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她突然间就从大瀑布消失了,也从德克? 波纳比的生活里消失了。 “感谢上帝!一场可怕的噩梦!” 那段记忆常常使他夜里无法入眠,像一只硕大的黑色食腐鸟一样啄食着他的 内脏。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如此脆弱,毕竟他经历过战争,亲眼目睹过很多丑陋 的画面……好多次,他都会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和眩晕,不是因为那段记忆,而是 记忆带来的冲动,和朋友们一起在大岛乡村俱乐部漂亮的球场上打高尔夫球的时 候,在河上划水或划船的时候。这让他明白,他能如此幸福完全是靠运气。有多 少不如波纳比幸运的人,他们的生命过早地被残忍地斩断,那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啊。那一幕又浮现在他眼前:河岸上那具浮肿脱色的尸体,那个红发女孩儿挣脱 他的怀抱,他无法阻拦,看着她向前扑去,大喊大叫。 她会后悔的。他想。 那不是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她的消 息。当然不会有了。他在期待什么呢,没有什么好期待的。尸体被确认的时候, 守夜结束的时候,德克? 波纳比在这出戏里的角色就结束了。她看到虚脱的阿莉 亚? 厄尔斯金被救护车送往医院。他的家人很快赶到,精心照料她。尸体被用船 运回特洛伊,不久就举行了吉尔伯特? 厄尔斯金牧师的葬礼。 一场“事故”,或许应该这么来称呼它。一位爱好“科学探测”的鲁莽的年 轻人“落入”了尼亚加拉河流。当地报纸措辞谨慎。验尸官有权对这次“不幸的 事故”做出裁定,因为找不到任何明确的自杀动机,死者也没有留下任何信息… … 他从未去过特洛伊。那是个没有特色的城市,沿着莫霍克河往东走三百英里, 过了奥尔巴尼市就到了。 那不是爱。这是事实:如果德克? 波纳比在某次社交聚会上看到阿莉亚? 厄 尔斯金的话,他的目光会毫不犹豫地从她身上移开。朋友们问起她的时候,德克 总是含糊其辞,只强调说守夜之后就没有跟她再联系了,那次的事只是他一时冲 动,仅此而已。她从未道过谢,似乎从来也不曾见过他。克莱德? 考博恩说: “她说自己会被诅咒的。看着她那样子,我没有跟她争辩。” 被诅咒?德克没有多问。他正在发牌,动作娴熟极了。突然,他手中的一张 牌掉到了地板上。大家对此一笑置之。当晚(他们在河上泰勒? 威恩的家里玩纸 牌)德克赢了3100美元,不过他把赢的钱都还给了他们,他不想要。他说他讨厌 玩纸牌。他认识那些人——巴兹? 费奇、斯德顿? 豪威尔、克莱德? 考博恩、威 恩——有20年了,或者更久。对德克来说,他们就像兄弟一样,可他却说,就是 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话,他也不会感到悲伤的。 不是得了相思病。不是波纳比。浏览着报纸和杂志,盯着大幅照片和大字标 题。他知道这样很恶心,可是却不能自已。 守夜的大瀑布的寡妇新娘 寡妇新娘守夜七日,终以悲剧结束 尼亚加拉大峡谷里打捞出特洛伊27岁牧师尸体 失踪七日之后 终被新娘找到 《生活》、《时代》、《星期六晚邮报》上都有饱含同情的特写。没有任何 地方出现“自杀”的字眼。 德克对那些文章的内容并不感兴趣,吸引他的只是那些照片,有的照片上, 还能看到他自己,他皱了皱眉头。一个模糊的朦胧的身影,认识德克? 波纳比的 人都能看出那是他,他的身高引人注目,外表又俊朗,淡黄色的头发松软地从额 前垂下来,泛着光泽。在一张模糊的照片上,德克那姿势似乎是在阻止摄影记者 拍照,阿莉亚? 厄尔斯金则紧靠着栏杆,身着雨衣,头戴雨帽,泰然自若,像一 尊雕塑。一29岁特洛伊女子尼亚加拉大峡谷里寻夫。德克感到很震惊,如此壮举 和给人印象深刻的守夜竟被简化为这寥寥数语,而且任何一张照片上的阿莉亚? 厄尔斯金都跟德克记忆里的她不一样。 寡妇新娘成为尼亚加拉的又一传奇,但却无人能记住她的姓名。 对于德克的母亲波纳比太太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日子。她63岁了,没有多 少美好的时光了。 “你从不来看我,德克。我差不多都要觉得,你是在有意避开我呢。” 波纳比太太笑了笑,笑声里有一丝残酷。他儿子早就听惯了这种笑声,像银 质的冰刀划过冰面时发出的声音。老太太很清楚,儿子是在有意避着她,不然的 话,应该经常来看她的;他之所以经常开车过来,并非出于自己所愿,无非是要 证明:他不是在刻意地躲着她。 “德克,亲爱的!妈妈了解你,妈妈也原谅你。” 克劳丁? 波纳比现在自己住在大岛,一个女管家陪着她。