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雷正在询问几个清洗马厩饲料槽、衣着破烂的孩子,看见两个戴着高顶硬礼 帽的人从圣十字大教堂走出来,转过拐角消失不见了。就算是从远处,也一眼可 以看出他们绝非属于这个拥挤肮脏的地方。雷走进教堂,求见神父。神父听说雷 是一名警官,正在查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便盯着报纸上的画像看了几眼,然后透 过金框眼镜厚厚的镜片看着警官,平静地向他道歉。 “恐怕我从未见过这个可怜的家伙,警官。” 雷想起了那两个戴高顶硬礼帽的人,便问是否有其他人来查问过那个身份不 明者。神父把巴基的记录放回抽屉,笑了笑,不冷不热地回答说没有。 其后,雷警官去了坎布里奇。总局收到一封电报,据电报上说,今晚午夜时 分,有人企图开棺盗窃希利法官的遗体。 “我告诉过他们,让公众知道希利之死的详情会产生什么后果。”讲起希利 的家人,库尔茨局长不顾自己的身份,口出怨言。奥伯恩山公墓已经将希利的尸 体放进钢制棺材,还增派了一名夜间守墓人,并且配备了霰弹猎枪。在距离希利 坟墓不远的一道山坡上,人们为塔尔波特牧师捐建的雕像,已经竖立在他的墓地 上。雕像的脸上是一副大慈大悲的神态,对牧师的实际面貌不免有些美化。用大 理石雕刻的牧师一手持《圣经》,一手拿着一副眼镜,十足是他布道时的姿势; 他有一个怪癖,在诵经台上诵读经文时会取下宽大的眼镜,待到自由布道之时又 戴上。这似乎是在含蓄地教导人们,诵读上帝的意旨需要有锐利的目光。 在禀承库尔茨局长的命令前往奥伯恩山调查的路上,雷被一场小小的骚乱阻 住了脚步。有人告诉他,一位老人,就住在附近一幢大楼的第二层,已经失踪一 个多礼拜了。这种事本不稀奇,因为他有时会外出旅行,但从他的房间里散发出 难闻的气味,附近的居民便要求采取措施,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雷敲了敲门, 发现房门从里面闩死了,便借来了一架梯子靠在窗台上,试图从窗口爬进去。他 爬上梯子推开窗户朝房内瞧,立即有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熏得他差点儿从梯子上 摔下来。 雷打开窗户流通里面的空气,等到气味不那么强烈后,他紧贴着墙爬了进去。 几秒钟后,他便知道事情没有了挽回的余地。一个人直挺挺地吊着,双脚在 地面上来回摆荡,脖子上套着的绳子系在天花板上。老人身体僵硬,全身腐烂, 面目全非,不过从衣着,从依然鼓凸的、充满惊恐之色的眼睛,雷认出了死者是 附近一所一神派教堂的前任司事。他又在椅子上找到了一张名片,正是库尔茨局 长在教堂托人转交给格雷格的那张名片。在名片背面,司事写下了一条留给警察 的遗言,说他至死都认为,如果真是有人潜入墓室杀害了塔尔波特牧师,那他肯 定会看到凶手。他警告说,在波士顿的某处,魔鬼已经降临,并且可能再次残害 他们中的其他人,他不堪忍受这种心理上的恐惧,只好上吊自杀。 彼得罗·巴基,意大利人,毕业于帕多瓦大学,现居波士顿,以当家庭教师 为业。工作机会少之又少,也不合他的心意,他不免牢骚满腹,不过一有机会, 他还是会尽力抓住。被哈佛解雇后,他曾试图争取到其他大学任教。“来自法国 或德国的普通教师在这儿兴许能找到一席之地,”费城一所新学院的院长笑着说 道,“但意大利人除外!朋友,我们可不希望把学生培养成歌剧演员。”东海岸 的大学一点儿都不欣赏歌剧艺术家。管理大学的委员们满脑子都是成见,他们固 守希腊语和拉丁语,认为现代语言是天主教徒使用的粗俗语言,既不适宜教授, 也没有这个必要。因此,巴基来求职,他们总是婉言拒绝:“谢谢你,巴基先生。” 幸好,战争快要结束时,波士顿的某些地区突然有了学习意大利语的少量需 求。一些新英格兰商人渴望开放港口,尽可能学习多种语言。此外,一群靠发战 争财致富的暴发户迫切希望他们的女儿接受教育,变成有教养的淑女。