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回到老太太家已经是深夜,吃过晚饭又下起了雨。哗哗的雨声像一阵阵催眠曲, 我靠在枕头上昏昏欲睡。不知这样迷糊了多久,迷迷蒙蒙中我好像看到曼丽穿着一 身素装,浑身上下一片雪白地坐在我的床边,温柔地看着我。我惊喜地喊着:“曼 丽!” 忽然我发现曼丽似乎变了——花白的头发,白净的面庞,洁白的衣衫,不变的 只有一双灰黑色的眼睛,正含笑地看着我。 曼丽怎么变样子了?我努力地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好半天我才明白,我 眼前果真坐着一个女人,可是她不是曼丽! “你醒了?”一阵温软的南方语调飘入我的耳畔,让我彻底清醒了。 是她!我找了一整天都没有找到,此时她竟然坐在我的面前!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我的魂魄几乎要飞出去,惊恐地盯着她紫罗兰 色的眼睛。那是跟曼丽一模一样的眼睛!它们竟长在这个老妇人的脸上! “我知道你在找我。”她坐在我面前,从容的表情竟然让我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痴痴的看着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如果不是那一头华发,我真不敢相信她是一个老年人——白皙的皮肤,精致的 五官,温柔的眼神,竟然跟曼丽那么神似,尤其是那双灰黑色的眼睛,如秋泓般深 邃清澈。 她看着我,面无表情地说:“我有这个家的钥匙。” 钥匙!我浑身一震!难道那晚来窥视我的是她?我不敢提问,此时恐惧竟然让 我浑身绵软无力,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捋了捋满头的白发,目光渐渐移到床边曼丽的画像上,目光变得迷离起来, 缓缓地说:“我来找你是为了她。” 曼丽?她果然认识曼丽?我激动得坐了起来,忘记了恐惧,脱口问道:“曼丽 在哪儿?” 她把目光又移向我,忧虑万分地问:“你也不知道吗?”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我惊诧地摇着头。突然她脸色惨白,紧闭着嘴唇,目光 变得凶狠起来,死死地盯着我问道:“你是不是把她交给警察了?” 我惶恐地坐直身子,疑惑地问:“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把小囡交给警察了?” 我下意识地摇摇头,清了清嗓子,小声问:“小囡是谁?”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看了我半天,才把目光再次移向那幅画像,清澈的眼睛里 布满忧伤,紧闭的嘴角哆嗦着。我屏住呼吸看着她,身上泛起一阵阵寒意。 半晌她深深叹了口气,把目光又移向我,审视的目光像一把利器在我脸上扫来 扫去,让我不寒而栗。 忽然她微微笑了,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冰冷的表情也像化开的冰块,温柔地问 我:“你喜欢她吗?” “谁?”我大惑不解。 “曼丽,我的小囡。”她用那双灰黑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我知道“小囡” 在江浙一带是“小女儿”的意思,这么说曼丽是她的女儿?怎么可能?曼丽不是有 父母吗?我想问又张不开嘴。 “你会娶她吗?”她的目光有些咄咄逼人。 “我……”这个问题令我猝不及防,我竟然有些羞涩。 “你不想娶她是吗?”老女人的语气急躁起来,我急忙说:“我想!我一直都 想!” 忽然,房间里静了下来,不一会儿,房间里弥漫起她压抑的哭声。我怔住了,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令她哭泣。 终于她止住了哭声,平静了下来。当她再次看我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目光里竟 然充满了慈爱。 “还是我的小囡有福气,我替她谢谢你。”她缓缓站起来,向我欠身鞠了个躬。 我惊得手足无措,连忙扶住她。 靠近她时我又闻到了那股茉莉花的清香,心里一动,那晚一定是她跑到我房间 的。可是她怎么会有这个房子的钥匙? 我把她扶稳,自己也下了床,给她倒了杯茶,然后定了定神,问她怎么会有许 小朋家的钥匙。我觉得好多的问题要从那把钥匙开始找到答案。 她缓缓扫视了一下这个房间,凄然一笑,说:“这个房子是用我的血汗钱买的, 我怎么不该有钥匙?” 什么?这所房子是这个卖破烂儿的老太太买的?不是小朋妈妈买的吗?她的帐 本上记过那么多钱,她有这个能力买的呀。