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又看见了那些丑陋的石头,真烦! 我的脸冲着鱼缸,身体斜卧着,我想扭过去不看那些石头,可是我没有力气自 己翻过来。 忽然我看到鱼缸玻璃上映出了两个人影,一个一身素白,一个浑身乌黑,我看 不清他们的脸,但听得见他们的声音。 他们在说话,这回我没有听到“嗡嗡”的回音,耳朵里舒服多了。 “还没下决心吗?”一个清亮的男声问,这声音好熟悉。 素白装束的人低着头背对着鱼缸不说话,房子里静得像地狱,我禁不住屏住了 呼吸。 “你怕什么?年龄?相貌?这些我都不在乎!”男声里透着急切,“要我怎么 样你才肯答应我?婉仪,我……我就差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了!”他情不自禁地抓起 那个人的肩头。那个叫“婉仪”的人轻轻推开那男生的手,慢慢转过身没有回答他。 鱼缸玻璃里映出了“婉仪”的脸,虽然不是十分清晰,但是足以让我倒吸一口 凉气! 因为我看到了她脸上的那只展翅的蝴蝶! 她是那个烧伤的女人!她叫“婉仪”! 更让我心惊的是她的声音,完全是一只野兽在呻吟:“我放不下他。” 那男人不顾一切地喊着:“我从小就喜欢你,可是你跟他才认识几天?你就放 不下他?你是不是疯了?他是谁你忘了吗?他的一家人是怎么害你的你忘了吗?他 爸爸不就是这样骗了你妈妈吗? ” “不许你这么说!”因为愤怒,婉仪的声音更像一只被逼上绝路的野兽,她转 过身去面对着那个男人怒吼道:“你没有资格这样说!” “我没有资格?我为你做了那么多,还不够资格?”男人几乎在咆哮。 婉仪无力地低下头,半晌才哽咽着说:“小朋,谢谢你……可是你不明白!” “我明白,我不如他成熟,不如他富有,不如他会甜言蜜语!哼!”男人轻蔑 地转过身去。 婉仪浑身一颤,许久才冷冷地说:“徐肖朋,请你出去!” 徐肖朋!我脑中浮现出那个表情木然的漂亮的大男孩儿。他跟这个烧伤的女人 难道是……怎么可能?婉仪足以当他的姐姐! 一阵重重的关门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我看到鱼缸玻璃上只有那个女人颓然的背 影。 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悲伤,可是发出的声音就像濒死的怪物。我感到浑身寒毛 倒竖,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 她背对着我啜泣了很久才离开房间,然后屋子里又陷入了寂静中。 我睁开眼睛回忆着刚刚无意中看到的一切,渐渐明白了其中的玄妙—— 徐肖朋疯狂地迷恋着这个叫“婉仪”的烧伤女人,为他甘愿付出一切,可是女 人却另有所爱。而她爱的那个男人的家族似乎对女人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过。 这是什么样的恋情? 我仔细回忆着在这个房间里有意无意听到的一切,把各种声音纠集在一起,把 他们的话理了理思路,忽然发现,这几个人缠绕不清的关系中都影射着一个人。 成熟,富有,短暂的相识,还有父辈迷乱的恋情,这些也许都是指向他——许 小朋! 她放不下他,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活着? 这段时间我感到身体又恢复了活力,可是有了上次的教训,始终不敢轻易暴露 真实情况。但是我会悄悄地扭过脖子看小窗户,根据它的明暗来判断时间。 药力发作时我依然会昏昏沉沉好象吸了大麻一样,药性一过,我就趁着无人悄 悄在毯子里运动手脚。为了不消耗体力,我尽量不让自己出汗。事实上房子里一直 很凉爽,我从来没有感到闷热。 婉仪又来给我翻身了,今天一直是她在忙碌,我没有看见曼丽,也没有看见徐 肖朋。 徐肖朋看来是绝望了,可是曼丽是怎么回事?那天我的暗示她没有理解吗? 我闭着眼睛想着曼丽,身子已经被婉仪放平。 忽然我感到一阵异样——婉仪没有走,她正弯下身子看我,我能清楚地感受她 的呼吸! 