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恍恍惚惚地离开派出所,在烈日下游逛,不知不觉来到了文化街。 转了一大圈,从东走到西再折回来,竟然找不到半点当年老街的影子。下午的 日头毒辣地顶在我的头上蒸发着我的虚汗,我坐在文化街东头的一棵树下,极不文 雅地扯开领子用手掌扇着风。忽然一股茉莉花的清香飘进我的鼻子里,我陡然精神 起来。 我想到了昨晚的那个女人!凭直觉我感到这气味来自街道拐角处的一家美容院 里。 我推开了美容院的玻璃门,一股空调的冷气混合着浓郁的茉莉花的香气扑面而 来。 一个面容俊俏的年轻女孩热情地走过来,问我想做什么项目,我脑子一时转不 过来,呆呆地看着她不知所以然。这时我闻到女孩儿的身上就有那股茉莉花的清香, 而且比昨晚闻到的还要浓郁。 我惊恐地看着她,可是我很快发现她并不是昨晚的那个女人,因为眼前这个女 孩儿的头发即使被洁白的护士帽遮着,也完全看得出是染成红色的短发。 女孩儿见我瞪着眼睛看着她,有些不快地说:“先生,您是自己美容还是找人 啊?”我回过神来,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找……我……”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竟然脱口而出:“我找茉莉。”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这么不着边际,该怎么收 场啊? “是您找我吗?”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好像是专门来为我解围 的。 我惊异地转过身去,一个风姿绰约、亭亭玉立的年轻女人站在我身后,正用一 双灰黑色的眼睛含蓄地审视着我。一头乌黑的头发优雅地盘在脑后,一大绺波浪卷 发荡在白皙光洁的脸颊上,掩住一部分皮肤,勾勒出风情万种的曲线,显得妩媚动 人。 画过多少曼妙的女性,可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眼前这个女人。我一时呆住了, 盯着她的眼睛不知所措。她见我没有回答,又轻声追问:“先生是找我吗?”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突然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怎么竟然点起头来?我感到脸忽 地红了,急忙收起目光。 “您是王先生吧?”她从我身边绕过去,走到我的斜对面,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您夫人刚走,她可能忘记跟您联系了。”看到我异常尴尬的样子,她轻轻笑了, 说,“我想她这会儿已经到家了,您不妨回家看看。” 多么善解人意的女人! 我像得到了大赦令,急忙转身离开了美容院,一口气跑到了看不到它的地方喘 息起来。 刚才的一幕仿佛是在梦里,我紧紧闭上了眼睛,眼前跳动着的是她妩媚的身影, 耳边回荡的是她动听的声音。还有她那双灰黑色的眼睛,和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 她叫什么?“茉莉”还是“孟丽”? 不管叫什么,我知道从那一眼开始,她已经刻进了我的心里。 7 月10日是个悲伤的日子,因为今天要给小朋的妈妈出殡。 凌晨,王师傅的儿子敲开了我的门,我们俩带着五个邻居坐在两辆轿车里一起 赶了殡仪馆。 路上我又给小朋发了条短信:“小朋,你的妈妈昨天已经去世。两个小时后, 她就要化成一缕轻烟了。别让她走得太孤独!最后的机会!郭风。”我合上了手机, 疲惫地闭上眼睛。突然手机传出悦耳的响铃——这是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 小朋开机了!我急忙翻开手机的盖子,意外的惊喜让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发现昨天晚上发出的那条信息也成功传送了出去,可是没有回复。我哆哆嗦 嗦地播打他的号码,可是他竟然又关机了。这还不到两分钟的事,他怎么又关机了? 他在干什么? 我忽然对自己恼恨起来,要不是刚才动作笨拙,说不定就抢在小朋关机前跟他 通上话了,我狠狠地合上手机的盖子,心里难受得眼泪竟涌了出来。 到了殡仪馆我们等待着举行哀悼仪式。我们七个人围成一圈儿,老人们感叹着 老太太悲苦的命运,而我从心里望外地开始憎恨薄情的小朋,我不能理解他的所作 所为。 