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钱德勒已经过了那个尴尬的青春期,他现在身材瘦长,永远对周围的事物充 满警惕。他行动敏捷,就像是网球运动员遇到高手,但又不准备让步。他还一脸 孩子气,脸部轮廓不是很清晰。他是那种让别人过目即忘的一个人(他自己也知 道!)。他的发型轮廓在20出头的时候已经开始后缩。他柔和、羽毛般的银棕色 头发从鬓角梳起,好像比空气还轻。他敏感的眼睛总是湿湿的。大学的一个女同 学曾说过,他有一双“魔鬼般的眼睛”——“充满智慧的深邃而年轻的眼睛。” (她是在夸他吗?)带上彩色眼睛的钱德勒显得随意、性感、叛逆。但是他 心中的叛逆偶像是耶稣会士贝里根兄弟。他的穿着则一点也不过分。如果他头发 过长或是发卷搭到了衣领上,那完全是因为疏忽,而非刻意为之。钱德勒决不会 像罗约尔那样让头发长过肩或是在前额扎上有发带的头巾。罗约尔身上那种悠然 气度和那份自我感觉让钱德勒迷惑,罗约尔总认为别人都应该很喜欢他,并且也 会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他。这不是因为罗约尔自负,他一点也不自负。女孩子或是 女人爱上他,又怎能责备他呢?不是我让她们爱上我的,不是我,是她们自己。 相反,若是有女人爱上钱德勒,他也会觉得很惊讶。他忍不住就会去怀疑她 们的真诚和品味。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瘦弱的13岁的孩子,眼睛湿湿的,皮肤上 脓包点点,总是在抽鼻子,他恼怒的妈妈还在旁边不停地指责他,让他站直,把 头发从脸上拂开,把扣子扣好,还有——拜托!——擦擦鼻涕。 “差不多啦,钱德勒已经变得很帅气了,”不久前阿莉亚惊讶地看着他说。 好像她重新在打量她的大儿子,而这一次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别往心里去 啊,钱德勒!”她以她特有的方式,嘲弄的、带着责怪的笑了笑,这种笑让你即 便知道是一种好意也要在它面前退缩的。 为什么?因为我需要。 我需要帮助别人,不管怎么帮都行。 他总觉得这是一种特权,一种赠予的未知的祝福。 今天,他接到指示,要去东部位于斯万路的一家工厂。钱德勒对于尼亚加拉 大瀑布的这个区还不是很熟,但是他看到尼亚加拉精密加湿器和电动清洁器厂时, 他就会认出这座大楼。在钱德勒的青年时代,他整日开车经过尼亚加拉大瀑布市 阴冷的、纵横交错的大街上,有时候他觉得上辈子他也是这儿的居民。 阿莉亚有一次在住院进行胆囊手术期间,因为害怕可能会出现什么不好的结 果,曾神秘兮兮地告诉钱德勒,“亲爱的,我真的很爱你!有时候我觉得我最爱 你,饶恕我吧。” 钱德勒不安地笑了笑,饶恕什么呢? 今天是晚冬的一天,天气刺骨得冷,就像一条湿乎乎的毛巾。带着金属化学 气味的风从东边吹过来,一直进到张嘴呼吸的口中。石棉似的天空,被雪覆盖的 院子,脏脏的人行道和围栏。雪上沾满了煤烟,雪堆溢出到大街上变成雪泥、溜 冰地。钱德勒的心跳开始加快,寻思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忘了给梅林达打电话,告诉她今天晚上可能会晚些去见她。 不。他没有忘记。只是没有时间。 不。也不是没有时间,他完全可以让他学校的一个朋友、同事替他打个电话, 但是他没有。 有时候,当他走进事发地点的时候,钱德勒会觉得自己视野的周边开始变黑。 这是最奇怪的视神经现象,管状视。好像所看到的东西周边逐渐消失,被黑 暗吞噬。这对于消防队员来说司空见惯。然而钱德勒的救援工作很少是体力上的, 主要是口头的。热心的咨询服务,给予意见和安慰。他通常只是同情地倾听。劝 说一个绝望的男人或是女人,让他们不要自杀,这个时候你会意识到别人的灵魂 和你在一起,希望被解救而不是去死。这个人绝望透顶,而你必须说服他继续活 下去。 当我们被生活折磨得疲惫不堪的时候,大家都会有轻生的念头,但是我们会 打消这个念头。