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德克有一阵轻微的反胃。没胃口! 他说:“亲爱的,你想得真周到。太谢谢了。” 阿莉亚笑了:“哦,我们结婚了,我是你妻子。这是我的责任,不是吗?” 德克得知:妮娜? 奥谢克嫁给萨姆? 奥谢克已经十年了,眼下萨姆正在帕里 什塑料厂上夜班,这是国内最大的几家工厂之一。他们家是六年前搬到科文庄园 的,他们有个九岁的儿子,名叫比利,一个六岁的女儿,名叫爱丽丝,他们以前 还有一个小女儿索非亚,1961年3 月死于白血病,当时只有三岁。“是这个地方 让她中毒的,波纳比先生。我没有办法证明,因为医生不会这么说,但我知道一 定不会错的。” 妮娜和萨姆的家以前也是这个地区的。萨姆出生于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他 的父亲在这里的西方石油公司工作;妮娜出生于北托纳旺达,她的父亲在托纳旺 达钢铁厂工作了35年,去年夏天死于肺气肿,死的时候年仅54岁。“我爸爸的死 也和这个地方有关,”妮娜痛苦地说:“他的肺里有很多铁屑。他咳嗽的时候经 常咳出血,最后他几乎没法呼吸了。他知道自己的死因,工厂里的人也都知道, 但是他们只会默默忍受。工厂里薪水很高,这就是问题所在。或者有可能工人们 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不能确信。我们当时处理索非亚的问题就是抱着这样的想 法。她日渐虚弱,体重也越来越轻,她的白细胞不符合标准,但我们一直在祈祷, 总以为她会慢慢好起来的。这种想法其实是错误的,正像我,曾经流产过。我总 觉得只是一次意外。这总是难免的,就像走霉运一样。但是接二连三出事,就得 另当别论了。索非亚死的时候,我曾经想过让医生给她做个解剖手术,我的意思 是我当时以为我想这么做,但当别人告诉我什么是解剖手术时,我立刻放弃了这 个念头。我现在真怀疑当时的决定到底对还是不对。白血病,正如县里的健康部 门所说的那样,是血液遗传所致,还是另有其他原因呢?是否有什么有毒物质呢? 我能感觉得到的。就在这样的阴雨天。他们告诉我空气里没有有毒物质,饮 用水里也没有,他们已经化验过了。或者只是他们声称已经化验过了。波纳比先 生,我现在十分担心爱丽丝。她体重没有增加,也没什么食欲,我带她去做血液 检查,她的‘白细胞数量过少’——这意味着什么呢?还有,比利在学校的时候 经常头痛,眼睛痛,还老是咳嗽。萨姆也是。“想到萨姆,她突然停了下来。 德克小声地安慰着她。他感到非常、非常遗憾。他的声音异常微弱,而这时, 妮娜迫不及待地接着说: “我只是想要公道,波纳比先生。我并不是要钱,我只想为索非亚讨个公道。 我希望比利和爱丽丝都能得到保护,免受伤害。我希望造成爱丽丝夭折,还 有其他邻家孩子生病或死亡的那些人承认,这是他们的责任。我知道这里一定有 问题。 你可以感觉到,有时候这种东西灼烧着你的眼睛和鼻孔。在后院,在许多人 家的后院,都有一种恶心、古怪的黑泥渗出来,像油,却比油要稠。我带你去看 看吧,我们家的地下室就有。在潮湿的天气里,那东西就从墙壁里渗出来。打电 话给市政府,秘书或其他人就说稍等一下,等着等着,电话线就断了。亲自去找 他们,去市政大厅,也是就这么一直等着。你可以等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 要是能一直活着,还可以等上许多年。在第九十九大街的学校里,波纳比先生, 孩子们能尝得出来水的味道不对劲。他们在操场上玩耍,眼睛和皮肤都被灼伤了。 学校的旁边有块空地,还有个水沟,孩子们在那里玩儿的时候都被灼伤了。比利 把那些‘发烫的石头’带回家来——那是一种磷矿石,有棒球那么大,朝地上一 扔就像放鞭炮或是像烧木柴一样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孩子 们怎么能玩儿这种鬼东西呢?我和校长谈过。他态度很不友好,对孩子没有丝毫 的同情心。原以为他一定会关心学校的学生们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对我态度 粗暴,就好像我精神不正常,而他根本没有时间去理会这样一个热心过头了的母 亲。他对我说,比利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学校的管辖范围之内,不要在水沟和空地 那里玩耍,而事实上,孩子们正在操场上玩儿的时候,那种黑色的东西都会从裂 缝中冒出来。我拍了很多照片,波纳比先生。还有索非亚的照片,我想让你看看。 比利? 比利,过来。“ 那个有些自命不凡,亚麻色头发的小家伙刚才一直在客厅门口转来转去,这 会儿才磨磨蹭蹭走过来跟波纳比先生打招呼——“他是位律师,比利,非常有名 望的律师。” 德克一激灵。非常有名望! “我想让比利转到别的学校,但他们不同意。他们只要对一位家长让步,就 等于承认这里确实有问题,所以他们绝不会这么做的。因为这样一来,每个家长 都想让自己的孩子转到一个更安全的学校去。那么他们也许就要‘承担责任’— —学校管理处,教育委员会,还有市长。他们官官相护,能看得出他们在故意拖 延,在撒谎,就像健康部那样,但是有什么法子呢?