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余琳乐比姐姐余琳音小四岁,在浦东一家寄宿制中学当语文教师,她的先生在 浦东新区人民政府工作。夫妇俩收入稳定,供着一套住房和一辆别克凯悦车,养着 一条宠物狗,典型的中产阶级。 姐妹俩的父亲是音乐学院的教授,所以大女儿叫音,小女儿叫乐。 余教授希望女儿继承父业,在音乐上有所作为,从小就教她们弹钢琴、拉小提 琴,结果姐妹俩选择的职业跟音乐南辕北辙。 根据" 张信哲" 提供的家庭电话,阿壶和诺诺找到了在家休息的余琳乐。她腆 着大肚子,怀孕有八个月了,正照着胎教书上所示的做一些小运动。 以何种身份去拜访余琳乐,令诺诺和阿壶着实伤了一番脑筋,无论保险公司还 是自由撰稿人的身份,都不能再用了。 " 我们是White 齿科总部派来的调查小组,对余医生的死,公司高层十分震惊。 董事长发誓要揪出在幕后散布谣言的人,然后由公司聘请律师,以你们家属的名义 提出民事赔偿,不管官司是否打得赢,对坏人总要有一点惩戒,对你们家属也要有 一个交代。" 从余琳乐接待他们的态度来看,她多半相信了这种说法。 " 我不认为姐姐会自杀,到现在我依然坚持。如果她要自杀,应该留下遗书, 让我赡养父母、代她尽孝什么的,因为我父母都健在,可她一句话都没留下。在此 之前,也没有跟我谈过类似的话题,突然就没了,至今我都难以接受,就算是自杀, 也该有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吧!" 相比诊所里那些人一边擦眼泪一边吞吞吐吐说着, 余琳乐快人快语,毫无顾忌。 " 你的这种想法,有没有跟警方提起过?" 诺诺问她。 " 说了,可警察说他们重的是证据,排除了自杀,剩下来的只有他杀了,要定 性为谋杀案,必须有充足的证据,可是从现场来看,找不到一件证据能够支持这种 说法。所以在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后,只有自杀了,至于自杀的动机,不属于他们的 调查范围。" 说到这里,余琳乐显得很无奈," 警方都查不出来,我们老百姓又能 做什么?只有擦干眼泪去埋葬死者。" " 你父母住在哪里?" 阿壶问。 " 他们住在宝山区逸仙路。等预产期临近,我母亲会搬过来,准备照顾我。" 人家都说头一胎的质量最好,我觉得有道理,姐姐不单比我漂亮,而且比我能干。 她从国营医院跳槽,我、我父母包括她男朋友都反对,因为有风险。留在九院,旱 涝保收。在大医院上班,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家里人有个小毛小病,总能托到熟 人,接受最好的治疗。可是姐姐义无反顾地跳到了White ,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对 的。她有技术,有上进心,有事业心,不像有的女人,别看平时像个女强人,忙得 风风火火,一旦找到了可以依靠的男人,马上偃旗息鼓,心甘情愿当起了家庭主妇, 姐姐不是这样的女人,尽管她长得漂亮,有过很多男人追求她,可她始终信奉一条 :除了男人以外,女人最好有一份事业可以依靠,这样等于用两条腿走路,一旦失 去了其中一条,可以用另外一条来支撑自己,尽管一瘸一拐,但还能往前走。如果 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一旦发生什么变故,就失去了惟一的支撑,等于 瘫痪,再也不能走路了。 她常对我说,人心隔肚皮,你永远不会知道明天将发生什么。九月十日,你在 街头拦住任何一个美国人,告诉他纽约世贸中心会倒塌,他会笑你是疯子,可到了 第二天,一切都改变了。 在九院的时候,她从不把心思花在谈恋爱、购物、逛街上,跟着导师黄教授埋 头钻研,认真行医。不是我替姐姐吹嘘,她的口腔内科技术在九院都是出类拔萃的, 作为行业领头羊,九院在上海乃至全国都是最棒的,九院的一流等于是全国的一流。 