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她说的是真的,我能证明。”那略带南方口音的声音清晰了很多,把我们从 震惊中都唤醒过来。 老妈哭着向那声音扑过去:“小朋!孩子啊,你醒啦……” 小朋醒了!!也许正像老爸说的那样,他其实一直醒着! 老妈把他扶了起来,在他裸露的肩头披上床单。他羞涩地握握老妈的手,深情 地说:“郭婶儿,谢谢你们。”他又转向我,目光里满含着感激,说:“小风,谢 谢你。” 我还呆楞在那里,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其实我一直醒着。”小朋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的思维也渐渐恢复正常。 “郭叔,谢谢您点醒我。”他腼腆地冲老爸笑笑。老爸走过去,爱抚地拍拍他的肩 头,什么也没说。 李警官这时也走过来,说:“你是许小朋吧?你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你的案 子我知道,郝队长和石大哥给我们讲过。” 小朋真诚地说:“替我谢谢他们。”李警官点点头,把话题引向源源:“你刚 才说源源的话是真的,你能证明?” “是的。”小朋尽量提高音量,但声音还显得有些虚弱,说话中要不断停歇才 能继续下去。“源源每天晚上都熬夜,从我们结婚开始就是这样……前天晚上是她 照顾我……我虽然闭着眼睛但是一直是清醒的……后半夜的时候她确实在门口的走 廊里站了一会儿,因为我们都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动静……是从对面的贵宾活动室里 传来的……” 小朋的几句话让李警官眉头舒展,他又问道:“那大前天后半夜有一个男医生 进到你的房间,你知道吗?” “知道,我看见了他。”小朋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他见我醒着, 就出去了。” 我心里一动,不对劲儿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脑子里跳出一个大问号。 “他不是马上就离开的,录象显示那个人在房间里停留不到一分钟。那么这么 短的时间里,他干了些什么?”李警官问。 小朋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做着某种困难的选择,半晌才说:“当时我很累, 我以为他是医生,所以请他帮我把床单盖在你身上,”他深深吸了口气说,“最后 让他帮我把笔放回到传真机那里。” 笔?!我脑子里的问号顿时变成了感叹号。我明白了! “药方是你自己写的!”我盯着小朋白皙的面孔说。他点了点头。 我听到老爸老妈倒吸凉气的声音。李警官奇怪地想提问。 我对李警官说关于失窃案我们能提供的证据就是这些了,而药方跟此案无关, 它是小朋和我被非法拘禁一案的线索。于是李警官跟我们告辞,临走前拿走了那支 笔,要回去鉴定指纹。 我相信不出三天,这起重大的失窃案就会告破。这一次是源源和小朋立了功。 大夫们得知小朋醒了,都跑过来查看,一时间宽敞的病房显得十分拥挤。我把 老爸老妈劝回宾馆去休息,让他们顺便给小朋买套衣服,因为他一直是赤身露体。 等到房间内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已经该吃午饭了。按大夫的建议,我用微波 炉给他热了份八宝粥和包子,他感叹着说:“终于可以食人间烟火了。”我禁不住 笑了,我发现几年不见小朋明显健谈,开朗了很多。看来婚姻真是可以改变一个人。 这期间我收到陈亮的短信,他说下午要先到石警探那里去一趟,药方笔迹的鉴 定有结果了,回头他会带给我一个惊人的消息。 我已经知道那个惊人的消息是什么了,可惜来得有些晚。我给他回复了短信: “我也会告诉你一个惊人的消息!” 吃完饭,我扶着小朋在病房里慢慢转悠,他的身体还是非常虚弱,裹着床单走 了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他靠在床上喘息,忽然疲惫不堪地对我说:“小风,现在什 么都不要问我,让我想想……我不能说很多话,我很累……让我把知道的写下来, 可以吗?” 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聪明,能猜透我的心思。我点点头,从医生那里借来一支 笔,又从传真机那里取出一沓纸递给他,小朋接过来紧闭双眼,陷入沉默。 似乎过了半个世纪,他才把几张纸递给我,说:“这是我的答案,你交给警察 吧。” 人说“字如其人”,果然如此,纸上的字体仍然那么娟秀,就像小朋那张清秀 的脸,但和药方上的字体有明显区别。