我心里“通通”地乱跳,呼吸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眼皮也突突地跳着。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压低声音说:“别装了,睁开眼睛吧。” 我惊恐万状地睁开了眼睛,正看到一双含着笑意的灰黑色的眼睛在凝视着我。 曼丽!我惊喜地张开嘴巴用力地喊着,可是我只听到了“啊,啊”的声音。 我竟然还没有恢复说话的功能,我急得眼泪流了出来。 她伸出冰冷的手擦去我的泪水,迷人的灰黑色眼睛里布满了复杂的情感。她直 起身子,说:“我是婉仪。曼丽是我妹妹。”确实还是野兽般低哑的声音,但是现 在听起来柔和了许多。 妹妹!她果然是曼丽的姐姐,她们俩都是那个老妇人的女儿! 此时我的思维异常清晰,短短的瞬间我想起了一切——源源、油画、警察、老 妇人、照片、花圈……它们飞快地从我眼前一一闪过,最后在婉仪的脸上定格。 她站在我的床边,乌黑的长发挡住了半张脸,高高的衣领衬托着象牙般光洁的 皮肤。 她不是曼丽,可是如此相象!我的眼神一时迷离起来。 “我带你去找他。”婉仪平静地对我说,然后拔去了我手背上的针头,熟练地 在针眼处按上棉球,最后把针头插在吊瓶上。 找他?谁?我说不出话,可是眼睛已经表达了我的疑惑,婉仪读懂了我的眼神, 轻轻地说:“许小朋。” 仿佛是在梦里,我被婉仪搀扶着,浑浑噩噩地向门外走去。很久没有行走,我 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没走到门口我已经头晕眼花气喘吁吁。 婉仪着急地说:“快点,时辰快到了。”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似乎感到了些许力量,在她的搀扶下终于走 出了禁锢我不知多久的屋子。 向上的台阶蜿蜒盘旋,一米多宽的廊道灯光明亮,很多精美的投射灯照射着两 侧墙上栩栩如生的素描作品。看着这些似曾相识的艺术品,久违的亲切感浮上心头。 我不敢流连,匆匆瞥了一眼画作,就继续向上攀着。弯曲的台阶尽头是一扇紧 闭的木门,门旁挂着一幅尺寸超大的工笔画,画面上一个裸露着后背的美女正侧着 脸在泉水边戏蝶。 这情景我仿佛在梦中见过,一时间意乱情迷,禁不住在画前驻足。 多么美丽的女人,多么光洁的后背,还有那些翩翩起舞的蝴蝶,宛如梦境一样! 随着我身体的移动,投射灯反射出画布多彩细腻的网纹。 这是绢!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绢?绢!我的脑海中突然跳出了那个大花圈!我和陈亮寻找了半天的绢竟然在 这里出现! 我惊恐地看着婉仪,她正痴痴地看着画面上迷人的裸背女人,灰黑色的眼睛里 写着眷恋,乌黑的长发下一只蝴蝶在她脸上若隐若现。 蝴蝶!我一时呆住了!我们俩近在咫尺,我清楚地看到那不是蝴蝶,而是斑驳 的泛着乌黑光泽的伤痕。 她意识到我的表情,甩了甩头发,遮住脸上的疤痕,然后一手用力托起我的胳 膊,一手向工笔画框上一按,随后,超大的工笔画移动起来。 随着轻微的“吱呀”声,我眼前现出了一扇门,原来它隐藏在工笔画后面。 房间里的光线十分昏暗,我下意识地收住脚步。婉仪催促着:“进去吧。” 我被她扶进屋子里,随后门在我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了,只留下一面墙。 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婉仪不以为然地把我搀扶到一张藤椅上坐好,然后给我端 来了一盘点心。我的眼睛一亮狼吞虎咽起来,完全顾不得斯文,婉仪叹了口气,向 一边走去。 我闷头吃着,好半天才感到填饱了肚子,一抬头却不见了婉仪。我惊恐地站起 来,“啊啊”地喊着。这时我听到了婉仪低沉怪异的声音:“我在这里。” 我寻着声音走过去,在一扇落地窗帘后面,我找到了婉仪。她不知道什么时候 换了身装束:一袭洁白的高领落地长裙,上面缀饰着许许多多手工织成的飞舞的蝴 蝶,一头乌黑的长发盘了起来,一大绺弯曲的刘海遮住了半张脸,露出了另半张精 致的面庞。 