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合同上规定,斯万化学公司永久性免除承担任何伤害的责任——那些危险的 废料造成的“身体损伤或死亡”。 德克一遍一遍看着这些资料,简直惊呆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呢?而且就在离现在不远的1953 年?也就是广岛和长崎被炸后的八年。当辐射的危害已经为人们所了解的时候。 斯万化学公司是主要的污染者,但是垃圾的倾倒从麦肯达- 斯万时期就已经 开始了。杀虫剂,除草剂和有毒物质。德克知道他们家得到的专利权分红,可以 一直追溯到这里。德克曾表示过并不关心那些专利权,但和波纳比全家一样,早 已把它们看作理所当然。 德克觉得恶心,觉得丢脸。他自己竟然也被牵连进去了。 他把自己完完全全陷进去了,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但是怎么会不知道呢?) 当阿莉亚提起“富有的波纳比全家”时,就会带着斥责的口吻。德克不清楚 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责骂他。不知道她的话是闹着玩儿的,还是真那么冷酷无 情。她确实像发神经一样,摆出一副自命清高的架子。(难怪克莱丽丝和西尔维 亚都不喜欢她们这个弟媳。德克真的一点都不怪她们。)阿莉亚鄙视金钱,是因 为她嫁给了德克,德克让她和孩子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这还有什么可清高的 呢? 德克现在担心的是让妮娜? 奥谢克发现原来他,德克? 波纳比,也和爱的运 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论这联系有多迂回,不论他有多无辜。 (但是怎么会无辜呢?) 当填满了废物的运河以一美元卖给尼亚加拉大瀑布市教育委员会之后,他们 马上就把大部分的地卖给了当地一个名叫科文的开发商,而且在这里建造了一所 小学。1955年秋天第九十九街小学落成之时,科文庄园已经建好,不少小木平房 都已经卖出去了。德克觉得学校的管理部门和老师对这个建筑工地都一无所知— —他们不知道其实自己就在一个有毒的废物堆上工作。就连校长也不一定知道。 教育委员会一定会保守住和海勒姆?H? 斯万交易的这个秘密。科文,那个承 包人,应该也会保守秘密,不过他确实知道吗? 依照县里的健康记录来看,科文庄园的居民几乎全都开始抱怨那种恶心的气 味,“黑色的烂泥”从地下室和柔软的草地里渗出来,“灼伤”了孩子和小动物 ;他们院子里“采矿用的桶”装着有毒的焦油。科文安排清理了几个最严重的地 方,尼亚加拉市也采取过类似的措施。斯万化学公司向东两英里,有一块新月形 的地方,已经划给了住宅区,但是一直没有开发。(尽管这里已经用栏杆圈住了, 孩子们还是常在这里玩。这里现在已经成了房屋主们的一个垃圾场——肮脏的床 垫,损坏的家用品,废旧的建筑材料还有易燃的圣诞树。)1957年,县卫生委员 会的医务调查员“检测”了第九十九街小学,宣布这里“没有威胁身体健康的危 险物质”。他们还检查了一部分抱怨的居民,而且并没有找出任何值得惊慌失措 的“根据”。他们的结论完全一致:科文庄园没有任何问题,就算有,也已经得 到重视和处理了。 德克查阅了1952年教育委员会的记录。在与斯万交易那个时期,委员会的主 席是一个当地的商人,名字叫伊利,如今已经去世了。德克想起这个伊利,或者 是另一个同名的人,是海勒姆? 斯万一个生意上的合伙人。他很可能认识麦克纳, 当然还有维吉尔? 波纳比。 