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个婴儿就是后来德克? 波纳比的父亲。 几天之后,人们才找到雷金纳德? 波纳比残缺不全的尸体,除了他很显眼的 涂了颜料的头和脸之外,人们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人们是在十五英里之外河下游 的列维斯顿的北部发现他的尸体的。尼亚加拉大瀑布那里的一个居民联合会同情 波纳比和他年轻的家人,就把他的尸体拖上岸,按照基督教的仪式为他举行了葬 礼。 在伟大的雷金纳德? 波纳比送命的事情被大肆宣扬后,官方就正式禁止沿绳 索横跨尼亚加拉大峡谷了。 “可怜的傻瓜。你送了命,珍贵的生命,为的又是什么呢?” 在波纳比卢纳岛家里的墙壁上,有几张他英勇的祖父的达盖尔银版照片。德 克? 波纳比常常凝视着墙上的照片,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祖父的八字胡,那两撇胡 子给他那削瘦又充满希望的脸上增添了几分阳刚和几分狂妄之气。其中一张照片 上,波纳比呆呆地笑着,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牙齿修得很蹩脚,歪歪扭扭,已经 褪色了。另一张照片上,波纳比身着一件合体的紧身运动衫,一件紧身衬衣,那 是马戏团的表演者的服装,双手叉腰站在那里,脸上一副骄傲的神情,似乎在说 “难道我不算是个人物”?从这里就能看出,波纳比是个健壮有力的小个子男人, 身体结实,四肢发达。(德克? 波纳比从材料上了解到,他的祖父身高只有五英 尺六英寸,去世的时候体重还不到155 磅。)还有,他是个血气方刚之人,永不 消停,空虚度日,终日被女人追逐,却又注定要年轻而亡。是的,他曾是个勇士, 可那又怎样呢? 谁愿意做个莽勇人呢,而且是死后为人这样评价? 在体格方面,德克? 波纳比一点也不像他的先人。只有十多岁的时候,他就 长到了六尺二高了,这让他很满意。(他喜欢那样!比同学们和大多数成年人都 高。这给了他终生受用的特权,像取之不尽的银行账户一样。)他不像是皮肤黝 黑的吉普赛人,相反,他的皮肤很白皙,也没有轻微的斜视。他讨厌胡子,那会 让他敏感的皮肤发痒。他是个美男子,为什么要隐瞒事实呢?他知道自己不是个 勇敢的人。如果能够逃避,他决不会拿生命去冒险。 “我宁愿活着,谢谢。” 他曾在美国军队的一个步兵团里做过两年士兵,他们的部队主要驻扎在意大 利。那时候,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向敌人射击,不能说他曾经击中过人——也许有 过一次吧,他只打死过一个人。他不希望自己曾打死过人。在手中的来复枪要开 火的关键时刻,他常常闭上眼睛。有时候他根本就没有瞄准,而有时候他甚至都 没有扣动扳机。(多年以后德克才惊讶地得知,大部分士兵都像他那样,不希望 打死过人,不过,不管怎样还是打了胜仗。)波纳比曾受过伤,在那不勒斯附近 的军队医院里休养过一段时间。他被授予了奖章,以证明他在被称为第二次世界 大战的那场大混乱中表现勇敢。协约国战胜了疯狂、残忍的轴心国势力,这让波 纳比无比高兴。当然,他提到希特勒、墨索里尼、东条英机这些人的时候,话语 里满是强烈的憎恨,因为数百万人纵容他们的暴行。而对于有亲身经历的他来说, 那场战争给他留下的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战争结束了,他还活着。 “爷爷,您错过了这一切。平凡的生活。” 只有一件事例外:一见钟情。 他不相信一见钟情之类的事。他不相信浪漫的故事、感伤的巧合和那些虚无 的“意义”。他当然不相信命运,他是个天生的赌徒,要知道,命运只是你为个 人利益奋斗的机会而已。 然而,当他看到她的第一眼时,阿莉亚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个红发女 人,身穿一件少女的那种镶褶皱的裙子,大病初愈一般,跟在克莱德? 考博恩身 后,从尼亚加拉大瀑布警察总局的楼梯上走下来。那个女人唐突地从考博恩那里 抽回胳膊,仿佛他说了什么使她厌烦的话。或者是在说,没有男人帮助,她同样 可以走路,谢谢。 看到波纳比,考博恩很热情地上前打招呼,并把他介绍给“阿莉亚? 厄尔斯 金夫人”,她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了眼睛。