就像天气一样。我们就像是天气。你看那天空,那些云,最终会 云开雾散。我们有时候会进退两难,但是一切都会过去的。不是吗? 这是最平庸的乐观主义了。大家可以在谷物食品包装袋上读到这些话语。阿 莉亚会同情地付诸一笑。然而钱德勒相信这些,他会用自己的一生去检验。 波纳比,就是那个名字。那是不是属于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一个名字? 也许成年人还记得,但是九年级的孩子们不会知道。他们大都出生在1963年 或是更晚,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发生在1962年的一个慢慢被人们遗忘的丑闻呢? 钱德勒自己也很少去想这个事情。 他有的是机会,他可以离开尼亚加拉大瀑布。你可以想象他生活在一个波纳 比仅仅是一个名字的地方。他本可以去费城读大学。他也在另外一所学校获得了 奖学金。但是他不想在阿莉亚最困难的时候再伤她的心。(阿莉亚那时候到底经 历了什么危机,钱德勒已经记不起来了。)他也不想把罗约尔和朱丽叶留给喜怒 无常的妈妈。他们也很需要钱德勒,虽然也许他们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去死吧你罗约尔对钱德勒说,然后挂了电话。 兄弟两个已经疏远六个月了。钱德勒曾试图联系过罗约尔,但没有成功。很 奇怪,他们只有兄弟两人,竟然还吵架。罗约尔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跟他说过话, 钱德勒被他们的对话惊得目瞪口呆。 这不公平,钱德勒曾在他们父亲去世的时候答应过阿莉亚“保护”罗约尔和 朱丽叶,他确实那么做了。也尽了他最大的努力。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但是 现在罗约尔却和他反目成仇,不去理解他。罗约尔已经离开家,现在城里给一个 商人打工。他自己一个人住,还在尼亚加拉大学读夜校,罗约尔,重回校园!这 是最令人惊讶的事儿了。钱德勒偶尔会在朱丽叶那里听到罗约尔的情况,当然是 私下里,因为阿莉亚拒绝谈论这个“任性的、自毁前程”的儿子。 钱德勒一直想问他的母亲:到底什么时候罗约尔才能对他们的父亲不再好奇? 还有朱丽叶。任何通情达理的母亲都知道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通情达理。”钱德勒放声大笑起来。 想到这些事情,他就开始加快速度。速度限制是35,他现在已经开到50。连 出个事故的时间都没有了。现在在斯万路有人需要他。 我不想被保护,我想知道。 钱德勒想知道罗约尔现在已经掌握多少情况了。到底要知道多少他才能不想 知道得更多? 羞耻啊,羞耻!你的名字叫波—纳—尔。 实际上有很多孩子曾在钱德勒背后唱这些单调的句子。很久以前,在高中, 他装作听不见。他不是那种别人一激就会生气或是哭泣的男孩儿。 正如他现在不会感情用事一样。一般不会。 梅林达有天晚上问了有关他父亲的事,因为,当然啦,她知道,或者知道一 些事情。她自己也是在这个城市出生,在这个城市长大的。对波纳比这个名字也 不陌生。钱德勒坦白地告诉她,他很少去想他已故的父亲,出于对母亲的尊重, 他从不谈父亲。他悄悄告诉梅林达,因为他爱她,他相信可以信任她。 “真的!爱我?” “是的。我爱你。”但是钱德勒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犹豫,口气中带着一丝 惊讶或者说是恐惧。 钱德勒告诉了她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德克? 波纳比那天晚上死在尼亚加拉河, 虽然他的尸体从没有找到。这几年有传言说他有可能自己游到岸上,活下来了。 “但是只要了解尼亚加拉河的人都知道,这根本不可能,”钱德勒说。