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谁都不认识她 我给公司的同事一一打了电话,除了老总之外,每个同事都被我问到了,但没有一 个人认识孟玲,连以前在公司工作了好几年的同事,也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回到云升街六号的时候,天差不多全黑了,黑暗中雨丝忽闪忽闪地飘扬着,这个世 界闪光而又黑暗。云升街两畔的灯光,又如同海上的萤火一般升了起来,远远望去,这 条街道仿佛漂浮在黑夜中的一艘船,黑夜如同浪涛汹涌,这艘船即将沉没。从背后那条 繁华喧闹的街道蓦然进入这片寂静之中,脚底下似乎踩不到实地,试探了许久,才逐渐 适应了眼前的黑暗。 302 号房里有灯光,会是谁呢?孟玲吗?或者是许小冰?我多么希望那是一盏温暖 的灯,灯下有一个友善的人,然而,如今那灯光却比黑暗更加让我觉得寒冷,那表示我 必须去面对一个自己不信任的人,甚至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甚至是一个非人类的东 西。 我在街道上站了许久,勇气一会儿高涨一会儿衰退,胆怯却是节节攀升。 假如在那里等我的,真是孟玲怎么办?谁知道孟玲究竟是什么呢? 在黑暗中,我站了不知有多久,在肯德基那里积聚起来的勇气正一点点消耗着,充 斥在心里的,不仅仅是害怕,还有委屈,想到肯德基那些和我差不多年龄的人,他们看 起来无忧无虑,我本来也是无忧无虑的,为什么要让我遇到这种事情呢? 为什么要让我遇到这种事情呢?真是不公平啊。我抬头默默望着天,而天空是看不 见的,黑暗隐蔽了一切。 温度越来越低了,湿冷的空气让人有些经受不住,无论心里有着怎么样的恐惧,在 这个时候,除了亮着一盏冰冷灯光的302 号房,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在街上站得太久 一定会感冒的,这个时候感冒,那可是名副其实的贫病交加啊。我不情愿地拧亮电筒, 慢慢地上了楼,二楼那间房的绿光消失了,这倒有些奇怪,我用电筒照了照,那门却依 旧还开着一道缝隙,只是屋内漆黑一片,一点光也没有。 多古怪的一栋楼,从一楼到三楼,一路走上来,甚至没有听见邻居们说话的声音, 虽然他们的房间里都亮着灯,却安静得仿佛没有人居住一般。 唯一发出声音的房间,就是我居住的302 号房。在门口就可以听到电饭煲里的蒸汽 在噗噗地冒出来,还有人在叮叮咚咚切菜的声音。我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放轻,小心地将 钥匙插进锁眼内,飞快地转了转,猛然将门推开。 切菜的声音停止了,许小冰在厨房里转过身来望着我,一手拿着菜刀,另一只手上 拎着半只莴笋头,愕然望着我。我迅速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其他人。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许小冰问我。 我没有理会她,快速在整个房子里搜寻了一遍,包括许小冰的房间--仍旧没有发现 其他人。 “你在找孟玲?”许小冰放下手里的东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慢慢朝我走来。 假如许小冰的神态不是现在这样,假如她依旧是像在李奶奶家一样地惶恐和苍白, 也许我会相信她没有欺骗我,经过下午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倾向于相信她没有撒谎了; 然而,她此时除了面色稍微有些苍白之外,神色却很镇定,几乎看不到一点心虚的表情, 甚至有某种很有把握的意思浮现在她画得很硬朗的眉梢上,这让我立即又开始怀疑起她 来,这种怀疑一旦产生,便发酵般的膨胀,愤怒再次伴随着怀疑产生了。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以为自己能够义正辞严地说出一番谴责的话来,不料一 出口,却似乎是带着委屈的腔调了,这让我的脸蓦然变得滚烫,心里暗暗骂自己没用。 “你说什么?”