(此时,难道这个深陷悲 痛之中的可怜女人是在看这个叫波纳比的陌生人是不是自己失踪的丈夫吗?)厄 尔斯金夫人深深地打动了他,她那么纯净,又带有一种傲慢的神情,仿佛是从温 斯洛? 霍墨的水彩画里走出来的挺拔端庄的红发少妇。她像是讲台上那个娇小端 庄的女教师,侧过脸去,避开学生赞赏的目光;像是一个身穿橘黄色连衣裙的红 发少女,躺在草地上读小说,忘记了周围人的存在。这个女人面色苍白,长满雀 斑的脸庞像是被用力揉搓过的一样泛着光泽。她那已经有暗淡的锈红色的头发一 缕缕打着卷儿散落在头上,仿佛是她刚刚放上去的一样。她的棉裙上腋下处有两 块半月形的汗渍,袜子滑落到脚踝上。她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气一样潮湿,目光 闪烁,双眼布满血丝。她根本不像是波纳比预想的要见到的那个悲伤的女人,比 他想象中的有趣多了。克莱德? 考博恩一直不安地在询问她,想知道警方都跟她 讲了什么,做了什么,下一步会怎样,但红发女人望着远处,根本不予理会,还 有他的朋友波纳比——那个比她高出很多、亚麻色头发的英俊男人,他身穿一件 藏青色的运动夹克,夹克上带有海员服上的那种铜扣,一条压得很平整的白色灯 芯绒裤子,活脱脱一个时髦且男人味儿十足的绅士。就是他,波纳比,一个被那 么多女人宠爱的男人,其中不乏已婚的富家太太,此时此刻竟然被这样一个女人 视而不见!他无奈地笑了笑。阿莉亚? 厄尔斯金打断考博恩,告诉他现在自己还 没有打算回酒店,她要去尼亚加拉大峡谷。如果考博恩不送她过去的话,她就乘 出租车,或者步行过去。警方告诉她,当局确信他丈夫那天凌晨“落入”了河中, 已经派出搜查队在进行排察。现在河面上还有一支海岸巡逻队在工作,她必须得 赶过去,确认一下那个“落水”男子是否就是她的丈夫吉尔伯特? 厄尔斯金。 考博恩吃了一惊:“厄尔斯金夫人,那不是什么好主意。你不想去的。如果 不是——” “他们在找一个人。一具尸体。我不相信那会是吉尔伯特,但我必须去。” 厄尔斯金夫人说话的时候竭力故作镇静,不过波纳比听得出来,她的声音在 颤抖。 她站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头扭向一边,不和他们对视。“我必须得做目击证 人如果——如果他们找到那个人的话。我必须要知道。” 考博恩反对道:“可是,厄尔斯金夫人,您在酒店里等着会更好一些,直到 ——” “不。没有什么会‘更好一些’的。如果吉尔伯特死了的话,我必须要知道。” 考博恩用哀求的眼神望了一眼德克? 波纳比,他正出神地盯着这个固执的红 发女人。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脑一片空白。他开始有一些奇异的想法,她那 么娇小,体重不会超过90磅吧,一个男人就可以把她提起来,扛到肩上,大步走 开。任她反抗吧!他听到自己说:“我想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厄尔斯金夫人? 我是克莱德的朋友,德克? 波纳比。我是个律师,住在两英里外的月神公园, 大峡谷附近。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的,厄尔斯金夫人。请听我一句劝吧。“这可 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开场白。一个小时之后,波纳比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说了那 些话。考博恩看着他,张口结舌;这个红发女人朝他皱了皱眉,斜眼往上看去, 似乎真的忘记了他在那里。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嘴上的 口红已经没有了,薄薄的嘴唇干裂着。冲动之下,波纳比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那么小,握在手里像一只麻雀一样,即使隔着白色的针织手套,波纳 比也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很烫,充满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