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无知是福 这个夜晚十分安静,甚至是悠闲的。我和许小冰照例在房内检查了一周,仍旧没有 发现多余的痕迹,看来孟玲的确是不会再来了。许小冰的神情显得十分轻松,做饭的时 候甚至还哼起了歌,连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也破天荒地没有责怪,吃饭的时候,她甚 至提议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什么电影?”因为在公司发生的事情,我兴致不高。 “随便什么电影,出去散散心!”她脸上的肌肉完全放松了,光洁的脸反衬着灯光, 前所未有的和蔼可亲。 “我还没发工资呢。”我说。 “哦,我忘了。”她有些沮丧。 见她难得有好心情,我不忍心破坏,又说:“可以在电脑上看,网上很多电影。” “哦?那我们快吃吧。”她紧闭双唇,加快了咀嚼的动作。 匆匆扒光手里的饭,两个人收拾好桌子,许小冰便催促我去开电脑。看到她兴致如 此之高,我也觉得很高兴。 选电影的时候出了一点分歧,我喜欢看喜剧片和科幻片,她一定要看文艺片,并且 很蔑视地说我看的都是垃圾。看在她难得有好心情的份上,我没有和她抢,便点了一部 文艺片让她看,我自己靠在床上看书。许小冰见我无事可做,便到自己房里拿了一本相 册来,扔给我,要我将其中有孟玲的照片挑出来扔掉。我本来已经决心不再管这件事, 就连孟玲的照片也不愿意接触,但看看许小冰快乐的神情,也就同意了。 照片上的孟玲欢快地笑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直在望着我,我匆匆将那些照片选了 出来,问许小冰怎么处理。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剧情中,头也不回地说:“扔了。” 将照片扔进垃圾桶里,一张照片朝上翻过来,孟玲的眼睛继续望着我,让我心里很 不舒服,仿佛扔掉的不是照片,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想了想,我索性将那几张照片都 撕碎,从厕所里冲了下去。随着哗啦几声水响,碎纸在水里打了个旋,便消失无踪了。 这下总算是完全摆脱了。我心里感到一阵轻快,吹着口哨回到了房间。许小冰已经 被剧情感动得眼泪直流,正拿着我的枕巾在猛擦眼泪,我赶紧夺过来,扔给她一包餐巾 纸。 仍旧无事可做,许小冰将电影的声音开得很大,让我看不进书,便翻着她的相册一 页页地看了起来。这本相册十分陈旧,似乎已经用了很多年了,里面的照片就像是许小 冰一生的缩影,包括含着手指的婴儿照、梳着羊角辫的幼儿园照片、留着童花头的中学 照……一直到现在精明干练的白领照片,依照时间顺序排列着,最开始的照片已经泛黄 了,如同一个遥远的故事,而最新的照片则干净得连一个手指印也没有。所有的照片上 都写着许小冰的名字,她似乎一直都是个不喜欢笑的孩子,除了一张儿童节拍的照片之 外,其他的照片上,她都紧抿着嘴唇,皱着眉头,露出一种严肃的表情,到了最近,这 种严肃的表情便转变为严厉,更加使人不敢逼视。 “你怎么都不笑啊。”我忍不住问。 “没什么开心的事啊,你以为我是你?”许小冰的鼻子被泪水堵住了,带着浓厚的 鼻音。 “还有其他照片吗?给我看看。”这里的照片虽然从她的婴儿时代一直延续到现在, 数量却并不多,还剩下小半本相册没有塞满。 “没了,我所有的照片都在这里。” “啊?”我感到惊讶。许小冰今年已经25岁了,无论如何,25年的照片只有这 么一些,实在是少了些。 “这里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在学校和公司里照的,”她说,“我很少主动照相的。” “为什么?” “没有理由嘛。”她似乎觉得我大惊小怪,回头瞪了我一眼。 我真的觉得奇怪。对我来说,照片是很重要的东西,时光流逝,很多东西都留不住, 而照片可以留住一些美好的瞬间,在一些我觉得需要留下来作纪念的时候,我总是喜欢 拍摄一些照片--这种时候是很多的。许小冰的照片这么少,实在出乎我的意料。除了几 张毕业照和集体照之外,她的所有照片都是一个人照的,从婴儿时代开始,她就一个人 孤零零地出现在相册里,直到现在。就算她是个孤儿,这种情况也很少见。 “你怎么都是一个人照相?不跟别人合影的吗?”我问她。 “我是孤儿。”她拖长声音道。 “可是你没有朋友吗。”我还是觉得奇怪。 她好半天没有说话,脊背仿佛忽然挺直了。过了一阵,她才不屑地道:“我没有朋 友,”似乎为了加强这句话的力量,她回过头来,坚定地望着我,“这年头还能交到真 正的朋友吗?” 我呆呆地望着她,毫不掩饰自己同情的神色,这激怒了她,她冷笑一声:“你别这 么看着我,你就是个温室里长大的家伙,你还不知道社会是怎么样呢。”说完不等我回 答,她又回过头去看起了电影。 我仍旧呆呆地坐着。 我忽然觉得许小冰有几分陌生,她就像是一个凭空生出来的人,没有亲人,没有朋 友,甚至没有人给她打过电话。我所认识的其他人,除了他们本身之外,通过和他们的 交往,我还能知道他们的亲人和朋友、邻居以及其他相关人员的情况,哪怕只是一点零 星的资料,至少让我知道,在他们的周围,还有其他的人存在。可是许小冰不同,我努 力回忆,想不起她跟我提过的任何其他人的信息。是的,她从来没有跟我谈论过她所认 识的人,甚至连话语里漏出一星半点的时候也没有,就好像她从来不和任何人联系一般。 