一些人认 为年轻女子在学法语之外多学一点基础意大利语,乃是明智之举,等她们到了外 出旅行(新近在波士顿佳丽中兴起的风尚)的年龄,就会发现这样做可能是值得 的。所以,彼得罗·巴基在被哈佛无礼地解雇后,便以给有进取心的商人和娇生 惯养的小姐教授意大利语为生。年轻的小姐们不断更换意大利语教师,因为教音 乐、美术和舞蹈的老师对她们更有吸引力,而巴基却总是要求她们学习满一又四 分之一小时的时间。 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可把彼得罗·巴基给吓坏了。 折磨他的根本不是这些课程,而是他必须去讨取酬金。波士顿的美国人建立 起了他们自己的迦太基城,一块堆满金钱但缺少文化的土地,一块注定要毁灭并 化为乌有的土地。柏拉图谈到西西里(argigentum)市民时说过什么来着?这些 人不断地营造,似乎他们会永生不死,不停地吃,似乎他们须臾之间就会魂归极 乐。 约莫在25年前,在美丽的西西里乡村,彼得罗·巴塔洛,像他之前的意大利 人一样,和一名危险女子坠入了爱河。她的家族和巴塔洛家政见相反,极力拥护 罗马教皇对这个国家的控制。后来,那女子认为彼得罗伤害了她,她的家人高兴 坏了,准备将他革出教会并驱逐出境。在跟随各种各样的军队经历了一系列冒险 之后,彼得罗和他经商的弟弟,渴望摆脱这种破坏性的政治和宗教环境,便把姓 氏改为“巴基”,漂洋过海来到美国。1843年,彼得罗来到一个叫波士顿的奇特 小镇,镇上的人都很友善。到1865年,情况大变,排外主义者看到了他们所担忧 的外国人剧增变成了现实,窗户上贴满了提示:外国佬不得在此涂抹。巴基曾受 邀进入哈佛大学任教,像年轻的朗费罗教授一样,一度居住在布莱托街美丽的社 区。后来,巴基以前所未有的激情爱上了一个爱尔兰女仆,娶她做了妻子。但婚 后不久,她就找到了新欢。她离开了他,如巴基的学生所说,只给他留下了大衣 箱里他的几件衬衫,以及嗜酒如命的癖好。从此以后,巴基心如死灰,一天比一 天衰老…… “我知道她,唔,应该说……”一个人快步跟在巴基身后,斟酌着得体的措 辞,“……很难相处”。 “她难以相处?”巴基没有停止下楼梯。“哈!她不相信我是意大利人,” 巴基说,“她说我不像意大利人!” 一个女孩出现在楼梯顶头,紧绷着脸,不高兴地看着她父亲摇晃着身体走在 个头矮小的教师身后。 “噢,我相信这孩子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他极其严肃地辩白。 “我说的就是那个意思!”小女孩站在二楼楼梯平台尖声叫道,她倚靠在胡 桃木栏杆上,身子斜得相当厉害,似乎要跌落到巴基的针织礼帽上。“他根本不 像一个意大利人,父亲!他太矮小了!” “阿拉贝拉!”那人呵斥了一声,然后走到烛光闪烁的前厅,脸上堆着最真 挚的表情,咧嘴一笑,露出了牙齿上的黄斑,虽说它们都是镀了金的。“我说, 先生,再稍等一会儿!我们利用这个机会谈谈您的酬金,好吗,巴基先生?”他 建议道,眉毛向上挑得紧紧的,像是箭在弦上,微微颤抖。 巴基转身盯着他看了片刻,用力紧握着他的提包,强忍着怒火,满面通红。 就在这不多的几年里,他的脸上已经爬满纵横交错的皱纹,每一个小小的挫 折都会使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存在下去的价值。“美国佬!”巴基迸出这么一句 话,拔脚就走了。阿拉贝拉自上往下地懵然看着这一切。她才刚接受了一点粗浅 的意大利语教育,听不出他的双关用法:在意大利语里,“美国佬”一词断开来 念的话,就是“不堪忍受的狗”的意思。 这个时候的公共马车,车门紧闭,里面塞满了人,活脱脱是被赶往屠宰场的 牲口。这些马车往来于波士顿和市郊之间运客,拉着两吨重的车厢,车厢里排放 着座位,可乘载十五人左右。它们安装着铁制车轮,由两匹马拉动,奔驰在平坦 的马车道上。那些已经抢到座位的乘客悠哉地看着没有座位的三打乘客,巴基也 在其中,拼命地见缝插针寻找下脚处。一只只手抓着系在车篷顶的皮吊带,你碰 我来我撞你。