我不禁呆楞一下。他看透了我的心思,说: “我会很多种字体,药方是我写的。” 捏着这封书信体的“答案”,我的心狂跳起来,似乎在等待揭晓彩票中奖号码。 “尊敬的警官们: 谢谢你们救了我。下面所写的就算是我的证词吧。 四天前我躺在病床上,悄悄地聆听了两个警官对我的前妻源源讲述营救我和郭 风的过程,那时我才知道我一直昏迷在地下室里。 那个地下室是我和孙婉仪打算共度此生的家。至于后来它如何变成了囚禁郭风 的密室,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婉仪肯定有不得已的理由。 婉仪是个好女孩儿,她不会残忍地剥夺一个人的自由,更何况她知道郭风是我 小时候的朋友。她一定有苦衷,请你们慎重地调查一下,我不希望她带着委屈升到 天堂。 婉仪小时候跟随父母从江苏来北方找亲戚,他们靠弹棉花为生,我妈妈允许他 们全家住在我家旁边。在郭风全家搬走后,我和婉仪就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一年多以前的一个晚上,我和婉仪在老家偶遇,我们毫不迟疑地认出了对方。 后来我看到了她身上可怕的伤痕,我发誓一定要尽我的所能抹去那些创伤,把她原 本就有的美丽还给她。所以我先找到著名的皮肤科专家乔荣生,先是用她自身的健 康皮肤植皮,可是效果很差,婉仪心灰意冷。后来我提出把我的皮移植给她,因为 我的皮肤很健康白净,我们俩的血型也一样。可是第二次植皮也失败了,婉仪几乎 崩溃。 后来我偶然发现文化街美容院的丁曼丽跟婉仪长得很像,于是我出钱买下美容 院,送曼丽到北京学习,学成后让她给婉仪做植皮手术。这一次我用的是一个死刑 犯的皮,因为我已经得了很严重的皮肤过敏症。虽然手术又一次失败,可是婉仪坦 然接受了这个结局,因为这次她从曼丽身上找回了自己。 曼丽长着和婉仪相似的容貌和完全一样的灰黑色的眼睛,跟她们俩的母亲一模 一样。是的,她们俩是一母所生——柳眉确实是她们的妈妈。但曼丽一直不知道自 己的身世,柳眉没有勇气去相认。 关于柳眉我说不清是什么感情,也许恨更多些,但我发现我对她的恨比不上婉 仪对她的恨。对于这一点我能理解,因为她年轻时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她伤透了 婉仪的心。 她跟我爸爸之间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妈妈从来不对我讲述这些事。一直以来, 我对她的憎恨是模糊的,尤其是当我看到风烛残年的她时,心里所有的仇恨都消失 了,她不再是夺走我父亲的坏女人,而是一个后半生都在赎罪的可悲的人。 命运已经替我和妈妈惩罚了她,可是婉仪不该替她妈妈承担命运的惩罚。 我问过婉仪那场火灾是怎么回事,她记得当时听到了我的暗号——扔石头。 (我妈妈喜欢收集石头,家里有好多,有自己捡的,也有别人送的。我总是把那些 难看的石头挑出来扔向婉仪住的塑料窝棚那边,那是我们俩联系的方式。) 石头?读到这里我心里一动,似乎想起什么,又不敢确定。 那天刚巧她爸爸喝醉睡着了,她就溜出去找我,可是没找到,回来时塑料棚外 的棉絮烧着了,连上面的石头都冒着火焰,火苗窜到了塑料窝棚里。她没有救出他 爸爸,自己却被烧伤了。她说幸好我扔石头把她引出去,否则她也会被烧死。 她带着感恩的心爱着我,这种爱我从来没有体验过,我需要她的爱,所以我一 直没有勇气对她说实话——其实火灾前的那几天我在姥姥家养病,没有像以往那样 向她扔石头。 我没有亲历那场火灾,可是从那以后我开始怕火,而且一个问题开始缠绕着我 直到现在——火灾那天是谁向婉仪扔的石头?他为什么要冒充我? 我想到了两个人——我的父母。 我十一岁那年爸爸就失踪了,妈妈把他所有的照片都烧毁,我是带着十一岁以 前的记忆来思念他的。从姥姥那里我隐隐约约知道我爸爸和柳眉的事,所以我一直 认为他们住在南方。 父亲始终是我心中挥之不去的影子,我一直有个信念——我要找到他。于是我 结婚后选择在江苏定居开公司,平时大部分时间都抱着相机在江南一带找爸爸。 最初我只是想问问他怎么舍得抛弃我,后来有了那个疑惑,我就更想问问他, 是不是他用小石头把婉仪引出来,然后放火烧死了婉仪昏睡的爸爸? 我模模糊糊记得火灾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听到吵架的声音,婉仪的爸爸在疯狂地 吼叫,婉仪和另一个女人在哭嚎,然后是爸爸在咳嗽。我刚想出去看看,妈妈就泪 流满面地回来了。她死活不让我出去,也不告诉我是不是爸爸回来了。 爸爸的咳嗽声我太熟悉了,他失踪前因为有肺病一直在家休养,所以我坚信爸 爸确实回来过,还遭到了婉仪爸爸的痛骂,所以爸爸有理由憎恨他。 