许小冰继续保持着冷静的腔调问,“你是说我和孟玲?” “我不管你们为什么这么做,”我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每次激动起来, 我的声音都会颤抖得厉害,现在也一样,无论我多么努力地控制,它还是呈锯齿波状颤 抖着,“你们这样做很讨厌,我一定会查出真相的,虽然我的确是很幼稚,也没有什么 社会经验,不过我不怕你们这种小人!”这段话虽然是在颤抖中说出来的,却让我觉得 很满意,觉得充满了正义感。不过,在内心深处,我知道这番话大部分是假的,至少我 的确感到了害怕。 许小冰的表情似乎有些无奈,她走到沙发边,对我招招手:“你来看看这个。” “什么?”我维持着冷漠的表情道。 “这是孟玲的资料。”她指了指沙发上一大堆的文件夹,我这才发现这里多了这么 多的文件夹,起先只注意寻找孟玲,连这样的事情也没注意到,看来,我果然不如许小 冰细心。 虽然很想装出不理会的样子,但是抵制不过好奇心,在我还没有来得及阻止自己的 时候,我已经拿起一本文件在看了。那是一份贸易往来的协议,许小冰他们公司的代表 签名赫然正是孟玲。 “她果然是你们公司的。”我心中一冷--即使是在对许小冰最生气的时候,我还抱 着一线希望,希望她没有骗我,现在看来,这点希望是不存在了。如此一来,心中反而 毫无愤怒了--许小冰彻底成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不必为这种人愤怒,至少可以肯定,这 些事情都是人为的,鬼神之说可以排除了。 “没错,她的确是我们公司的。”许小冰将那些文件全部推到我面前,“这是我今 天在公司整理出来的文件,经孟玲手办理的公司业务非常多。” “哦。”我觉得自己没必要多说什么,许小冰既然将孟玲的文件给我看,一定还有 话要对我说。 果然,她接下去说道:“我也没想到真有这么个人。”她看着我,我冷笑一声。 “你别这样对我,”她继续维持着冷漠的表情,可是眉梢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恼怒, 还有些不耐烦,“不要以为你是受害者。我也是无辜的。” 听她这么说,我一阵反感,起身就走,懒得再听她说什么。不料她猛然拦住了我, 大声道:“你非听我说完不可!” “你反正也是说谎,我偏不听!”我也大声道。 眼看我们又要吵起来了,许小冰先前的冷漠和镇定都像薄膜一样被我们的怒火掀飞 了,只剩下那双怒目圆瞪的大眼睛,鼓鼓地突出在脸颊上,仿佛要吃了我一般;“你听 完我说的话,不相信就算了,”她用力说道,“但是你必须要听完!” 其实我也很想听听她到底想说什么,只是她的态度实在可厌,我偏偏就是不愿意听 她的摆布,冷笑道:“我就是不听,你能怎样?” 她勃然大怒,劈手将文件摔了一地:“不听算了,你很了不起吗?你不相信我就算 了,真他妈的!” 她居然骂粗话了,这让我很惊讶,正在考虑自己要不要回她一句“你妈的”,更令 我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她哭了。一个人维持着愤怒的表情,却又泪流满面,这让我觉得 很惶恐,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想要安慰她,又有点不甘心,遂冷笑道:“你还哭? 我倒是想哭呢,显得你多么委屈似的!”我转身回到沙发上,翘着腿坐下,“好,你就 说,我倒要听听你要说什么!” “我不说了!”她几乎是跳着道。 “要说就说,不然我真不听了。”我的心情也不见得多么好--我跟许小冰是不是八 字不合啊?短短几天内,好像吵架的时间多于说话的时间。 她重重地在我身边坐下,沙发被她震得摇晃了一下。她笔直地看着前方,我翻看着 文件,我们俩谁也不看谁,屋子里只有她带着怒气的声音在回荡:“在李奶奶那里看到 孟玲这个名字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受了骗,很生气,可我呢?要是我像你一样觉得自己 受了骗,那倒要好受得多,至少不用那么害怕!我当然不会像你那样,什么也不问清楚 就冲了出去,因为我很清楚,辉南科技公司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孟玲的人!” 我用力翻动着文件,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来表示我的不满,她看了我一眼:“你能 不能小点声?” 