到售票员挤进来收取车费的时候,站台上早已站满了人,等着乘下 一部马车。两个醉汉站在热得跟个蒸笼似的车厢中间,呼出一股骨灰堆般的气味, 费劲地用和声唱着一支不知道歌词的歌。巴基弯过手来掩着嘴巴,见没有人注意, 吸了一口空气,他的鼻孔一时张得大大的。 到达他所要去的街道后,巴基下了马车,急匆匆地向一幢名唤“半月公寓” 的廉价公寓走去,惬意地想着总算可以独处了。不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坐 着洛威尔和霍姆斯医生。 “您呆呆地在想什么呢,先生?”洛威尔抓起巴基的手,脸上露出迷人的笑 容。 “想从您身上偷一个铜板,教授。”巴基说道,他的手软绵绵地垂着,洛威 尔抓着的似乎是一块湿抹布。“找不到回坎布里奇的路啦?”巴基以怀疑的目光 看着霍姆斯,对于他们的造访,他的语调比他的神态更能显示出他的惊讶。 “说哪儿的话。”洛威尔说道,他取下礼帽,露出了高高的白净脑门,“你 不认识霍姆斯医生?我们想跟你谈谈,如果你愿意的话。” 巴基皱着眉头推开房门,挂在门背钉子上的瓶瓶罐罐立即叮当作响,似乎是 在欢迎他们的到来。他的住房是一间地下室,一扇位置高于街道路面的半窗漏进 一方日光。一股霉味从挂在各个角落里的衣服上散发出来,在这个潮湿的房间里, 这些衣服恐怕永远都干不透,巴基身上皱巴巴的西服也散发着霉味。洛威尔重新 排列门背上挂着的瓶罐,好腾出地方来挂礼帽,巴基漫不经心地将书桌上的一叠 纸塞进他的提包中,霍姆斯则在一个劲儿称赞破裂的室内装饰。 巴基提了一壶水放到壁炉铁架上烧,很不礼貌地问道:“两位先生来此有何 贵干呢?” “我们来是希望得到你的帮助,巴基先生。”洛威尔说。 提着水壶斟茶的时候,巴基的脸上露出一副怪相,他的心情逐渐好起来了。 “掺点什么?”他指了指餐具柜,那里摆放着半打肮脏的平底无脚酒杯和三 个有玻璃塞子的细颈酒瓶,上面分别贴着“朗姆酒”、“杜松子酒”和“威士忌” 的标签。 “清茶吧,谢谢。”霍姆斯说。洛威尔随声附和。 “噢,得啦!”巴基说,坚持给霍姆斯拿了一瓶酒。却之不恭,霍姆斯只好 滴了一两滴威士忌到茶杯中,不料巴基托了托医生的肘部。“新英格兰的鬼天气 简直要人命,医生,”他说,“得时不时喝上一两口,暖暖心窝子。” 巴基口称自己喝茶,最终还是给自己斟上了满满一杯朗姆酒。洛威尔和霍姆 斯挪过来两把椅子,同时一眼就认出来这两把椅子是他们以前坐过的。 “大学讲堂里的椅子!”洛威尔说。 “哈佛欠我的决不只是两把椅子,您说呢?”巴基以一种不自然的亲切口吻 说道。“除了那儿,我还能在其他地方找到令我如坐针毡的座椅吗?哈佛人可以 爱怎么谈论一神派信徒就怎么谈论,但他们将永远是加尔文教徒——经受他们自 己的苦难,也要经受他人的。跟我说说,你们是如何找到这儿的?我相信我是这 儿方圆几里之内惟一一个非都柏林人。” 洛威尔拿出一份《每日快报》,翻到广告版。其中的一则广告画上了一个圆 圈: 意大利绅士,毕业于帕多瓦大学,多才多艺。长期讲授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 经验丰富。既可登门单独教授,亦可至男生学校、女子学校授课。 证明人:尊敬的约翰·安德鲁、朗费罗、哈佛大学教授洛威尔。 地址:布劳德街半月公寓2 号。 看了广告,巴基暗自发笑。“我们意大利人的优点是不露锋芒。在意大利, 我们有一句谚语叫做‘酒好自然香,不用挂招牌。’但在美国,情况却是‘In bocca chiusa non entran mosche’:嘴巴不张开,苍蝇不进来。如果我不广而告之, 人们怎么会晓得我有奇技可售,我又怎能指望他们来购买呢?所以我只好入乡随 俗,张大嘴巴,自吹自擂。” 霍姆斯本想呷一口茶,见茶太浓便退缩了。“先生,约翰·安德鲁是你的证 明人吗?”他问道。 “霍姆斯医生,会有想学意大利语的学生呼吁州长来问候我吗?我猜想,无 论如何,从来都不会有人为此去找过洛威尔教授。” 洛威尔不情愿地承认了这一点。他倾身靠向巴基的书桌,书桌上摆满了研究 但丁的著作和传记,一本本摊开着,杂乱无章地堆放在一起。