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我的头皮都要炸开了,小辉去了哪里? 我在卫生间听到的那声撞击一定是小辉离开房间时发出的声音。这么说他已经 离开了至少半个小时! 我慌忙给源源打电话,她说小辉没有到她那里去。我顿时像丢了魂一样。 不能再出事了!我的神经已经开始变得脆弱,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源源宽慰着 我,让我冷静地想想小辉会不会想家或者去找他爸爸刘长福了。 源源的话提醒了我。小辉一定是回家了,因为他不知道刘长福住在哪里。 我飞奔到小辉的家,远远的就看见小房子里晃动着微弱的灯光。我长长地舒了 口气,离房门几步远的时候脚步就慢了下来。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飘了出来:“小辉,跟郭风哥哥好好学画画,姐姐在这里 陪着婉仪姐姐、小朋哥哥还有妈妈。” 是曼丽!她在里面!我脚下像被定住一般,不由得站在门口寸步难移。 “不!曼丽姐,我以前总气你,我错了,以后我会乖的,你跟我们走吧。”小 辉的声音里带着焦急的哭腔。 曼丽的声音也带着忧伤:“不行,我们都走了,他们不是太孤单了吗?还有, 你爸爸也老了,他也需要照顾啊!” 小辉急了,提高音量固执地喊道:“那我也不跟郭风哥哥走了。” “不行!郭风哥哥也需要照顾。”曼丽顿住了,她显然在抑制内心的激动,哽 咽着说,“你替姐姐照顾好他,行吗? ” “可是郭风哥哥希望你来照顾他,他喜欢你,你不是一直也对他挺好的嘛?” 小辉的话让曼丽只剩下了啜泣。 我再也控制不住推门进去,失声喊着:“曼丽,连小辉都懂得我的心,你怎么 就不懂呢?” 昏暗的灯光下,我终于见到了憔悴不堪的曼丽,她惊异地瞪着灰黑色的大眼睛, 一行热泪滚滚而下,苍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 小辉也惊叫起来,我告诉他在门外等我,我要和曼丽姐姐说话,他乖巧地点点 头出去了。 我一步步走向浑身颤抖的曼丽,她凄然地看着我,一步步向后退去,直到再也 无处可退,才用幽怨的眼神看着我,轻轻地耳语:“郭风,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关 在那里。” 我把她顶在墙角,嘴唇轻轻碰着她冰冷的鼻尖,她的身体又僵硬起来,求饶似 的说:“别这样,郭风,求求你。” “不!曼丽!我不会再放过你!你害得我好惨!”我戏虐地用嘴唇擦擦她开始 渗出细密汗珠的鼻尖,她紧张地推开我,惊异地问:“我……我怎么害你了,我只 是……” “你只是协助婉仪和小辉、徐肖朋把我关在地下室里是吗?可是你为什么还要 离开我?害得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跟死亡的恐惧搏斗,害得我几乎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你知道吗?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的心还能跳。你走后的好长时间里,我一直以为 我已经死了。”我突然哽住了,因为我清楚地看到曼丽那双黑灰色的眼睛里又一次 涌出泪水。 “曼丽,别再离开我,会要了我的命的!”我的心忽地柔软起来。 曼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瘫软地靠在我怀里。我把她顶在墙上,用整个身 体压住她颤抖不止的身子,然后用双手捧起她潮湿的面庞,那张妩媚的脸上写满无 助和凄凉,看得我心里一阵抽搐。 我禁不住鼻子一酸,喃喃地说:“傻丫头,你这个样子让我的心好疼!你知道 吗,我会被你害出心脏病的!我必须惩罚你!”说完我找到她湿润的双唇,然后拼 出浑身的力气把自己滚热的嘴唇重重的压了上去。一股热浪瞬间袭遍我的全身,我 只能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和曼丽压抑着的呻吟。 时光仿佛又倒回了那个时刻——曼丽在我身后柔声细语:“是您找我吗?”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那双灰黑色的眼睛和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就深深地刻进 我的生命。现在我的生命真正开始复苏,因为我找回了支撑生命的法宝——爱情! 