这时一阵哀乐从哀悼大厅里传出,随后是一阵高过一阵的号哭。排在老太太前 面的那户人家正在举行哀悼仪式,声嘶力竭的哭声敲打着我的心。 小朋妈妈就要躺在鲜花丛中,接受我们七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的送别,然后化 成一股轻烟告别这个孤独的世界。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她生前最牵挂的一定是他的儿子,她说他死了,可是我刚刚知道他活着,至少 他的手机打开过。可是她再也不知道了,也不需要知道了。想到这,我的眼泪又一 次涌上来。 我急忙别过头去,悄悄擦干眼泪。抬起头的一瞬间,我突然看到不远处的松树 下,有一个熟悉的影子在看着我:高挑的身影,曼妙的姿态,白皙的肤色,更重要 的是那遮住半张脸的头发——是她!“茉莉”?或者是“孟丽”?她怎么在这儿? 她好像看出我注意到了她,一闪身不见了。我急忙跑过去,可是没有发现她。 我在周围找了又找,她竟然像突然蒸发了一样,神秘地消失了。 是我的幻觉吗?这两天发生的事太突然,一件接着一件,我的精神是不是要承 受不住了? 我沮丧地折回来,几分钟后,老太太的哀悼仪式开始了。哀乐一声声撕裂着我 们几个人的神经,邻居几个大娘哭得撕心裂肺,看着平静地躺卧在花丛中的老太太, 我的心忽然疼得抽搐起来,眼泪再也止不住,像决堤的河水奔流着。 哀悼仪式结束后,我们把准备好的十几个花圈抬到了后面的焚烧炉前。这些花 圈都是王师傅去买的,他特意买了十几个,说是给老太太最后撑撑场面。 不久,炼尸炉高大的烟囱里升起了一股黑烟。老太太真的走了,带着遗憾和牵 挂顺着风飘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老妈妈,到了那边可要保重啊。我含着眼泪祈祷着, 默默地收拾了老人的骨灰,盛进一个精美的骨灰盒里。王师傅的儿子帮我去办理了 骨灰寄存的手续。老人的墓地还没有买,我觉得这件事还是留给小朋来完成更好。 我跟邻居们抬着花圈和老太太曾经使用过的被褥衣物等来到后院,准备焚烧。 我说花圈就由我来烧吧,一来老人们刚才都哭得很伤心,此时怕受不住;二来 就算是替小朋最后尽尽孝道,老人们同意了。 每一个花圈投进烈火之前,我都要轻声地默念:“老妈妈,感谢您当年对我们 一家的关照,您老一路走好啊。”然后再把花圈挽联上的字念一遍,让老太太知道 她走得不孤独,还有这么多人为她送行。 最后一个大花圈支在那里,一打眼就看得出与前面的十几个不一样,颜色更艳 丽,做工更精致,体积更大。 我不禁多看了两眼,这一看,我的魂魄险些飞出躯壳。 挽联上赫然写着:“愿妈妈泉下安息。亡儿小朋跪泣。” 几个老人听到了我的惊呼都跑了过来,看到挽联上的字也都吓得浑身哆嗦。王 阿姨险些晕倒,他儿子刚好赶过来,赶紧要开车把她送到医院,另外的三个老人也 趁着这个机会都惊魂未定地坐上车离开了。 现在只有邻居胡大哥陪在我身边。他是代表他父母来的,四十出头,是个很有 派头的人,显然见过很多世面。他捏着挽联,肯定地说:“别怕,不是鬼魂,你想 啊,哪有鬼魂自己送花圈的,肯定是有人在咱们之前就摆在那儿的。不过,小朋没 准儿真的……这个花圈可能是他朋友替他送的。” 对,花圈是有数的,多出来的这个花圈肯定不是前一拨儿的人留下的,因为每 送走一拨儿哀悼的人,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都要清场、打扫、摆放遗体和布置会场, 这个过程里肯定会发现前一拨儿落下的东西,尤其是花圈,决不会留给下一拨儿。 他的话让我猛醒,我来不及感谢他,急匆匆地赶到哀悼大厅,找到一个工作人 员,问起花圈的事,起初他说不清楚,后来说恍惚记得在清场时有一个很年轻的女 人把这个花圈摆在墙角,还特意递给他一张纸条,写着这个花圈是给死者韩宁的— —也就是小朋的妈妈,然后她把纸条揣起来就走了。 年轻的女人!不知怎的,我的脑海里跳出了一个女人,她长着一双灰黑色的眼 睛——就是美容院里的那个“茉莉”。对,一定是她,她就在殡仪馆的那棵树下看 着我,然后闪身不见了。那不是幻觉! 我充分发挥了一个美术系副教授善于捕捉人物特征的优势,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我印象中的“茉莉”的样子,那个工作人员最后含混地说:“当时也没看清……可 能是吧。” 不是可能,而是肯定!一定是她!她替小朋送来了花圈,她知道小朋的一切!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