我倒吸了口凉气,为她这熟悉而又端庄的打扮,更为她手里的一样物件。 她正坐在一张藤制的躺椅上编织着一件白色的织物,织物的一端拖到了地板上, 另一端系在她手中泛着光的不锈钢钩针上。 不锈钢钩针!我想起老太太家那个半圆形盒子里也有这样的不锈钢钩针! 小巧的钩针在她的手中灵活地扭动着,白色的丝线转眼间就变换出一只蝴蝶的 翅膀,再一会儿就赫然变成了一只完整的蝴蝶! 她取出小剪刀把丝线剪断,打了个结,然后轻轻对着蝴蝶吹了吹,白色的蝴蝶 竟然微微颤动起来。她满意地笑了,把不锈钢钩针细的一端插进乌黑的盘发里,然 后把整个织物一抖,铺展在躺椅旁边的一张白色小床上。 那是一件长长的睡袍样的织物,领袖俱全,由无数白色的蝴蝶串连而成。 婉仪转过身来,看着我说:“这是给他织的礼服。”她的目光忽然变得羞涩起 来,满含着幸福的口吻说:“今天是我和他结婚的日子,我想请你做证婚人。” 什么?我浑身僵硬地怔在那里,结婚?跟谁?难道是许小朋?他今天要跟婉仪 结婚? 今天?今天是哪一天?我恍然想起,我已经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了不知多 少天了。石警探他们知道吗?他们会找我吗?我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恐惧,身体竟然 颤抖起来。 婉仪把我扶到躺椅上坐稳,她绕到白色小床后面,拉开了床后的帷帐,露出了 一个白色的浴缸,里面坐着一个昏睡的男人,除了头部,他整个身体都浸泡在难以 名状的液体里。 许小朋!是他!我竟在这里看见了他! 我“腾”地站了起来,可是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等我醒来,婉仪已经给小朋穿上了那件白色的缀满蝴蝶的睡袍,把他平放在小 床上。 此时整个房间都沐浴在圣洁的氛围里,婉仪站在床头,犹如一尊雕像,让我目 眩神迷。 她看我醒过来,微微一笑,忽然跪在床边,一手拉着床上许小朋惨白的手,一 边用十分柔和的声音,缓缓地为自己主持着婚礼。 “爱我的神灵,感谢您赐给我这样一个男人。我们曾经在这里对您发誓,今生 永不相负,哪怕有一天我们都死去,我们的灵魂也将为彼此而长存。今天是我们约 定的结婚的日子,上有神灵相助,下有好友见证,我,孙婉仪和丈夫许小朋,今生 今世都将珍视彼此,无论疾病、灾难、穷苦还是战争,我们都不会放弃对方!” 她庄严的表情让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不知不觉竟沉浸在这肃穆的气氛里。 神圣的婚礼!苍白的婚礼!我感到置身于梦境之中。 “来帮帮我。”许久婉仪才轻轻地说,我从混沌中挣脱出来,看到她正吃力地 抱着小朋的上半身往床边的浴缸里拖。 我扑过去,一把按住她,拼力地摇头示意她不要这样做。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要 把小朋放置在那样可疑的液体里。 婉仪用力推开我,我又扑上去,使出浑身的力气趴在小朋身上不让婉仪挪动他。 我感到小朋的身体竟然是温热的。 他还活着!我心里一阵狂喜,这是怎么回事?我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婉仪,正迎 上她含泪的眼睛。她哽咽着用嘶哑的声音哀求着:“先帮我把他放回去,好吗?一 会儿我会告诉你为什么。” 我一怔,不由得松开了手,顺着她的意思跟她一起把一身素装的小朋又泡进浴 缸里。 小朋仰头坐在浴缸里像在闭目养神,婉仪爱怜地抚摩着他苍白的脸颊,灰黑色 的眼睛里融满了深情,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心急如焚的我。 许久她才回转过来,递给我纸笔,说:“你只可以问我五个问题。” 只有五个问题?! 握着冰凉的笔,我的心忽然迷茫起来,千头万绪从何问起啊?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