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伯恩迪想反驳的,但他犹豫不决。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雷说,仔细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它可能对你有帮 助,要是你看得懂的话。”他隔着桌子递过去一个密封的信封。 尽管戴着镣铐,伯恩迪还是用牙齿勉强撕开了信封,展开折叠成三层的质量 不错的信纸。他看了不到几秒钟就如同受到了巨大打击,把它撕成两半,发疯般 的猛踢墙壁和桌子,头像钟摆似的往上面撞。 霍姆斯看着报纸的四个角卷了起来,慢慢地边沿也着火了,然后整张纸就被 火焰吞噬了。 他在回想洛威尔的那番情感爆发,洛威尔的话并没有准确击中他十五年前对 韦伯斯特教授的盲目信任。事实上,波士顿人已逐渐丧失了对这位名誉扫地的医 学教授的信任,可霍姆斯没有理由这样做。在乔治·帕克曼失踪后的第二天,他 见到了韦伯斯特,并跟他说起了这一神秘事件。韦伯斯特态度和蔼,脸上没有一 丝一毫伪装之色。后来人们发现有关韦伯斯特的传闻是和下列事实完全吻合的: 帕克曼来收取债务,韦伯斯特把欠账付给了他,帕克曼撕了借条,然后帕克曼就 离开了。霍姆斯捐了一笔款子帮着支付韦伯斯特辩护团的费用,他把钱夹在一封 慰问信里寄给了韦伯斯特夫人。霍姆斯作证说韦伯斯特是一个高尚的人,说他卷 入这样一桩罪行绝对令人难以相信。他还向陪审团解释说,并没有什么方法可以 据以断定在韦伯斯特的房间里发现的痕迹是帕克曼先生遗留下来的——它们有可 能是他的,也极可能不是。 不是霍姆斯对帕克曼缺乏同情心。毕竟,乔治曾经是医学院最慷慨的赞助人, 他捐款购置了医学院在诺思·格罗夫街的设备,甚至解剖学和生理学教授这个职 位,也就是霍姆斯医生现在的职位,也是他捐款设立的。霍姆斯甚至还在帕克曼 的纪念仪式上说过一番赞颂他的话。说不定帕克曼可能发疯了,精神恍惚地走丢 了。保不准这个人还活着,而他们在这里依据最荒谬不过的间接证据要对一个他 们自己的人处以绞刑!莫不是那个门房在可怜的韦伯斯特逮到他赌博后害怕失去 工作,从医学院的大量实验品中找来了骨头碎片,然后在韦伯斯特的房间里放得 到处都是,炮制出一个似乎另有隐情的场面? 像霍姆斯一样,韦伯斯特是在一个舒适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后来进了哈佛 大学。他们俩虽然都从医,彼此的关系从未密切到特别的程度。可是从韦伯斯特 被逮捕的那一天起,特别是在这个可怜的人因自己给家人带来了耻辱而万分痛苦 并企图服毒自杀后,霍姆斯医生觉得他们俩的关系比自己和其他任何人的关系都 要密切。突然发现那个陷入了即将毁灭的境地的人就是他自己,这难道不是很有 可能吗? 警察试图圈围现场但绳子不够长。莱弗里特街监狱大院里,拥挤的楼房的每 一个屋顶和窗口都人头攒动,犯人们专心致志地看着这一幕。霍姆斯就在这个时 刻产生了一种令他自己都不胜惊愕的冲动——他要有所行动而不仅仅是观看,他 要向这帮乌合之众发表演说。是的,他要即兴创作一首诗来揭露这座城市的蠢事。 “假如韦伯斯特今天得死,”霍姆斯对出版商说,“那他死得一点都不光彩。” 他向着绞刑架挤过去。但当他看到刽子手手中的绞索,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止住了脚步,发出窒息般的哮喘。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霍姆斯盯着韦伯斯特,眼皮眨也不眨一下, 只见韦伯斯特摇摇晃晃走上绞刑架平台,一个狱卒牢牢抓着他的胳膊。 霍姆斯后退了一步,韦伯斯特的一个女儿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胸前紧紧捂着 一个信封。 “啊,玛丽安!”霍姆斯惊叫一声,一把将这个可爱的小天使紧紧拥在怀里, “是州长的来信吗?” 玛丽安·韦伯斯特伸出双手把信件递给霍姆斯,说:“父亲希望你在他临死 前读一读,霍姆斯医生。” 霍姆斯回过头去看着绞刑架。一顶黑兜帽罩住了韦伯斯特的头。霍姆斯打开 信封。 