这就是教育委员会会接受斯万那份史无前例的契约的原因——他的公司可以 永久免于承担责任。这就是朋友间的相互帮忙。同属一个私人俱乐部,商业上来 往密切,甚至还通过联姻使关系更加密切。而且很可能还有金钱交易。伊利有可 能是其中一块儿地,也就是科文庄园的一个秘密投资者。伊利有可能是海勒姆? 斯万的一个牌友,或是麦肯纳一起打高尔夫的同伴。他很有可能是夏洛特那里的 常客。他是教育委员会的成员,参与了许多政治事件,在其他的活动中还是一位 志愿慈善家。没有薪水。但主席的位子是备受尊重的。 德克坐在那里,双手抱头,他感觉头很重,而且有点晕。几个小时之前他来 到了市政大楼,这会儿他甚至不大清楚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孤独地在 满是灰尘,到处是回音的铝架子之间徘徊着,这些架子有点像图书馆里的,不过 上面放的不是书,而是文件。他狂躁地做着记录,他的右手这会儿有点像个螃蟹 钳子,几乎握不住笔了。他觉得鼻子里,嘴里,嗓子眼儿里有股焦糊的味道,就 如同吸入了许多高炉冒出来的烟尘一样。他要怎么对妮娜? 奥谢纳说呢?可是他 必须要对她有所交待。德克感到无比向往那条河。当他向上望的时候,斑驳残破 的混凝土墙仿佛不见了,他看到是秋天里丝毫不耀眼的太阳,河面上的天空,微 风轻拂着。然而那还是太阳。那是维吉尔? 波纳比那艘30英尺的小艇——卢可斯 2 号,德克和父亲就站在湿滑的甲板上。她是一艘整洁而闪着白光的小艇,尽管 在德克看来,她十分漂亮,但他还是更喜欢父亲那艘帆船。然而,维吉尔在他生 命的最后几年里,不大喜欢乘帆船航行,毕竟这对一个身体虚弱的人来说,那样 太耗费力气了。(心脏病?德克一直不清楚。)那一次是他俩单独出航,单独在 一起,多愉快啊。那是他们最长的一次行程:横穿过辽阔的伊利湖,再沿着休伦 湖向上航行,目的地是密歇根北边几百英里的苏圣玛丽,就在和加拿大的边界处。 维吉尔? 波纳比和德克? 波纳比。父亲和儿子。德克用手遮挡着眼睛,看见 父亲站在船头,望着湖面和模糊的地平线。他站的姿势好像不大对劲,弓着肩膀, 歪着头,德克觉得不安。“爸爸?”德克双手拢在嘴边大喊:“嘿,爸爸?”他 的声音听起来稚嫩而绝望。但是发动机的噪音太大,况且还有呼呼的风声,维吉 尔? 波纳比没有听见。 并没有爱上妮娜? 奥谢克。然而…… 阿莉亚本能地逃避着他的抚摸。他的呼吸。还有他被内疚折磨着的大脑。就 像一个人会本能地避开稀薄的有毒气味一样。一种看不见,但能感觉得到的气味。 德克没有告诉阿莉亚任何关于爱的运河的事,因为他明白阿莉亚并不想听关 乎他内心深处的生活,那都与她和孩子们毫无关系。她已经成了对孩子最呵护备 至的母亲。她的直觉十分可靠,而且她总是充满警惕。她是否注意到——她一定 注意到了!——德克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周末也不例外;他已经失去了以往的 热情,也没什么食欲。他抽烟越来越多。他睡的越来越少。在家的时候,他把自 己关在书房里,在阿莉亚和孩子们睡了之后很长时间,就开始打电话。最让人惊 讶的是,他居然不玩纸牌了,他从1931年开始可就一直没间断过他的“扑克之夜” 呢。在这段时间之前,“扑克之夜”缩减到基本上每月一次。但最近,他一 次也没玩过。 阿莉亚整颗心全在朱丽叶和罗约尔身上,她看起来好像对丈夫很少过问,除 了有时候会嘟囔几句:“太棒了!你能回来在月神公园待上几个小时,就是我们 全家人的荣幸,波纳比先生。”当着德克的面,她和孩子们开玩笑:“你们知道 要价很高的律师和客户之间的故事吗?‘客户给律师打电话,律师接电话之后客 户说:’嗨!你好吗?‘律师说:’50美元。‘”阿莉亚说着就大笑起来,这是 让稍大的孩子们跟她一起笑的一个讯号,孩子们每次也都是如此。