“这 明明就是个残酷的玩笑罢了。” 梅林达在倾听。她想问问钱德勒是否去过事发地点,但是她没有开口。 她是个训练有素的护士。她对痛苦有很强的感知力,即便是幻想的痛苦。她 知道痛苦是无法治疗和排除的,也没有办法补偿。现实生活中就是这样。 德克? 波纳比的尸体从来没有找到过,但是毫无疑问他肯定死了,官方已经 出具了死亡证明。在警方的一次公开调查后,这个突发事件被判定为“意外事故” ;钱德勒猜想这只是委婉的说法。根据习惯,地方验尸官一般会尽可能避免 定性“自杀”。在大瀑布地区的死亡一般会归因于“事故”——“不幸”——出 于一种愿望,就是不要让生者更加悲伤,当然也出于降低著名景区死亡率的考虑。 即便是发现了绝笔信,这些信也不会归档到警方的档案里。 让生命处于绝望状态,这是最痛苦的罪。 钱德勒告诉梅林达说,他推断大部分认识德克? 波纳比的人都会认为他是自 杀。那时候他一直高速(速度计在每小时89英里的时候就会停止工作)行驶在恶 劣的狂风暴雨的天气中。他那时刚刚在一宗重要的官司中败诉,还有他差不多已 经破产。“还有其他的原因。”我是从报纸上得知的。阿莉亚那个时候从来不在 家里放报纸,我自己找的。我读了所有能够看到的报纸,但是现在我已经忘了大 部分内容了。或者说我现在不想谈这个话题了,梅林达。好吗? 梅林达静静地吻了他。 羞耻啊,羞耻!你的名字叫波—纳—尔。 钱德勒真想知道,如果波纳尔真的就是那个名字的话,梅林达会不会最终因 为这个而不愿嫁给他。他必须冒那个险,因为别无选择。 危机干预中心的调度员给了钱德勒地址,3884斯万路。经过老兵之家和波蒂 奇路,现在这一段路已经被警察封锁,除了当地车辆,其他车辆不得通行。钱德 勒出示了他的身份证,警官挥手示意他过去。离尼亚加拉精密加湿器和电动清洁 器厂还有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一幢空心砖质的平顶楼房坐落在停车场的正中间。 在车道上停着至少一打市里的、地方的警车和救护车。钱德勒把车停在斯万 路上,跟着一名年轻的警官尽量悄悄地朝事发地点挪动。在那些车辆和厂里的卡 车后面,警察们蹲伏着就像是悬疑片中的镜头。 只是这里没有背景音乐,没有主要演员,没有台词。警察把钱德勒? 波纳比 叫了过来,但是不一定用得上。警局的头头会做出决定,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 钱德勒到了,到了事发现场,和大家打过招呼,握过手,然后静候待命。 持枪歹徒进入工厂大概已经有40分钟了,进来就放了一通枪。几分钟之后, 在他的准许下一些人离开了大楼,这时候才有人打911 。钱德勒可以看到几米远 的地方半开着的前门和一扇破碎的窗子。窗子的形状非常奇怪,大概有五英尺高, 却不到一英尺宽。有人告诉钱德勒,歹徒就是从这扇窗户放的枪,但是现在好像 已经停下来了。“把头放低些,不要冒险!”钱德勒说,“我知道,长官。不会 的。” 好像他以前也被训过一样。在那种场合下,他只是平民百姓。 扩音器的声音让空气都有些颤抖。震耳欲聋的声音,钱德勒几乎听不见在讲 些什么。梅威瑟尔先生,你听见了吗?马上放了卡彭特小姐。重复一遍,马上放 了卡彭特小姐。放下武器,举起手来,走到门口,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梅威瑟尔 先生。我们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市警察,我们已经包围了这幢大楼。你走出来,放 下武器,举起手来,梅威瑟尔先生。再重复一遍,不要——拿着扩音器的是警察 大队长,他试图让声音充满威严和镇定。 在那里,几个尼亚加拉警察局的警官都认出了钱德勒,对于他们来说,他就 是危机干预中心的“波纳比”先生。一个名叫罗德威尔的便衣侦探,蹲伏在钱德 勒的旁边,两年前,钱德勒在拉萨尔曾教过他的女儿。他简单地告诉了钱德勒一 些情况。据说持枪歹徒至少拿了一把手枪和一把来复枪。