我将文件朝旁边一扔,双手垫在脑后,开始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很多水渍, 角落里还有几张蜘蛛网,我装出很有兴趣地样子盯着那些蜘蛛网看,耳朵里却留神听着 许小冰说话。 她继续怒气冲冲地说:“你冲出去以后,李奶奶对我也生气起来,问我是不是也要 退租。我家里那种情况,怎么能够随便退租?租房的押金是一大笔钱呢。我当然只好说 没那个意思,李奶奶又骂了我很久,我才敢问她是不是纪录错了,也许根本就没有孟玲 这个人。这话又让我招了一顿骂,骂完之后她才翻到那个记录本的最后一页,那里贴着 我们的身份证复印件,孟玲的身份证也贴在上面。” “哦?”我将手放下来,注意地听着--我怎么没看到身份证?倒不知道孟玲长什么 样。 许小冰对我的反应毫无反应,自顾自朝下说着:“看到了孟玲的身份证,还有她亲 笔签的协议之后,我觉得这也不像是弄错了。再想想在这所房子里发生的一切,我那个 时候才真正的害怕起来,很想找你商量,却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又问了李奶奶好几遍, 她也被这种情况弄糊涂了,完全记不起来有这么个人,可是一切证据都在,连钱也在, 我还没想到怎么办呢,她就催我到公司去问问是怎么回事。这话提醒了我,我立即就跑 到公司去了。去公司的路上,我给公司的同事一一打了电话,除了老总之外,每个同事 都被我问到了,但没有一个人认识孟玲,连以前在公司工作了好几年的同事,也不记得 有这么个人。 “到了公司里,打开门,我连包也没顾上放,就开始乱翻起来。我自己也不知道要 找什么,只晓得一顿乱翻,翻了很久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后来,冷静下来想了想, 我打开公司的档案柜,在人事档案里翻了很久,终于翻到了孟玲的档案。” 她把一本档案扔到我腿上,打开一看,一张一寸大的黑白照片映入眼中,照片上是 个留长直头发的女孩,大眼睛,很清纯的样子。名字那一栏写的是孟玲,职位也的确是 总经理助理。个人经历很简单,从北京某大学毕业之后,她先是在南城的一所小学当老 师,三年后跳槽到了辉南科技公司当总经理助理,而在她的面试评价一栏里,评价人赫 然正是许小冰。 “看来还是你将她招进辉南的么。”我说。 “没错,这个我也看到了。”她摇了摇头,“当时,看到这份档案,我整个人都傻 了。我没想到真有孟玲这个人,尤其让我觉得惊讶的是,她竟然是被我招进公司里来的 --而我却毫无印象。当时公司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盯着孟玲的照片看,越看越觉得害怕, 她的眼睛仿佛正盯着我,像是很快就要从照片中走出来似的。” 她这么一说,我也产生了这种感觉,孟玲那双眼睛的确仿佛在盯着我看,弯弯的嘴 角似笑非笑,原本我只觉得她漂亮,现在听许小冰这样一描述,孟玲的笑容中便带上了 说不出的诡异,灯光照在照片上,使得她的眼睛似乎转动起来。我连忙啪地一声关上了 文件的封面。 “我当时也是你这么做的。”许小冰说,“我将这份文件放进包里,又继续在其他 文件中搜寻着。因为我始终不相信公司里会突然多出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如果她的确 是我们公司的人,总会留下许多痕迹。果然,在文件柜里和其他的地方,我发现很多孟 玲的签名,甚至还发现了几分她用手写的工作总结,她在那工作总结里提到对办公室装 修的建议,而我们的办公室,的确是依照她在总结中所说的方式装修的……发现的这些 事情让我害怕极了,怕得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幸好,这次她说道自己害怕的时候, 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瞪大眼睛望着我。 “后来呢?”我不由自主地问。 “后来我就带着这些东西回来了。回来之后,我赶紧打开自己的房门,在里面找出 了以前公司拍的一些照片,没想到是真的!”她的眼睛蓦然瞪大了,望着那双眼睛,我 心中一跳--看来她这个习惯是改不了了。