那是个“庄园大厦”, 里面有23间房,是德克的父亲在1924年建成的,家里的财产是在当地做投机买卖 和地产生意赚来的。波纳比庄园占地六英亩,那是一片上等的沿河土地,庄园是 小型的仿萨里郡的英格兰式乡村公寓,深粉红色的石灰岩墙壁,坐落在一个小丘 上,站在那里远眺,就可望见尼亚加拉河流的齐佩瓦河(面朝安大略湖和加拿大)。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高大雄伟的窗户熠熠发光,仿佛公寓住的是什么神秘人物 ;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天气通常都是阴霾沉闷的,那时候,那些石灰岩看上 去就像铅块一样,陡峭的板岩屋顶就显得很厚重,想要压下来一般。和岛上那些 20世纪20年代的公寓一样,它有一个浪漫而自命不凡的名字:“夏洛特”。德克 18岁那年离开夏洛特,先后到科尔盖特大学和康奈尔大学法学院学习;从那以后, 他再也没有在夏洛特久住过,但是妈妈总是把他的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像一方 圣地。现在,它被改造成套房,里面布置得富丽堂皇。1938年,德克的父亲去世 (死于突发的心脏病),从那时到现在12年过去了;从那以后,德克的母亲就开 始独居,开始了这种始料未及的生活。 他妈妈曾多次向德克允诺:夏洛特的继承人是德克,而不是他已婚的姐姐们。 他理所当然要在那里生活,在那里生儿育女。既然终有一天会是那样——按照波 纳比太太完美的逻辑推论——现在为什么不能呢?为什么不能像那些同龄人一样, 结婚,然后安定下来呢?克劳丁仍然住在那里,夏洛特有“她自己”的地方,当 然还有足够大的地方供德克一家人居住;庄园附近有河流,有船坞,有无人再用 的高速游艇,还有德克小时候喜欢的帆船,她还想象德克的孩子们会多么喜欢它, 爸爸会带他们到河上,教他们划船…… “可我还没结婚呢,妈妈,连定婚都还没有呢。”德克不耐烦地说。“您忘 记了吧。” 克劳丁冷冷地说:“不,德克。我从没忘记。” 克劳丁开始很轻率地对待儿子,还总是一副说教责备的样子。没有人像她那 样跟德克说话;而他只能默默容忍,还要仍然爱她。 她是一只美丽怪异的大蜘蛛,盘踞在夏洛特房间里她那张网上,她在等待。 很久以前,是1970年吧,克劳丁? 波纳比首次踏入布法罗的社交圈。那时候 的她体态丰满,纤纤细腰,生得一副时下最流行的沙漏形的好身材,自然金黄色 的头发,一张孩子一样可爱的脸庞,朱唇饱满。后来她嫁给了维吉尔? 波纳比, 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的企业家,他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当地一个富人的养子。像许 多有钱人家的漂亮女人一样,别人总是原谅她的错误,包容她性格中的缺点。那 惊人的美貌逝去的时候——她为此曾在绝望之中度过了一两年——才开始试着去 “学好”。也许已经太晚了,也许是她厌倦了“仁慈”。当然,她厌倦了宗教信 仰。如果不是为了炫耀自己、为了感受众人艳羡的目光的话,对于克劳丁? 波纳 比来说,参加周六的宗教仪式是没有必要的。她是个比较年轻的寡妇,有一大群 男性朋友、护花使者、情人(?),但交往时间都不长。刚过50岁那会儿,她终 日因容貌而困惑不已,岁月在她白皙娇嫩的皮肤上无情地留下了印记。有几年, 她一直想去做整容手术,由于替她担心,家人被折腾得疲惫不堪,如果手术中出 现失误怎么办?——如果整容之后不会变得更漂亮怎么办?这丝毫不会影响到孩 子们对她的肯定:她很漂亮,尽管事实上,她就是个漂亮的中年女人。可是克劳 丁不听别人的劝告。“我讨厌这样。我恨自己。我讨厌照镜子”。因为克劳丁清 楚地记得镜中的自己曾是多么美丽,而如今却今非昔比。 她真的很悲伤吧,德克心想,妈妈曾经是个那么爱交际的女人,如今却成了 一个隐遁者。如果应邀去老朋友家里玩儿,她常常提早离开,不作任何解释,也 不道别。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布法罗大岛的高级私人俱乐部里,她和已故的丈 夫过去可是那里的座上宾,她抱怨说现在没人注意自己了:“人们朝这边看,但 不是看我。根本没有人看见我。” 孩子一样的抱怨,却出自一个老年女人之口。 德克的姐姐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不同意她那么说,对她们和孩子们来说,她 是很重要的。听到这些话,克劳丁一脸的冷淡和不耐烦,这样,你就会知道:对 这些人来说很重要,对她来说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