而且小朋也是一个富翁,怎么会让这个 穷困潦倒的老太太出钱买? 他们是什么关系?既然她跟许小朋的爸爸有私情,那么她们两个女人之间应该 是仇人啊?她为什么还要给许小朋的妈妈买房子? “为了还债!”老妇人低低的声音更像是在耳语。忽然间我明白了,她由于跟 许小朋的爸爸有了私情而觉得对不住许小朋的妈妈,毕竟当初收留他们一家的是许 小朋那善良的妈妈。 “您是怎么还的? 这房子可要花费好几万吧。”我对她的经历产生了疑问。 她捋了捋斑白的鬓发,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地讲述着自己如何靠卖破烂儿为生, 如何省吃俭用地把每个月的收入积攒下交来给许小朋的妈妈。 交给她?怎么交?我觉得这一点很难理解,难道是许小朋的妈妈向她索要赔偿? 她告诉我许小朋的妈妈并不知道是她给的钱,因为她总是趁他们母子不在家的 时候悄悄地用钥匙打开门把钱放在床上。这样的事每个月都要做,每次都不少于五 十元,整整给了十几年。 五十元,那时候相当于机械厂一个部门主管领导一个月的工资啊!老妇人低沉 的感慨声让我猛地想起了许小朋妈妈的帐本——十三年的帐目,正如源源猜测的那 样,果真是帐本! “您给了她十三年的钱,总共六万多。”我告诉老妇人我看到过小朋妈妈记的 帐本。老妇人先是眼睛一亮,即而眼圈儿红了,喃喃自语:“她真是有心啊。” “为什么是您给她钱?小朋爸爸呢?”我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又是预料中的长时间的沉默,我有些后悔揭了老人的伤疤。也许这正是她难言 的苦楚,我又何必为难她呢?于是我换了一个话题:“您的钥匙是哪儿来的?” 她很快回答说是许易配的。她这么直截了当地提到许小朋爸爸的名字实在令我 吃惊。 “那他现在在哪儿?”我感到好像突然找到了希望。 “死啦。”老妇人的音调有些怪异。我惊诧地看着她,她吐了口气,说:“死 啦。”我分明看到她眼中盈盈地有泪光闪动,我知道又触动了她伤心的往事。 虽然有些内疚,可是这着实算是一个惊人的消息,这么多天来,三个失踪的人 中总算有一个有了明确的下落。 “怎么死的?”我穷追不舍,此刻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地讲述了许小朋爸爸的生前往事。 后半夜,当我在县医院的急救室见到匆匆赶来的石警探、民警小于时,老妇人 正在急救室里跟死神抗争——晚上她的故事还没有讲完,突然晕倒在我面前,医生 说她的心脏问题极为严重,生命垂危。 在急救室外我把老妇人讲述的一切复述给石警探和小于听,他们也极为震惊。 许小朋的爸爸不是失踪。1977年秋天,他带着年轻貌美的柳眉(老妇人的名字) 私奔到南方。两个年龄相差十几岁的男女背叛了各自的家庭,抛弃了各自的儿女, 在风光旖旎的江南水乡度过了一段浪漫缱绻的岁月,可是悔恨和自责很快消退了彼 此的激情。 他们又悄悄地回到北方的县城。一切似乎没有什么改变,柳眉的丈夫——孙玉 龙,那个弹棉花的男人仍然寄居在许小朋家旁边,小朋的妈妈并没有移恨于他们父 女,而是给予了更好的照料。 柳眉常常悄悄去看女儿,可是女儿拒绝见她。那年夏天的一个深夜,当柳眉潜 回塑料棚里偷看女儿时,被惊醒的丈夫愤怒地捶打这个“放荡”的女人,随后赶来 的许易解救了她,也见到了闻声出来查看的妻子——许小朋的妈妈,那个越发憔悴 瘦弱的弃妇。 世上最难堪的场面不过如此——被抛弃的人面对着曾经深爱而如今伤害自己的 人,爱与恨无从说起。 许易和柳眉被无情地赶走了,深夜里只有她的女儿声嘶力竭地哭泣在敲打着每 个人的心。他们分开了,各自躲到了县城的角落里,她发誓永不见他。 四天以后发生了那场火灾,柳眉的丈夫被烧死,她漂亮的女儿被烧伤。她没有 能力扑救那场大火,只从医院抱回了烧成重伤又因无钱医治被冷落一旁的女儿。 一夜之间柳眉的头发变白了,毁了容的女儿和她肚子里的胎儿成了她活下去的 唯一的理由。她没有手艺,不知道该怎样生存,这时许易又出现了,为了活下去, 她又接纳了他。 许易爱着她,也带着愧疚爱着她的女儿。但是她知道,他更牵挂自己的儿子— —那个无辜的许小朋。每一次许易很晚回来都是满脸的忧伤,她知道他又去悄悄看 儿子了。可是她从不嫉恨,她相信老天爷让她的丈夫烧死,女儿毁容,都是她应得 的惩罚,她愿意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承担一切罪责。她跟许易发誓一定要用自己挣的 钱补偿给小朋母子,让她用血汗来赎回自己的罪孽。 她确实这样做了,许易起初反对,后来也配合她这样做,并且想尽办法配出了 小朋妈妈住房的钥匙,每个月都会悄悄地把钱放到许小朋家里,一直坚持了十几年。 许易靠着一双巧手支撑着这个脆弱的被罪恶感笼罩的家庭,他小心地呵护着柳 眉母女,直到柳眉生下她和许易爱情的结晶——一对龙凤胎。