朱丽叶还是个 婴儿,兴奋地摇动着她胖乎乎的小拳头。笑,笑!德克也笑了。 和其他律师一样,德克喜欢关于律师的笑话。把律师们描绘得越不公正的笑 话,就越是好笑。 有几个晚上,目光敏锐的阿莉亚注意到了德克微笑的眼睛下面有月牙形的眼 袋,显得十分疲惫,她一定也闻到了德克呼吸中那股威士忌的味道。但是她从来 不问他到哪儿去了,或者是和谁一起。又或者是他这几个小时一直在办公室里工 作。一个人喝酒。 看起来阿莉亚并没有什么朋友,更没有一个跟她知心的人。所以她没有听到 外面的任何传言——德克? 波纳比忽略了或推掉了那些愿意付给他报酬的客户, 已经有很多客户愤然离去,还有很多也正打算要走。不仅如此,现在德克还要自 己掏腰包,支付这次诉讼的开销,这是一场特别而艰难的诉讼,需要的准备工作 远比他六月时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但是阿莉亚却不在意这些,依旧生活在她那个 热情、狭小、舒适的世界里——带孩子、做家务、教钢琴课。 夜晚,他们有时候拥抱在一起,阿莉亚像个猴子一样,调皮地钻进她丈夫结 实的臂弯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带着奇怪的满足感,在睡梦的边缘徘徊,如同 徘徊在巨大的悬崖边上一样。这样的拥抱方式,是他们多年的习惯。阿莉亚渐渐 进入了梦乡,而德克讨厌的老毛病——失眠,却如同滚滚的波涛一样向他袭来, 此刻,他发现自己正在想——谁呢?难道是那个黑衣女人? 在这时候想起妮娜? 奥谢克有些荒唐。我们对于那些自己不知道,或是害怕 的东西,总是觉得着迷。 想起自己差点像这里的其他律师一样拒绝妮娜,德克觉得惭愧。 他差点错过了她。 “我不会输的。我不能输。” 睡在德克臂弯里的阿莉亚,听到他的喃喃声,孩子气地高兴扭动着。 “嗯,亲爱的。我也爱你。” 白天的时候,阿莉亚还是尽量避免接电话。她把邮件都归类整理,整整齐齐 地摞在门厅的桌子上,但是她经常过了很长时间才打开寄给她的信,她的信件仍 然很少。(比方说她妈妈来的信。利特莱尔牧师那年秋天忽然死于中风,利特莱 尔夫人一个人在特洛伊感到孤独无聊,她暗示说想搬来月神公园住——“帮忙看 看孩子”——但是阿莉亚却不愿意她过来。)阿莉亚从不看电视新闻,也从不看 报纸头条,头条发的往往都是最“震撼”的消息。她,罗约尔,还有朱丽叶都喜 欢看连环画:《捣蛋鬼》①,唐老鸭都是她们最喜欢的。如果她读了《新闻报》 或《布法罗新闻》的其中几页,她就会看到关于引起强烈争论的科文庄园业主一 案的文章、专访甚至还有社论,而且她还会发现德克? 波纳比的名字。但是她没 有。有时候,当阿莉亚飞快地翻看报纸的时候,她就会闭上眼睛,咬着下嘴唇。 不,不!当地的新闻远不如别的一些更能吸引她,比方说墨西哥的大地震, 美国航空公司的客机在牙买加湾失事,布法罗的一处房屋着火,烧死了11个孩子, 在美国的古巴武装难民秘密入侵古巴(“猪猡湾”?关于这个名字,阿莉亚已经 天真地奇怪了很多年。“为什么不叫个别的名字呢?”),起义,内战,或是入 侵,所有那些让地球另一端情况恶化的事情,她都感兴趣——那个国家是什么样 的呢? 亚洲的一些地方,就像月亮离我们那么远。 但是,还有钱德勒,孜孜不倦的钱德勒,总是很认真地读报纸。他很快就在 新闻专栏里发现了“波纳比”这个名字。“爸爸?报纸上写的是你吗?”孩子的 声音兴奋地颤抖着。 德克硬着头皮看了一下。那段日子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市,“波纳比”的新闻 并不一定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