她瞪大眼睛望着我,脸上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还没等她说下面的话,我就已经被她那种表情吓得汗毛直竖起来。 我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知道她看到了些什么,正因为她没说,我才越发觉得可 怕,恐怖片里的各种经典镜头开始在眼前浮现,我忍不住催促道:“照片怎么了?” “照片上有她!”她压低嗓子说完这句话之后,便不再出声,只是愣愣地看着我。 房间里的温度仿佛忽然降低了,我抱着自己的胳膊,也不由自主地低声道:“什么?” “她就在照片上,以前我也看过这些照片,也看到过她,但我不知道那就是她,只 以为是不相干的人!”她用那种无法置信的语气说道,“几乎每张集体照上都有她,每 张照片上都有她!”她忽然站起身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独自和孟玲的资料呆在一 起,有些害怕,正要问她干嘛去,她已经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撂照片。我接过来,在她 的指点下,我很快就在那些集体照中找到了孟玲,她笑容灿烂地和许小冰以及其他同事 站在一起,看起来十分出众。 “她的确是你们公司的。”我说。 “没错,看到这些资料和照片,我也相信这件事了,”许小冰点了点头,“可是没 有一个人记得她。我甚至给老总也打了电话,他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名字,连长头发的 女助理也没请过,他的助理都是短头发的。你看,”她从众多照片中挑出一张,“这张 是最让我害怕的。” 我忽然有些不敢看,别过脸道:“如果很吓人我就不看了。” “你看吧,不吓人。”她将照片递到我眼前。 照片的确不吓人,但也确实让人害怕。这是一张双人照,照片上的许小冰和孟玲两 人,头和头紧挨在一起,十分亲密的样子,许小冰的胳膊搂着孟玲,孟玲的手在许小冰 头上作出了一个角的形状。而拍照的地点,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那正是我们目前所 在的客厅,孟玲和许小冰所坐的沙发,也正是我们目前正坐着的这张沙发。一想到这个, 我猛然跳了起来,将照片扔到一边,惊慌地道:“这是在这所房子里拍的!” “是啊!”许小冰脸上的鸡皮疙瘩和我一样,重重叠叠已经长了不知多少层,让我 很担心她的皮肤是否会永远保持这样的状态,“就是在这所房子里,我和孟玲就坐在这 张沙发上,合拍了这张照片,”她梦呓般地放低了声音,望着我,似乎渴望得到一个答 案,“而我却对她毫无印象。” “太可怕了。”我说,“你们公司真没有一个人认得她?” “没有。”许小冰说。 我张大了嘴,不知该如何是好。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难道他们集体失忆了?我摇 了摇头,怎么可能?既然不可能集体失忆,那么问题一定出在孟玲身上。 我正在想着,许小冰忽然充满期待地道:“你相信我的话了?” “啊?”我望着她,想要否认,她却飞快地道:“你如果不相信,就不会觉得这张 照片可怕。” 她说的没错,如果我不是相信了她的话,这张照片就丝毫也没有可怕之处。 我为什么就这样轻易地相信了她? 我应该相信她吗? 我想不出为什么要相信这么荒谬的故事,但事实上,我的确已经相信了这个故事-- 因为这个故事太荒谬了,荒谬得已经不能够用来欺骗任何人,许小冰再笨,也不可能编 出这样的故事来骗人--何况孟玲的档案上,一切都写得很清楚,包括她的身份证号都一 目了然,要查证许小冰说的是不是真的,实在太简单了。即便许小冰和孟玲串通起来骗 我,她们也没有能量来操纵这么多的人,或者篡改这么多的档案--所以,虽然没有任何 理由可以让我相信她,但我也找不到理由不相信她,于是我就相信她了。 “好,我相信你了,”我说,“不过这是最后一次,如果我再发现你骗我,我不但 不会相信你,还会去报警!” “什么叫做‘再发现’我骗你?”许小冰不满道,“我根本就没骗过你,也就谈不 上‘再’。” “好了,别咬文嚼字了,后来你又干什么了?”我问。 “后来,”她话题突然一转,问道:“你还记得李奶奶记录的那些东西吗?” “李奶奶记录了不少,你指哪一项?” “房租,你还记得房租吗?” “房租怎么了?” “我搬到这里来只有一个月,总共还只交过一次房租,”她说,“你还记得吗?