直到我带着曼丽和小辉回到小朋家里时,我牵着曼丽的手一直都没有撒开过, 好像唯恐一松开就再也找不回来,源源实在看不下去,对小朋说:“瞧瞧郭风,一 直抓着你妹妹不放,好像你不肯把人给他似的。” 我们都笑了,这是两个月以来我第一次这样轻松的笑着。而曼丽和小朋的笑容 带着泪水。他们彼此对视一下,都赶紧收回目光。我和源源也相视苦笑,心里都明 白,在小朋和曼丽之间,永远都隔着那些无法抹去的记忆,也许只有岁月才能带走 这些含着血泪的过往。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回忆起这二十几年的往事,曼丽的话虽然不多,但是我听得 出,她才从婉仪那里了解到的很有限,对于父母早年那场迷乱的情感和由此造成婉 仪毁容的原因她都毫不知情。后来当我在地下室里突然间醒来捏着她的手给她传递 信号时,曼丽充满了犯罪感,在婉仪的劝说下躲到小辉家里。火灾那天刚好她到市 内买药材,回来时灾难已经发生,她感到在一瞬间失去了一切。 而小辉其实知道曼丽的去处,但是他还没有完全信任我,一直对我隐瞒曼丽的 下落。今晚他在宾馆听到了我和曼丽的对话,他想找到曼丽,劝说她和我一起回省 城,于是我就这样找回了失去的爱情! 整个回忆好像抽干了所有人的心血,我们都异常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沉默不语。 忽然曼丽问我:“报纸上说姐姐是自杀,她怎么会自杀呢?”说完她的眼睛不 由自主地向小朋和源源扫去,源源尴尬地低下头,而小朋不安地扭动身体,表情异 常局促,惹得源源不住地看他。 我的心也通通跳着,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个问题是我一直最怕被人提起的, 因为目前只有我和小朋知道,婉仪自杀不假,但是“纵火者”是我! 曼丽在期待着我的回答,我却冷汗直流。小辉这时接过话头,嗫嚅着:“婉仪 姐姐可能以为小朋哥哥再也醒不过来了,所以不想活了。”他突然哭了出来,胆怯 地说:“都怪我……是我把小朋哥哥打昏的……是我……是我害死……” 我和小朋同时下意识地喊道:“不是你! ”我和小朋禁不住对视一下,从他哀 伤的眼神里我看到了绝望。 看着泣不成声的小辉和疑惑不解的曼丽,我横下一条心,低沉地说:“是我! ” 小朋痛苦地发出一声哀号,试图阻止我,可是已经晚了,我决心把一切都告诉 曼丽——我不能欺骗她! “为了逃出去,我向窗户那里扔石头。其实那不是石头,是黄磷。”我听到了 源源诧异的惊叫,我顿了顿,迎着曼丽若有所思的目光说,“后来黄磷自燃,火灾 就发生了。那时婉仪刚好赶来,她看到那些石头在燃烧,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那里, 徐肖朋为了救她也一起被烧死了。” 我无法再说下去,因为我听到了小辉和曼丽同时发出的悲号。我的心沉了下去, 无力地做好了承受一起的准备。 “为什么是你?”曼丽眼中布满凄楚,她显然无法接受是我带给她这些灾难的 现实。可是我知道我的解释是无力的,只好颓丧地闭上眼睛。 小辉也像受到了鼓励,“腾”地站了起来,气呼呼地指着我说:“姐姐和哥哥 都是你杀死的,你赔!你赔!” 小朋挣扎着喊道:“婉仪自杀是因为那些石头是我妈……”没等他说完,我断 喝一声:“小朋,别说了!”我必须阻止他,不能让曼丽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有过 那么不堪的过去,否则以后她会更加难以面对我。 “可是……可是……”小朋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是仍然试图帮我解围,我拼命 地摇着头阻止他。 曼丽缓缓地站起来,泪水打湿了她憔悴的面庞。她迷蒙的目光在我和小朋之间 游移,最后定在我脸上,失望地看着我,说:“你们真的是我的亲人吗?你们在隐 瞒什么?!” 看着她无辜的表情我几乎要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小朋无助地看看我,最后颓然 地坐了下去。源源始终冷冷地旁观,一双秀眉紧锁着,清澈的明目里写满困惑。 “好吧,等你们决定告诉我真相以后再找我吧。”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小 辉迟疑一下,也跟了出去。 我像被粘在地板上一样,忘记了去追赶,也无力去追赶。短短的几个小时,我 再一次失去了真爱。这一回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失而复得。 “我该走了。”我自言自语着,然后我告诉小朋和源源,我决定坐明天习武的 火车回省城,这里已经不再需要我。