她就像她照片上表现出来的一样,始终那么孤零零的。 啊,不对,我想起来了,她还是提到了几个人,譬如李奶奶、她公司的同事,还有 在北京的同学……但那是不一样的,她提到他们的时候,并不像我们提到我们熟悉的人, 给我的感觉是,她对他们也并不熟悉,他们之所以会与她发生联系,仅仅因为他们是对 她有用的。没错,我感觉不到她在生活中与人的交往,从来也没有过,她从来不和人交 往……我甚至产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也许她根本就不在辉南科技公司上班,所谓的同 事都是她随口编造出来的,甚至她根本就不曾读过书,连那个在北京的同学也是她编出 来的……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这多荒谬,我实在太放任自己的想象力了。 但有一点绝对不是想象:许小冰的确很少和人交往,如果她忽然出了什么事,我甚 至都不知道该通知谁。 不知道她这种情况是不是因为她的性格造成的?又或者,是因为缺乏和人交往的经 验,所以才造成了这种性格? 我凝视着她的照片,照片上她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她今天下午的表现,当她邀请我一 起吃晚饭时,眼睛里藏着同样的神情,那时候我不知道这种神情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它 打动了我,而现在我知道了,那种眼神遍布在都市的人群中,那是深深的孤独--即使在 喧嚣的人群中,也挥之不去的孤独。在很多人眼中我都看过这种神情,在镜子里,我也 曾从自己的眼中看到相同的神情。 越喧嚣,越孤独,也许这已经成为一种流行病。 在许小冰看电影的过程中,我始终这么胡思乱想着。 两个小时后,电影的终曲响起,屏幕上一对俊男美女幸福地拥抱在一起,热泪盈眶。 许小冰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来,满含着热泪,慢慢从身子底下抽出盘了两个 多小时的腿,使劲揉搓着:“坐了这么久,脚麻了。” “好看吗?”我多此一举地问着。 “嗯。”她带着陶醉的神情,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太感人了,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啊?恭喜恭喜!”我拍了拍巴掌,“还看吗?” “不看了。”她兴致勃勃地又盘腿坐到我的床上,我们一起聊了起来。我从来没想 过能和她这么愉快地聊天,她的脸上带着喜悦的光泽,我的心情也很好,我们都没有提 到孟玲--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心情这么好,孟玲已经成为了过去时,许小冰真诚地相 信这点,而我真诚地决定忘记。我们东拉西扯地聊了很多,虽然兴趣爱好不同,但是当 你真正想聊天时,总能找到共同话题,这中间产生过无数分歧,可是都没有形成争吵。 这一番聊天让我们都觉得很惬意,直到夜色深沉,窗外的灯光仿佛发困的眼睛般一 只只闭上,许小冰感到倦意袭来,打了个哈欠,这才停了下来。 “不聊了,你玩吧,我去睡去了。”她穿好拖鞋,收拾好她的相册,脚似乎还处于 麻痹状态,拖曳着脚步,叹息着,走出了我的房间。 风从敞开的窗口肆意吹来,我坐在电脑前,望着窗外沉沉的黑夜,心情好了起来。 这是我到南城之后过得最轻松、最愉快的一个夜晚,希望以后都能如此。我回头望了一 眼许小冰的背影--希望我能和许小冰成为朋友。 由于心情好,我点开了qq。刚一上去,就有很多消息发送过来,这两天没上qq,朋 友们留了很多信息,虽然这些信息都只不过是问好或者开玩笑,有的甚至就只是一个qq 笑脸,也让我心里觉得很舒服,至少,这表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惦记着你,孤独吗? 记得曾经在某处看到一段文字,文字中分析了人类孤独的原因,最后得出结论:因为地 球在宇宙中是孤独的,所以人类的孤独是与生俱来的。这段话无论正确与否,都让我觉 得很有意思,也许,孤独真的是人类的天性,即使朋友再多、世界再热闹,孤独也仍旧 是无法逃避的。每个人都在孤独之中,每个人都在逃避孤独,譬如我,譬如许小冰,譬 如……我想起了一些我刚刚发誓不再去想的人,连忙打住了思绪,逐一回复着那些消息。 意料之外,又似乎是意料之中,甚至隐隐有些期盼,我看到了西出阳关的信息。和 别人的简单问候不一样,他发出了好几条信息: “原来在你的周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这不是第一次在你周围发生。” “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发生。” “你不用去找答案,你最好找不到答案,找到答案,你就会陷入绝境。” “我很高兴你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我是谁了吗?” 这几句话看得我晕乎乎的,简直不知道是从哪里吹来的风,好半天才想起看看信息 发布的时间,都是前天中午留的。我记起来了,前天中午的时候,我跟他聊过,我们当 时谈到了孟玲--我真的决定不再提起这个名字,可是现在西出阳关的信息让我不得不提 起她。 