李 奶奶的记录本上,我的房租是由孟玲代交的。” “嗯。” “搬来这里的那几天,正是我手头最紧的时候,交不出房租,也是很有可能的……” 她的声音有些迟疑。 “你想说什么?”我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用完了,她一定要这么罗嗦吗? “我是说,根据李奶奶记录上交房租的日期来看,在那个时候,我的确是没办法交 房租的,”她抿了抿嘴唇,“我习惯了记账,你知道,像我这种情况,一分一毫都要计 划着花,就算是乘坐公共汽车的钱,我也在账本上记得很清楚……” “那你账本上记录了这笔房租没有?”我打断了她。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正要再问,她已经慢慢地递过 来一个黑色的小日记本,翻开到某一页给我看。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汉字,果 然巨细糜遗,记账单位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如果现在还有“分”这个货币单位,我估 计她的账目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如果有“厘”的话……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许小冰 指着一行字命令我看--“2 月12日,欠孟玲房租钱300元整”。 “啊?”我抬头望着她。 她点点头。 “你真欠了她的钱……”我自己也没料到,竟然冒出这样一句话:“那你还了钱没 有?” 她摇摇头:“没有还钱的纪录。” “啊?”我觉得自己有了一点点想法,可是这想法太微弱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 是什么。在那种想法的支配下,我问道:“这是你自己的亲笔记录吗?” 她用力点头:“不会错的,我自己的笔迹还是认得出来。” “你看,这怎么能怪我不相信你。”我还在努力捕捉头脑里那个想法,嘴里便随便 找些话来说着。 “我知道。”她说,“你想到什么了?” “正在想。” “我就是觉得奇怪,”她继续说,其实这时候我很希望她闭嘴,让我好好想想,但 这样一来,没准又要吵起来,只好任由她说下去,“既然我能记录下她借钱给我的事, 说明在记录的当时,我一定还是认得她的,为什么现在却一点也不记得了呢?我…” 她还想继续抒发感想,却被我打断了。 “我想到了。”我说。她刚才那些话,猛然让我想到了一些事情,这正是一只在我 脑海里游弋、却又屡次从指缝里滑脱的那个疑问--没错,为什么那个时候许小冰会记下 向孟玲借钱的事? 为什么公司里会有孟玲的资料? 为什么现在谁也不认识孟玲? 这三个问题之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在连着,而许小冰的那番话,让我知道自己 要寻找的是什么样的线索了--假如孟玲的确曾经存在过呢? 假如的确曾经有过孟玲这个人,那么,许小冰和公司的记录也就不足为奇,奇怪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孟玲的事情失去了记录…… 假如从来就没有孟玲这个人,许小冰的记录和公司的记录本身就是不应该存在的, 这种不应该的存在,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无论孟玲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许小冰的记录和公司的记录出现和终止的时间,对 我们来说,都是一条重要的线索,也许弄明白了时间的问题,也就能知道事情发生的原 因。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许小冰明白我的意思,在她赞同我的分析之后,我们开始整 理那些公司里的文件。依照时间顺序来整理,将文件依次放好之后,许小冰首先翻看了 最后一份文件,也就是日期离现在最近的一份文件,文件上的签名日期是2 月25日。 “你将她所有的资料都拿来了吗?”我问。 “没有,我们公司的资料三个月一存档,三个月以前的资料都归入档案室了。” “那就是说,和她有关的最近三个月的资料都在这里了?” “嗯。” 我们继续翻看着那些资料,加上许小冰自己的账务记录,我们发现,所有的资料都 显示,孟玲在2 月25日之前还在公司,在2 月25日之前,许小冰的私人账本上偶尔还会 出现孟玲的名字,有时候是和孟玲一起出去吃饭买单,有时候是自己又欠了孟玲多少钱 --许小冰发现自己一共欠孟玲500 元钱。除此之外,那些账目也显示,在2 月25日之前, 许小冰缴纳的房屋支出费用,都是依照两人份来分担的,而2 月25之后,所有的费用都 由许小冰独自承担。 “2 月25日发生了什么事?”我问她,她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 现在,事情进行到这一步,支配我们行动的,已经不仅仅是恐惧,还有强烈的好奇 心,我们感到很奇怪,一个人怎么能突然凭空消失得如此彻底呢? “看来的确有这么个人,”许小冰说,“似乎我们都被集体洗脑了。” “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事情。 “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件灵异的事情了。”许小冰凑近我身边,低声道。随着她这 句话说出口,我感觉到一股阴森之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为了驱散这种气氛,我故意哈 哈笑了几声:“你好像从来没认为这不是灵异事件。” “你不觉得这很像恐怖片里的情节吗?”她对我的笑声反感地皱起了眉头,“你认 为这能有什么科学的解释?” 我哑口无言--这能有什么科学的解释呢?唯一能科学地解释这件事的就是,所有的 事情都是许小冰的谎言。但是这其中有些事情发生时,许小冰本人并不在场,譬如今天 下午在这所房子里发生的事情。 她说得没错,这件事情越来也灵异了。然而,这又是怎样的灵异事件呢?我听说过 鬼魂作祟,也听说过妖怪害人,甚至还听说过外星人,但是就是没听说过有什么人留下 了一切存在的证据,却无法证明她的存在…… “没错,证明她的存在……”我喃喃道。 “你说什么?”许小冰见我呆呆地出神,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回过神来,她正用不 耐烦的表情看着我。说来许小冰也很可怜,她不得不和我这样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同住一 所房子,已经很委屈了,现在又不得不和我一起来商量这件事情,于她而言,只怕从未 想过要和我这样的人合作吧?我觉得这种情况有些可笑,我和她的个性实在南辕北辙, 却就是这样被紧紧地捆绑到了一起。 “我说,”我笑了笑,“我们必须要证明孟玲的存在。” “不是已经证明了吗?”她指了指这些资料。 我摇了摇头:“这不过是些资料罢了,谁也没有见过孟玲--资料是可以伪造的。” “你是说我伪造资料了?”她歪斜着脑袋冷冰冰地道。 “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我懒得多解释,她气得脸色铁青,哗啦一声将所 有资料收拢起来,嘴里低声念叨着些什么--从口型和偶尔可以听到的声音来看,无疑是 在骂我。这个时候我不打算吵架,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嘴,还没有来得及阻拦,那句话 就已经出口了:“一个人吵一次架并不难,难的是时时刻刻都和人吵架。” 说完这句话,我立刻溜进了厕所。 不出所料,厕所外传来她的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吭声,一个人在厕所内捂着嘴笑,她继续问了好几声,见我没回答,气恼地在 厕所门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幼稚!”便只听得脚步声在客厅里穿梭,想来是她在收拾 那些文件,与之相伴的,是春蚕咀嚼般细碎的念叨声,这让我想到了大话西游里的唐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