柳眉记得是一对中医 在家里私自为她接生的,她当时难产,醒来后两个新生儿都不见了。许易说两个孩 子一生下来就都死了,可是她不信。 柳眉知道一定是许易把孩子送人了,因为他们无力抚养这对宝贝。柳眉恨他, 可是后来也理解了他的苦心。她坚信两个孩子还在小县城,于是她就一边卖破烂儿 走街窜巷,一边寻找她想象中的孩子。 只要她打听出谁家的孩子是抱养的,只要年纪相仿,她都要想尽一切办法接近。 后来她发现了徐肖朋和他的弟弟。起初她以为徐肖朋是自己的儿子,因为他的名字 和气质跟许易的儿子那么相仿,可是她听说徐肖朋的弟弟才是抱养的。 那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跟她亲近,从不忌讳她一身的臭气和灰尘,从不像他 的哥哥那样甩给她厌弃的目光,于是她相信这就是她那对龙凤胎里的儿子。她寻找 一切机会去关爱他,他的笑容弥补了她心灵的创伤。 可是一见到烧伤的女儿,她的心又开始滴血。女儿渐渐长大,开始痛恨自己的 相貌,痛恨母亲曾经犯下的错误,更痛恨勾引她母亲犯错误的许易,每天三个人都 在各自的痛苦中煎熬着。许易后来不得不躲开她们母女单独生活,只是偶尔悄悄地 找到柳眉塞给她一些生活费。 几年前的一天许易找到柳眉,把她带到了市里的一家医院,说如果他死了,就 想把自己的皮留给女儿植皮整容,他说这里的大夫有这种本事。柳眉明白他的苦心, 可是相依为命生活了这么多年,她怎么可能为了女儿做出这样的举动呢? 两天后许易突然自己到市中心医院治病,没几天就去世了。柳眉看到了他放在 手推车上的一封遗书,嘱托柳眉无论如何要满足他为女儿植皮的心愿。她明白许易 这是为了女儿做的最后的决定,于是跑到市中心医院,守在停尸间门外想再见他一 面,可是管理员百般阻挠。 她花钱贿赂那个管理员,终于得到了许易冰冷的尸体。她把他火化了,骨灰一 直寄存在县城的殡仪馆里,她说他的尸骨应该跟许小朋的妈妈埋在一起,因为他们 才是原配,而她没有这个资格。 柳眉说她就是在许易去世的那家医院里见到了为她接生的那个女大夫,她还看 到了那个女大夫的女儿——丁曼丽。几乎是一秒钟的时间里,她便认定丁曼丽就是 她失去的龙凤胎中的女儿。 可是她不敢相认,她怕女儿知道她当年的罪孽会鄙视自己。她感到安慰的是, 后来每次当她以收破烂儿的名义接近曼丽时,曼丽都会很热情地接待她,丝毫不嫌 弃她的穷困和卑微。 她感慨老天爷对她是宽容的,赐给她一个善良的女儿。唯一遗憾的是还没有找 到那个儿子,她说不找到儿子,她死不瞑目。 她的故事还没有说完,痛苦而又漫长的回忆就绞碎了她的心,她栽倒在我面前, 直到现在仍然生死未卜。 更痛苦的是我,我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线索在我面前中断。我最想知道的曼丽 的消息她还没有吐露出来,这是不是她对我的惩罚? 听完我漫长的复述,石警探好半天没有说话。 小于哑着嗓子说:“我问过许易的老邻居,虽说没发现他跟弹棉花的女子有什 么勾当,但是两个人确实是差不多一前一后不见的。你刚才说火灾前几天的半夜他 们四个吵架,应该是确实有这件事,邻居说记得听到那个弹棉花的男人叽里呱啦地 嚷嚷,全是南方话,什么也听不懂,还听得到咳嗽声。那个小姑娘也哭得震天响, 倒是没听见许易两口子说话。” 小于的话证实了老妇人讲述的是事实,看来许小朋爸爸的失踪案可以画上句号 了。 接下来小于说人皮的进一步化验结果出来了,除了性别年龄等因素不变以外, 还查出组织中含有毒素,具体情况还要等省公安部门再查验。 这期间石警探始终没有说话,他的眉毛几乎拧到了一起,不知在思考什么。我 急切地想从老妇人口中知道曼丽或者她的那个烧伤的大女儿住在哪里,可是现在她 昏迷不醒,不知道石警探他们是否找到老妇人的家,我忍不住提出了问题。 听到我的问题,石警探摇摇头。什么?一个小小的县城竟然找不到一个穷老太 太家?我烦躁起来,这时一个大夫走出急救室,神情严肃地对我们说:“谁是家属? 快进来。” 我和石警探、小于一起进了急救室,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在这里看到抢救一个垂 死病人的情景。 也许是命运的捉弄,十几天前就是在这个急救室里我送别了许小朋的妈妈,如 今又要送别她的情敌。 还是那样惨白的床单下惨白的脸,老妇人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我,忽然伸 出枯瘦的手抓着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好好对我的小囡,别让她……后…… 悔……” 这是她留给这个苦难人生的最后一句话,我听到了那个词语——后悔! 是啊,她该有多少悔恨留给这个世界? 可是悔恨能够挽回这一切吗?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