书桌上方挂着巴基 已分居的妻子的小相,画家笔下的柔和线条冲淡了她眼中的坚毅。 “好了,我该怎么帮您呢,是像我以前需要您的帮助那样吗,教授?”巴基 问道。 洛威尔从外套口袋里又掏出一份报纸,翻到隆萨的画像,“你认识这个人吗, 巴基先生?或者我应该说,你以前认识这个人吗?” 巴基认出了颜色暗淡的报纸上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孔,陷入了深深的悲戚之中。 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来,愤愤然说道:“你认为我会认识这么一个衣衫褴褛 的白痴吗?” “圣十字大教堂的神父说你认识他。”洛威尔会意地说道。 巴基似乎吓了一跳,他转向霍姆斯,好像他被围困了似的。 “我相信你在那儿借过一笔不小的款子,先生。”洛威尔说。 巴基羞愧得只好实话实说了。他看着地面,局促不安地傻笑着。“这就是美 国神父,跟意大利的可不一样。他们的钱袋比教皇本人的还要鼓。要是你处在我 的境地,神父的臭钱闻着也是香的。”他一口喝光朗姆酒,把头往后一仰,吹了 一声口哨,然后看了看报纸,说道:“这么说来,你们是要打听隆萨的情况。”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指了指书桌上的但丁作品。“像你们这些文人一样,我 始终觉得我最可意的友伴是逝者,不是活人。这有一个好处,读到索然无味处, 或者晦涩难懂的地方,甚至仅仅是不再惹你发笑的段落,你总是可以命令作者‘ 住口’。”他别有用意地一再唠叨最后的两个字。 巴基起身倒了一杯杜松子酒,猛喝了一大口。他还未把酒完全咽下,就咕噜 着说起来了,“在美国这可是一个寂寞的职业。我那些被迫来到这个国家的同胞, 大多数不识字,几乎连报纸都读不了,更不消说但丁的《神曲》。这洞穿了人类 灵魂的诗歌,既充满了绝望,又充满了喜乐,而且分量各半。多年前,在波士顿 居留的意大利人中,也曾有几个有学问有才智的人:安东尼奥·加伦加,格里丰 ·隆萨,彼得罗·达历山德罗。”追忆往事,他不禁微笑起来,似乎他眼前的两 位访客也是他们中的成员。“我们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起高声朗诵《神曲》, 一篇接一篇地诵读,就这样,我们读完了这记录着所有秘密的诗歌。后来,走的 走,死的死,只剩下我跟隆萨还待在波士顿。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得啦,用不着这么讨厌波士顿。”霍姆斯说道。 “没有人甘心在波士顿过一辈子。”巴基以讽刺的口吻由衷地说道。 “巴基先生,隆萨死在警察局,你知道吗?”霍姆斯轻声问道。 巴基点点头,“略有耳闻。” 洛威尔看着书桌上的但丁著作,说:“巴基先生,如果我告诉你隆萨在跳窗 摔死前,向一个警察念了《地狱篇》第三歌中的诗句,你会作何反应呢?” 巴基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反倒漠不在意地笑了起来。大多数来自意大利的 政治流亡者会在其正直无私中变得越发刻薄,甚至把他们的罪看成自己将成为圣 徒的前兆;另一方面,在他们心中,教皇不过是一条卑鄙的狗而已。但隆萨相信 他以某种方式背叛了自己的信仰,得设法悔改自己在上帝眼中的罪。在波士顿定 居下来后,他就帮助一个和乌尔苏拉会女修道院有关系的布道团扩大规模,相信 他的虔诚会被报告给教皇,从而获准回国。后来,暴徒一把火将女修道院焚为灰 烬,令他前功尽弃。 “隆萨宁可殒命也不肯心怀愤怒,可想而知,在他生命中的某个时刻他曾经 做过什么大错特错的事情,应当受到上帝最严重的惩罚。被流放到美国后,他的 境况变得糟糕起来。他差不多停止讲英语了。我相信他已多少忘记了如何说英语, 他的心里只有真正的意大利语言。” “可是他在跳窗前为什么要背诵但丁的诗句呢?”霍姆斯问道。 “我有一个已回国的朋友,一个快活的家伙,霍姆斯医生,他经营着一个饭 馆,客人问他饭菜上的问题,他全部引述《神曲》的诗句来回答。噢,真有趣。 隆萨发疯了。但丁成了他赎罪的桥梁,尽管那罪行完全是他想像出来的。末 了,他觉得做别人向他建议的任何事情都是在犯罪。在最后几年里,他实际上摸 都没有摸过《神曲》,没有这个必要了。每一行诗句、每一个字都恒久地铭刻在 他心里,令他感到惊骇惧怕。他从未有意记忆过它,它却来到他心中就像上帝的 旨意之于先知。就连最无聊的比喻和言辞都会让他脱口谈起但丁的诗歌来,有时 候,得过好几天,他才能摆脱这种状态,才能听到他谈论别的东西。“ “看来他的自杀并没有让你吃惊。”洛威尔说。 “我不晓得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教授,”巴基突然厉声道,“你怎么称呼 它并不重要。他的生活就是一场自杀。他因恐惧而渐渐丢弃了灵魂,直至这宇宙 之中除了地狱已无他存身之地。他的精神处于永久痛苦的边缘。他的跌落不会叫 我惊讶。”他停了一下,“这和你的朋友朗费罗有什么特别大的不同吗?” 洛威尔嗖的一声站了起来。霍姆斯像哄孩子一般轻声劝他坐下来。 巴基继续说道:“依我看来,朗费罗教授借但丁来消除心中的痛苦已经有三 四个年头了。他痛苦是为什么来着?” “巴基,对朗费罗这样的人你又了解多少?”洛威尔质问,“从你的书桌来 判断,近来你似乎也被《神曲》吸引住了,先生。你在其中究竟探寻什么呢?但 丁在其著作中求索的是和平。恕我冒昧说一句,你寻找的可没有这么高尚!”他 翻开《神曲》浏览起来。 巴基用力将书从洛威尔手中打落。 “不要碰我的但丁!我是住在廉价公寓里,可我阅读什么书用不着谁,富人 也好穷人也罢,来指手画脚,教授!” 洛威尔尴尬得满脸通红,“不是那个意思……如果你需要借钱,巴基先生… …“ 巴基尖声大笑起来,“嗬,你这条不堪忍受的狗!在哈佛把我推入虎口的时 候,你却袖手旁观,我会向你这样的家伙乞求施舍吗?” 洛威尔被吓呆了,“听着,巴基!为你的工作我也曾抗争过!” “你给哈佛递了一个条子要求他们支付我解雇费。在我投告无门的时候你在 哪儿呢?大名鼎鼎的朗费罗在哪儿呢?在你的生活中你从未为什么战斗过。你写 诗,写有关蓄奴制和屠杀印第安人的文章,指望情况会有所变化。你对抗的是不 曾临到你头上的事儿,教授!”痛骂了洛威尔他还嫌不够,又把唇枪舌剑指向惊 惶失措的霍姆斯医生,似乎不把他包括进去就有失礼貌,“你领受了你生活中的 一切,根本不晓得谋生的痛苦!啊,来到这个国家我还能有什么愿望呢?我该怨 恨什么呢?连最伟大的吟游诗人都无家可归,背井离乡。或许有那么一天,在我 离开这个世界前,我还能行走在自己的海滨,和真正的朋友们重聚在一起。” 在接下来的半分钟内,巴基连喝了满满的两杯威士忌,然后深深窝进书桌前 的椅子中,浑身剧烈颤抖着。 “正是由于法国瓦罗亚伯爵查理(Charles of Valois) 这个外国佬的干涉, 造成了但丁的放逐。他是我们最后的财富,意大利灵魂的最后遗迹。我不赞同你 们,和你们崇拜的朗费罗先生,把但丁从他自得其所的位置上扯下来,把他变成 一个美国人!请记着,他永远属于我们意大利人!但丁具有坚强的生存意志,决 不会屈服于任何人!” 霍姆斯试图询问巴基做家庭教师的经历。洛威尔还想向巴基打听一个戴圆顶 硬礼帽、穿花格马甲的人,他曾看见他在哈佛大院子里焦虑不安地走近他。巴基 一言不发。不过他们眼下能向巴基打听的,都已经打听到了。他们走出地下室, 外面寒风刺骨,天气是越来越坏了。他们急忙闪避在摇摇晃晃的室外楼梯下,房 客们管这种楼梯叫天梯,因为它通向上面的设备较好的汉弗莱公寓。 面红耳赤的巴基从半窗里探出头来,看上去好像他是从地面上长出来的一样。 他伸直了头,一直伸到脖子根,醉醺醺地大声叫喊起来。 “你想谈论但丁吗,教授?先照管好你的但丁研究班吧!” 洛威尔转身大声问他什么意思。 只听得“砰”的一声,两只颤抖的手把窗户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