大家都认为他“精神错 乱,可能有些喝醉或是吸毒了。”最初他异想天开地要求“安全引渡”,之后, 除了语无伦次地吼几声而外,他拒绝和警察沟通;他没有接总裁办公室的电话, 大家认为他正挟持着人质,一个年轻的女接待员在那里待着。梅威瑟尔先生,听 见了吗?放下武器,走到门口。马上放了卡彭特小姐。听见了吗?梅威瑟尔先生。 持枪歹徒,白人男性,中等身材,体重200 磅,被指证是尼亚加拉精密加湿 器和电动清洁器厂刚刚解聘的一名员工。梅威瑟尔?在波罗的海街区有几个梅威 瑟尔,钱德勒上高中的时候也有好几个梅威瑟尔。这个梅威瑟尔很严重地打中了 一个领班;并向员工逃跑的方向开枪,他只是放了几枪,但是没有追赶。最初, 他挟持两个女人作为人质,20分钟后,放了那个怀孕的年轻女人,并让她带出口 信,要求乘坐直升机“引渡”到另一个国家古巴。 古巴!不是个好兆头。 好像菲德尔? 卡斯特罗会给一个向同事开枪的家伙政治庇护似的。 钱德勒问罗德威尔,他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作何判断,罗德威尔说,真他妈的 希望那个女孩儿没有死。 如果警察知道她死了,他们就会立刻逮捕梅威瑟尔。他们会扔催泪瓦斯,清 除大楼。如果梅威瑟尔反抗的话,他会被打死。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梗概,就像 是一个缩略的希腊悲剧。从以往的经验看,钱德勒知道对于一个被包围的持枪歹 徒,他几乎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而如果有的话,也不会对他有利。 除非,他的目的是要自杀。 如果把这些只言片语拼凑在一起,故事就是这样:梅威瑟尔上个星期被尼亚 加拉精密加湿器和电动清洁器厂开除,那天下午他带着来复枪,步入总裁的办公 室,要求见总裁,所幸的事,总裁吃饭还没回来;他就决定把那个以前和他有点 过节的领班解决掉。但是在他射中领班之后却又发起了慈悲,同意人们把他抬出 去。领班血流如注,被救护车送往了医院。梅威瑟尔好像再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了, 这也很正常。钱德勒想,处于这样的绝境,无所适从很正常。 钱德勒问了问,他因为什么原因被开除的,警方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有人 提到有可能是工作时酗酒,或是不听话。梅威瑟尔的同事都认为他“非常安静” —“阴郁”—“脸皮相当薄。”那个怀孕的年轻女子由于惊吓过度,说不出 什么,现在正在医院接受休克治疗。 扩音器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梅威瑟尔?再重复一遍,梅威瑟尔先生,大楼 已被包围—— 这是双方僵持间歇时一片死寂。又过了20分钟,不见人影的持枪歹徒一枪也 没有放。 这里空气气味刺鼻,钱德勒感到呼吸困难。他敏感的眼睛有些刺痛感。强烈 的气味是从附近的道化学公司散发出来的,这个公司曾造过凝固汽油。几年前, 在通往加拿大的和平大桥边,钱德勒曾经和很多人一道为反对道化学公司而游行 示威。警方逮捕了几名激进的游行者,但是钱德勒决不会是激进分子。大家都希 望个人行为会有一些作用,但是做出一个伦理决策还得考虑现实的后果。这次情 况也不例外。肮脏的战争结束了。美国军队已经回家。凝固汽油最终成为了神经 瓦斯。道化学公司倒是对公众所造成的灾难进行了补偿,现在像其他尼亚加拉大 瀑布的工业一样,它再一次兴隆发达起来。 斯万化学公司在1960年代被道化学公司收买。那是一桩几百万美元的大买卖, 这个公司依傍着尼亚加拉大瀑布,赢利惊人,它一经成立,就成了现在所谓的 “早期环境保护法”瞄准的目标。斯旺虽然赢了“爱的运河案件”,但是现在时 代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