我最亲爱的温德尔: 我岂敢以服刑之身对你所做的一切致以感激之意?你赤诚地相信我,没有一 丝疑虑,它始终是我的精神支柱。自从警察将我从家中抓走以来,惟有你忠诚信 任我的人格,而其他人一个个惟恐避之不及。倘若你自己的社交圈中的那些人, 你设宴招待他们,与他们一同在小礼拜堂祷告,他们却以畏惧的眼光盯着你,痛 将如何!更何况我自己的可爱的女儿们对她们可怜的爸爸的名誉,也在无可奈何 中有了别样的想法! 尽管如此,我仍须怀着感激之情告诉你,亲爱的霍姆斯,我做了那事。我杀 了帕克曼并碎尸,在实验室的火炉里一块块把它们烧成灰烬。请谅解,我是独生 子,父母极度纵容我,我从未能够控制住我应该早已具有的感情冲动;而所得下 场就是——这样!我的有争议的案件的审理是公正的,适如我罪有应得,送命于 这绞刑架一样公正。大家都是对的而我错了,就在今天早晨,我致信几份报纸和 那个遭到了我可耻的非难的勇敢的门房,如实交待了整个谋杀情节。如果放弃我 的生命能够弥补,哪怕是部分地弥补受损害的法律,于我也是一个安慰。 读完信后请立即撕毁。你看到了我安详度过这生命的最后时刻,所以你不要 去细想我以颤抖的手写下的这封信,因为我与谎言生活在一起。 信从霍姆斯手中飘落,就在这时,支撑着那个被黑兜帽蒙住了头的人的金属 平台被抽掉了,撞得绞刑架哐当作响。此时此刻,与其说霍姆斯不再那么真诚相 信韦伯斯特的无辜了,倒不如说他明白他们如果被置于这同样的令人绝望的环境 中,他们全都是有罪的。作为一名医生,霍姆斯始终认为人类这种物种的设计彻 头彻尾都是有缺陷的。 此外,哪儿有并非罪恶的犯罪? 霍姆斯家的红发女仆站在门口说,有客来访。霍姆斯迟疑着点了点头,示意 女仆出去领客人进来。 “霍姆斯医生。”洛威尔脱帽致意,“我只待一会儿。我只想对你给予我们 的全部帮助表示感谢。我向你道歉,霍姆斯,因为我对你发了火,还因为我在你 跌倒的时候没有扶你站起来,还因为我说……” “没有必要,没有这个必要。”医生把一撂清样投进火中。 洛威尔眼睁睁看着清样在火中扭动着、挣扎着,冒出他们焚毁诗歌时的那种 火焰。 霍姆斯态度冷淡地等着洛威尔对眼前这一幕大喊大叫,但是他没有。 “多年以前,在我逐渐了解你的时候,我最初的念头也许就是你强烈地让我 想起了但丁。” “我?”霍姆斯问道,他的语气一半是嘲弄,一半透着谦卑,“我和但丁?” 但他看到洛威尔的态度是相当认真的。 “是的,温德尔。但丁受过他那个时代的每一个科学领域的训练,对天文学、 哲学、法学、神学和诗学无不精通。据说,他上过医学学校并完成了学业,所以 他对人类的肉体痛苦着墨非常之多。就像你一样,他每一样事情都干得相当漂亮。 就其他人来说,他干得简直是太漂亮了。“ 霍姆斯转过身来,靠着炉石,把一些译稿清样放上了书架,他感觉到了洛威 尔来这一趟的分量。“我可能是太懒散了,杰米,要不就是冷漠,或者是怯懦, 但我决不是那种人……我只是觉得,目前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无法阻止。” 洛威尔笑了起来,带着一丝淡淡的忧愁,“我最亲爱的朋友。但是如果你放 弃了《神曲》,就等于我们全都放弃了。” “要是你能明白菲尼斯·詹尼森的残骸在我脑海里留下了多么恐怖的印象… …被切碎了的,支离破碎的,还有……如果查不出凶手,后果……“ “那也许是最大的不幸,温德尔。但是有一点是大可不必,就是不要对它心 存恐惧。”洛威尔说道,一边神情严肃地向书房门口走去,“好了,我主要是想 来向你道歉的。”洛威尔伸手去开门,又停下来回转过身,“我也喜爱你的诗歌。 你是知道的,亲爱的霍姆斯。“ “是吗?那么,谢谢你。”霍姆斯望着他的朋友瞪得大大的眼睛,“这几天 你过得怎么样,洛威尔?” 洛威尔稍稍耸了耸肩。 霍姆斯没有放过他的问题,“我不想对你说‘鼓足勇气’,因为思想者是不 会被某一天或某一年的意外事件打倒的。” “温德尔,我想我们全都在沿着或大或小的轨道围绕着上帝旋转,这一半沐 浴着光明,另一半就要被黑暗包围。但是一些人似乎始终处在暗影中。你是不多 的我愿意向他敞开心扉的人中的一个……好啦。”诗人大声清了清嗓子,然后低 声说:“时间到了,我要去克雷吉府参加一个重要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