我们住在这儿,我们每个月 的收入勉强够支付按揭的房款和车款,如果还要支出额外的医疗费用,比方说带 爱丽丝去圣? 安妮医院做检查而不是去他们所指定的那些个县里的诊所,这一切 加在一起,萨姆的工资就应付不过来了。如果萨姆出了什么事,帕里什的工厂还 有医疗保险和养老金,但萨姆担心如果我们惹麻烦的话,他们就会‘报复’。真 的会吗,波纳比先生?就连劳工联合会也会这么做吗?” 德克眉头紧锁,若有所思。但是他知道:他们当然会报复。帕里什塑料厂的 老板十分强硬,德克认识老海勒姆? 帕里什,他是维吉尔? 波纳比的朋友,而且 帕里什夫人也是克劳丁社交圈中的朋友。德克知道他们的名声——帕里什、斯万、 道、西方化学公司,还有其他一些公司。尽管当地经济一片繁荣,然而工会仍没 从这些公司手中得到他们想要的合同。德克? 波纳比从未涉及过劳工谈判,但他 的一些律师朋友曾参与过:都是受这些公司委聘的。如果德克开始研究他一直没 多大兴趣的劳工法,那他现在很可能也是在为帕里什的公司工作呢。他说:“他 们会的,奥谢克太太。我得先研究一下你丈夫的合同,看看能不能有什么主意。” 这是否就是第一步,重要的一步呢?德克很想知道。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把 自己——德克? 波纳比引入到了一群陌生人的生活中。 “谢谢您,波纳比先生。” 妮娜? 奥谢克看着他,眼睛像矿石一样闪亮发光,她笑眯眯的,好像德克? 波纳比的话外有音一样,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这次到访的剩余部分,在德克看来,都是些残碎的片断,就好像是一个支离 破碎的梦。妮娜对他说话的口气生动而大胆,仿佛他俩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妮娜向他讲述了关于这栋房子的“悲剧性错误”:他们已经签了30年的按揭 合约。他们起初很喜欢这里,周围的邻居都是和他们一样“善良”——“热心” ——“友好”的夫妇,还有许多小孩子,比利走过两个街区就到学校了,屋 后还有一个大院子能让萨姆种些蔬菜。“你会发现他从中获得了许多乐趣,或许 是遗传基因的作用吧,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我实在很怀念那段时光。现在,如果 我在那里撒上种子,大概什么也长不出来;就算能长出来,也会让那些该死的小 虫给毁了。”妮娜迷迷糊糊地把手放在腹部,也许是她想起了曾经流产过,或是 想起了她夭折的小女儿。 德克一直听着。那天晚上他几乎没提什么问题。他被妮娜? 奥谢克迷住了, 她和德克以前接触过的女人不同。妮娜可能有塔斯卡洛拉的血统,头发乌黑但无 光泽,眼睛显出疲劳和忧虑,却依然乌黑闪耀,吸引着德克成为她的同盟者。她 身上有着男孩子似的胆大好斗。她暗色的皮肤略显粗糙,但仍然很有魅力。她很 独特,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她肩负使命,就算是输了她仍不放弃。廉价的夏装, 赤脚在舒适而凌乱的屋里跑来跑去,她并不因为自己的脚丫子(不太干净)而觉 得尴尬,就好像她同样也不因为家中的凌乱,孩子流着的鼻涕,或是屋里弥漫的 潮腐气而觉得尴尬一样。她把自己的故事告诉给德克? 波纳比,丝毫没有意识到 她所属的类型和阶层,通常德克是不会去注意的。 德克? 波纳比倒不是不相信民主。所有男人,还有一部分女人,生而平等。 在上帝眼里是这样的。(若不论经济地位的话。)美国宪法保证了人们生命 的权利、自由的权利和追求幸福的权利。若不讨论是否是真正的幸福的话。(无 论幸福是什么。用一叠叠钞票建起的舒适的房屋,这钞票看起来和砖头并无多大 区别。) 如同克劳丁? 波纳比带着讽刺的幽默所说的那样,这种人并不存在,即使真 的存在,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妮娜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这栋房子根本就是个陷阱,令索非亚和他们都患了病。 如今,一些邻居也对妮娜非常反感,说她在学校惹了麻烦,危言耸听,制造 “恐慌情绪”,造成了“财产贬值”——居然指责她和萨姆是“共产分子”。 “你相信吗,波纳比先生?我和萨姆?这不是很荒唐吗?我们可是天主教徒啊。” 德克回答:“是的,这的确荒唐。” “我说这实在太可笑了!简直是胡说八道。我们只是想得到一个诚实的答案, 只是不希望别人对我们扯谎,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怎么就能说我们是共产分子呢?” 德克想起了50年代早期,为黑名单上的人或者“造反嫌疑人”辩护的那些律 师,都被扣上了难听的绰号。其实就是布法罗大学几个拒绝签署效忠誓言的教师, 一个新教的牧师,《新闻报》的一名专栏作家和几个地方联盟的官员。人数并不 多。凡是为他们辩护的律师,都被扣上了“共产律师”,“红色律师”,“少数 人的律师”的大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