廉价啤酒和油腻食物,一些中年妓女还会按小时在这儿包下几个楼上 的房间。 “粗略检查一下,查查账本,看看这个酒店是不是还在经营。”麦克尼在电话 中对哈维说,声音听上去像只破旧的风箱。 “难道戴维不是正在经营着吗?”哈维问,因为他不想到那儿去。再说,他和 妻子在吵架,那天早晨已是连续第三天了。他本来想晚上晚些回家,累了之后就不 会继续家庭之争了。 “戴维?”一提到他侄子的名字,麦克尼便激动地大喊起来,他喘着气说, “那个混蛋只会和那儿的妓女鬼混。这就是我要派你去的原因。” 哈维不知道麦克尼的这番评论到底是在说哈维有高尚的道德情操呢,还是在说 哈维对情欲一类的事情不感兴趣。 后者至少是部分正确。 几个月来,哈维一直相信,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女人,为 了他的幸福,渴望着献出自己的一生。他知道她在等他,就像哥伦布知道有一个新 大陆在等着他去发现一样。哈维相信,只要有机会和勇气,他就可以抛开目前的生 活,无拘无束地去找这个女人,因为她可以帮他摆脱目前这种悲哀、平凡的状况。 换言之,在许多方面,哈维是个正常的中年已婚男子。 他倒不是一心想背叛自己的妻子,也没认真想过要跟她离婚。因为这样做的结 果只会毁了他苦心经营起来的会计公司,何况有一半的资产是在他妻子的名下。 但是,他也许想把她杀了。 刚开始的时候,这个念头只不过像一撮细小的、无声无息的种子。而且,每当 他对自己的生活和婚姻感到悲伤和绝望而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他会深感不安。 要是哈维拒绝到格瑞斯顿酒店去的话,事态也就不会进一步发展。然而,违背 自己最大客户的直接指示是不可思议的事。于是,他去了。在完成视察和市场评估 乃至心中有谱后,哈维继续犯了第二个错误:他决定在回到那个不温馨的家之前, 好好地喝上一两杯。 哈维一屁股坐在酒吧圆椅上,那凳子就像是嘉年华里的旋转木马一样摇晃起来。 吧台后的蓝色荧光灯照在哈维的脸上,给他端酒的是个身材细长的酒保。他经常咳 嗽,每次咳起来,他的支气管系统就像只装满小球的坛子,发出咔咔的响声。 靠墙的破旧长椅上方是一溜烛台,烛光摇曳。一台电视机从天花板上垂下来, 像一个熟透的电子水果。电视里播放着无声的职业撞球游戏。三个穿着超短裙、钉 状高跟鞋和紧身针织套衫的女人坐在一张长椅上,一边抽烟,一边嬉笑聊天。大约 有三个男人,分散地坐在三张桌子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