他们俩默默地看着我都神色落寞,不知该说什 么。 我把曼丽未完成的画像带回宾馆,整整一夜我都在精心刻画着她的形象。这是 我唯一能如此近的接触她的机会,我的所有感情都倾注在画布上。黎明时分我终于 涂完最后一笔油彩,然后轰然倒在床上,一行泪顺着眼角染湿了鬓发,也染湿了我 的心。 早晨我收拾好行装,把曼丽的画像交给了小朋,委托他有机会把画像交给曼丽。 源源问我为什么不自己留作纪念,我苦笑着摇摇头说:“她已经刻进我心里了。” 源源动情地看看我,幽幽地说:“曼丽……其实很幸福。”说着她悄悄扫了一眼小 朋,脸上现出奇怪的表情。 小朋劝我去找找曼丽解释清楚,我说就算她能理解我当时的处境,也无法改变 我纵火的事实,在我和她之间永远都会隔着这道阴影,无法穿越。小朋最后痛苦地 叹息起来:“都是为了我呀!” 都过去了!结束吧! 我匆匆告别了这对鸳鸯,到火车站买了张下午的火车票,然后把行李寄存起来。 余下的时间我还要完成几件事。 我先到文化街找到王未,他们的秋季班已经开课,学生人数有所增加,哥儿仨 都在热火朝天地为晚上的课做准备。当得知我晚上就要回去,他们都很惊讶。 “老虎”向来快人快语:“哎呀妈呀,时间过得这么快,我差一点忘了您还得 回去上课的事了。”说完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小秋拿出刚刚画完的“悠悠工作室成人辅导班”广告招贴画递给我,说是留给 我做纪念。王未则回忆起和我初见时的尴尬,一个劲儿地道歉,还一再感谢我对他 们这个画室的支持和帮助。 他们的真诚令我动容,回想这段时间的相处,与其说他们从我这里得到了些许 的指导,不如说是我从他们的身上受到感染。此次回乡之行唯一不感到遗憾的就是 认识了他们,他们的行为让我看到了金钱以外的责任和艺术之外的真情。 临走前我告诉他们徐肖朋是婉仪同母异父的弟弟,哥儿仨都惊诧不已,连最爱 咋呼的“老虎”也只是翘翘胡子,瞠目结舌。 “小辉是天才,可是他不愿跟我一起回到省城,请你们找到他好好培养他,他 一定能完成徐肖朋未尽的理想。”我郑重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愿,哥儿仨也郑重地表 示一定全力以赴。 婉言谢绝了哥儿仨诚意的饯行邀请,我匆匆赶到陵园,跟几个幽魂一一告别, 在婉仪和徐肖辉的墓前,看着石碑上冰冷的名字,我的心里第一次涌起真实的愧疚。 我静默了很久,直到午后的烈日灼烤着我的后背,我才从沉痛的悔愧中唤醒。 我再一次轻轻拂去几个人墓碑上的浮尘,然后来到陵园办公区找到了正在午睡的刘 长福。 我告诉刘长福小辉不会跟我回省城了,他先是异常惊喜,忽然意识到什么,小 心地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他那场火灾是因为我扔的石头引起的,那些石头事后 才知道是黄磷,而婉仪和徐肖朋的死都因我而起。 刘长福不出所料地发出了一声惊呼,但是他很快平静下来,真诚地说:“这不 怪你,你也不知道那些石头是黄磷。再说他们也没有理由关着你。”他叹了口气, 说,“哎,都是命啊!” 我感谢他的理解,然后递给他一个信封说:“这是我给小辉的。”刘长福从信 封里抽出了大叠的现金,吃惊地张大了嘴,半晌才回过味来,脸色有些微红,说: “这可不行。他是我的儿子,我还养得起他!” 说完他把信封塞给我。我有些恼火:“你知道培养一个艺术家需要花费多少钱 吗?小辉有绘画天赋,可是他已经二十几岁了,社会不会给他太多的时间等待他成 才。”我按下怒气,愧疚地说:“况且我对徐肖辉的死负有责任!” 刘长福绞着双眉看着我,沉沉地叹了口气,说:“郭教授,你是好人,小辉现 在还不懂事,以后他一定会明白你的苦心。不过这钱我真的不能收下。我卖掉废品 回收站还剩下一些钱,而且我还有一身力气,过去那些年我没有尽过义务,现在我 要补偿回来。” 他见我要说话,把大手一挥,说:“郭教授,你还没结过婚,没有孩子,不理 解做父母的心。其实第一次听你说要把小辉带走时,我真想跟你拼命。后来我明白 你是为他好,所以就答应你把他带走。现在正好他不想走了,我也放心了。”他顿 了顿,有些惭愧地笑了笑,说,:“不瞒你说,做父母的谁能舍得把自己的孩子交 给别人呢?只要有一丝力气都会像老母鸡似的把孩子护在自己身边。” 我仍不死心,急切地说:“可是小辉不是普通的孩子,他应该是艺术家! ” “我要的是儿子,不是什么艺术家。”刘长福不冷不热的回答像一盆冷水兜头 浇来,让我不禁一怔。 “我要的是儿子,不是什么艺术家!”难道这就是天下父母最真实的想法吗?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