结婚那几年为了找到爸爸,我忽略了家庭,忽略了事业,直到妈妈临终前我才 知道,爸爸在临死前悄悄地到家里看望过妈妈,请求她原谅。妈妈说原谅了他,可 是他已经身患绝症,现在肯定死了。 说到对妈妈的怀疑,直到现在仍然令我痛苦,我不愿相信她会向婉仪父女下手。 她是那么善良,明明知道婉仪的母亲夺走了她的丈夫,她仍然对婉仪疼爱有加。她 怎么可能想到要烧死他们呢? 可是她有足够的理由和时间,而且她知道我和婉仪的暗号。 倏地,一股刺痛从脚底直冲入我的大脑,穿透了我的心脏,疼得我一阵抽搐— —怎么会是小朋妈妈?怎么会? 我不敢亲自问妈妈,她一直病着,于是我就把婉仪带到家里,我想让妈妈看看 婉仪的伤痕,也许会激起她的负疚感。 可是那晚妈妈已经认不出婉仪,询问了几句她家的情况后就没再说什么。听说 我要娶婉仪,她就把一大堆石头送给婉仪,让她转交给婉仪妈妈,算是聘礼。她说 这些石头是一个会编蝴蝶的人送给她的,那个人曾经是妈妈最亲密的朋友。所以这 些石头虽然丑陋,却是妈妈心目中的宝贝。 那一刻我开始动摇自己对妈妈的怀疑,也许那场火灾真的跟妈妈无关,于是我 又回到南方寻找爸爸,可是无功而返。回来那天婉仪告诉我她到妈妈的家里去过, 屋子里睡着一个男人,妈妈不知道去了哪里。 妈妈一定是住院了,所以邻居才睡在我的房间为我们看家。 读到这里,一股冷汗冒了出来。我明白了,那个男人就是我,那晚到我房间里 来的竟然是婉仪,而小朋把我当成了邻居。 我必须去看她,不然机会越来越少。可是偏偏这个时候我的皮肤过敏症复发, 我怕别人认出我,就穿上曼丽美容院里的大白褂,装扮成医生模样去看她。 我假装女人的声音把保姆支开,因为我怕她听出是我。自从开始怀疑妈妈以来, 我一直担心警察会在我之前查出那起火灾的真相。妈妈经常神智不清,那么警察就 会找我查问当年的情况,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关闭了手机,断绝跟外界的来往, 要么是在南方寻找父亲,要么就把自己隐藏在地下室里。 妈妈当时状态很好,保姆走后她认出了我。我向妈妈打听爸爸的下落,妈妈说 爸爸可能已经死了。这个消息让我无法承受,失去了理智地对妈妈说我不信爸爸死 了,妈妈一定是在袒护爸爸,一定是她或者爸爸放火烧死了婉仪的爸爸。 妈妈呆呆地看着我,最后流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了三句话:“她会编蝴蝶…… 把石头给她……烧死她。” 真的是妈妈做的!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又糊涂了,可是她的话明白无误! 我不知道是怎么离开医院的,我记得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妈妈还在看着我,泪 水一直在流淌。直到现在她的眼泪还在浸泡着我的心。 当郭风发短信告诉我妈妈的死讯时,我已经心死,而且皮肤病拖住了我的身体。 我让婉仪替我送花圈,在挽联上写着我已经死了。就当她从来没有过我这样一个儿 子吧。 我没有告诉婉仪是我妈妈烧死了她爸爸,烧毁了她的身体。婉仪一直把我妈妈 当成她自己的妈妈,可是就是这个她真正敬重的母亲毁了她全家。 妈妈的死让我学会了仇恨,可是她终究是我的妈妈。她原本善良宽厚,是那个 女人改变了她,让她成为一个凶手。 我开始憎恶婉仪的妈妈。婉仪去给我妈妈送花圈,我在美容院后面找到了柳眉。 我第一次没有叫她“阿姨”,而是像婉仪一样对她直呼姓名。柳眉正在给一个小伙 子糖果吃。我知道她和婉仪一直把那个小伙子当成她儿子——曼丽的双胞胎弟弟。 他叫徐肖辉。 我不顾一切地痛斥着她,完全忘记了她是婉仪的妈妈。仇恨让我再次失去理智, 更让那个本来就不正常的徐肖辉也失去了理智——他打昏了我。(那一阵剧痛我至 今还有印象。) 昨天我听说徐肖辉是别人的儿子,这真是个天大的讽刺!可是那孩子真的挺可 怜。 现在婉仪死了,即便她对郭风做过什么错事,请原谅她吧!从我妈妈点燃那把 火开始,婉仪的生命就没有了意义。这个世界没有给过她多少温暖,是残酷的命运 改变了她。 感谢你们救出了我,但是当时我只想闭上眼睛跟这个世界隔绝。我躺在那里用 我的耳朵知道了一切:婉仪死了,徐肖朋死了,我爸爸和柳眉也死了,美容院烧成 废墟,曼丽失去踪迹…… 这一切真像是一场梦。我真想永远这样假死过去,逃避所有人,逃避所有回忆, 躲进梦里直到真的死去。是郭风爸爸的话让我猛醒——逃避不是办法,于是我决定 把真相写下来。 写完这些我忽然感到很轻松,我放下了包袱,放下了仇恨,也放下了思念。 再一次感谢你们。 敬礼! 许小朋 这就是我苦苦寻觅的答案?!噢,足够了——它足够沉重!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