看来西出阳关的信息和我们那天的对话有关,这些话似乎是针对孟玲这件事来的, 但我仍看不明白。看他的意思,孟玲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发生,并 且他说我不用去找答案,似乎是说寻找答案是徒劳无功的,然而他又说,找到答案我就 会陷入绝境……我想了几遍没想明白,便挥了挥手,发过去一个信息:“你吓唬我?” 这么巧,他竟然在线,很快就回了信息:“不是,是说真的。” “为什么?”我问。 “告诉你为什么,就是告诉你答案。” “那就把答案告诉我。” “没用。” “你不说怎么知道没用?” “我早已说了,只是你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说的?”我连忙翻看聊天记录,将我和他聊天的内容仔细看了看,又 细细回想前天上午我们的聊天内容,没有发现任何可以称为答案的东西,倒是发现一堆 问题。 “呵呵,所以说没用,你看,我告诉你了,可是你却不知道。” “你到底是谁?”我急匆匆地问,“干吗这么神秘?” “我不神秘,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谁。” “那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你不知道答案。” “晕。”我在心里痛骂一声,“这不是狡辩吗?” “不是狡辩,我很真诚。” 我哭笑不得--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看他的谈话中显示出的确认识我,我 早就不理他了。我回想着哪个同学比较爱开玩笑,想来想去似乎都没有这号人,就连那 个最爱玩的韩晓峰似乎也不可能沉住气开这么久的玩笑。 随后他又回忆了大量我和他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说得跟真的一样,可是那些事情 我都没有印象--不对,应该说是没有和他在一起的印象,没错,我的确曾经在学校的后 山上偷了几个桔子,并且在逃命的过程中摔了狠狠一跤,也的确在半夜的时候装鬼吓唬 过几个胆小的女同学,但是这都是我独自一个人干的,并没有和人合伙。这也罢了,这 种事大家都知道,只要是我的熟人,都能说出来。问题是他还说了别的一些事情,那些 事情也是我独自一人做的,当时没人看见,事后也没告诉别人,应当不会有人知道,却 都被西出阳关一一说了出来,连细节都那么清楚,就好像他当时真的亲眼看到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紧张。 “因为当时我和你在一起,那是我们一起干的。” “胡说,那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我觉得不可思议,想了又想,当时周围的确没有 发现其他的人,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笑了笑,又说了几件事,这些事情倒是我闻所未闻的,他却一口咬定是我和他一 起做的,让我哭笑不得。 “不跟你说了。”我发过去一个愤怒的表情。 他微笑着说:“没关系,不说就不说,很高兴你什么都不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我好奇心大起。 他却说了声“88”,就消失了。我连连呼唤了他几声,他都再无反应。 我再次感到了愤怒。 每个人都知道些什么:许小冰的事情许小冰知道,孟玲的事情孟玲知道,李云桐的 事情,现在他也许也已经知道了,连原本身在事外的小耿和徐阿姨等人,也好像知道和 参与着一些什么,这个西出阳关更是对我了如指掌。 只有我什么也不知道,不仅仅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甚至连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 事情,我也不清楚,而别人对我的情况都很明白,我就好像是透明的人,走在一个不透 明的世界。 也许我不该放弃,我真应该一直查下去,直到找到答案为止。 “你不用去找答案,你最好找不到答案,找到答案,你就会陷入绝境。”我想起西 出阳关说的这句话,这话是故弄玄虚还是真正善意的提醒?在没有看到他这话之前,我 已经感觉到真相的巨大力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我知道那很庞大,大到我无法承 受。我想起孟玲和其他人的神情--所有知道一点点真相的人们,他们都显得有几分沉重, 只有我这个一无所知的人,仿佛才是最快乐的。 真相是必须的吗?应该为了追寻真相而丧失快乐吗?也许,无知反而是一种福气。 我犹豫不决,自己和自己激烈斗争着,火气上来时,就猛捶一把电脑屏幕:都是西 出阳关的错,我本来已经决定放弃了,他偏偏又要挑起我的好奇心。 然而我心里有个声音在悄悄说:究竟是西出阳关挑起了我的好奇心,还是那种好奇 心一直蛰伏在心里,从来不肯随便泯灭呢? 我想了又想,一个前所未有的美好夜晚,就这样在空想中耗尽,最后想得累了,也 没有得出任何结果,只有更加的纷乱。我长叹一声,朝床上一倒,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