姐姐是开朗的,乐观的,当然在诊所里她遇到了一些不愉快,可在哪个单位你 不会受气?国家元首照样会受气,所以,我始终找不出能令她自杀的理由。 " 难道在她死前一点征兆都没有?" 诺诺问余琳乐,余琳乐抿了抿嘴唇,说, " 我有件事情,托她向九院的妇产科医生打听,她一直没给我回音。在她死的前一 天,就是十五号,我打电话问她,她居然忘得干干净净,她从来没有这样健忘过, 我托她办的事,她总是放在心上的。在电话里,她说话心不在焉的,好像有心事。 " 诺诺和阿壶交换着眼神。 Zoe 的这件心事,正是他们苦苦追寻的,可惜在余琳乐这里没有找到答案。 " 你姐姐的男朋友是不是叫洪本涛?" 阿壶明知故问,想把话题转移到洪本涛 身上。 " 你们怎么知道?" 余琳乐有些惊讶," 我们已经询问了很多人,掌握了很多 材料。" 阿壶一本正经说着。 余琳乐点点头,打开了话匣子:老实说,我并不喜欢这个未来的姐夫,至今我 都纳闷,为什么姐姐会喜欢他? 洪本涛比姐姐小一岁,他是十月份出生的,是天蝎座,星相书上说天蝎座的男 人与巨蟹座的女人最合适,姐姐是射手座的,射手座的女人与金牛座的男人最合适。 当然,那种书纯粹是消遣,这我明白。 在洪本涛之前,姐姐有过男朋友,恰好是金牛座的,他是搞建筑设计的,雄心 勃勃,一心想搞出悉尼歌剧院那样的建筑来,于是决定去澳洲发展,就读建筑专业, 他鼓动姐姐跟他一块去,一个读建筑,一个读医,姐姐权衡再三,拒绝了。首先, 昂贵的学费难以负担,自己没有经济实力,也不想给父母再增加负担了,其次,她 在上海已经是牙医了,离开上海,就要从头开始,从学生做起,她觉得不值。于是 他一个人走了。 很多人把机场形容成一个感情的分水岭,别看他(她)在机场分手的时候痛哭 流涕,数年后归来,走出机场就是另外一副面孔了,恋人如此,夫妻也是如此。 他走的时候,聪明的姐姐就有一种预感,随着飞机渐渐远去,彼此的感情也走 到了尽头。 后来,他在澳洲跟一个日本籍的台湾女孩同居了,毕业后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一直打零工,后来随女孩回了日本,在那里结婚。他终究没能搞出悉尼歌剧院那样 的建筑来,生了两个孩子倒是不争的事实。 洪本涛出现的时候,姐姐正处在感情的空白期。 他们相识于1998年,当时洪本涛在一家装潢公司上班,收入有四、五千,这在 当时是一份相当高的收入,姐姐做医生的月薪连他的一半都不到。大概出于职业的 缘故,洪本涛为人圆滑,伶牙俐齿,很会讨人喜欢。 洪本涛长得一般,个子不高,一米七零,姐姐的身高是一米六五,可以找一个 更高大的,姐姐前面那个男友就属于那种高大英俊型的,有一米八零。 可能是前一个的缘故吧,姐姐对高大英俊型的男人产生了一种本能上的戒备。 相反,对于一个相貌平平却很会甜言蜜语的男人,姐姐几乎毫无防备,在不经意中 就被击中了。 开始时,他们的关系是医生与病人,看过牙医的人都知道,病人是躺着的,医 生是坐着的,医生是施,病人是受。洪本涛说过这样一句话,这句话后来一直被姐 姐视为经典,是他的幽默打动了她。 " 余医生,我躺着,你坐着,这样说话很不方便。能不能换一种姿势?面对面 坐在咖啡馆里,好吗?" 他们交往三个月后,我见到了洪本涛,洪本涛特意送了一 只西瓜来我家,其实是想借机看看姐姐住的地方。初次见面,我对他的印像马马虎 虎,尽管他很殷勤。 得知他是天蝎座的,我特意翻开星相书给姐姐看,书上说天蝎座的人阴险、狡 猾、会装腔作势,人前耍一套,背后搞一套。 姐姐听了不以为然,点着我的鼻子嘲笑说:" 照这么说,你会吃人罗?" 余琳 乐是狮子座的,平时也没见余琳乐显出什么王者风范,老公一发脾气,她就乖得像 只小绵羊。 洪本涛经常来接姐姐下班,然后去逛街、看电影。那时候日剧刚刚开始流行, 姐姐喜欢松岛菜菜子,洪本涛买了几套她演的日剧碟片,像《魔女的条件》,它的 主题歌《First love》是日本R andB 天后宇多田唱的,姐姐百听不厌,洪本涛 买了一盘CD,好几个月,经常听见她嘴里哼这首歌。 那时候ESPRIT在上海服装市场上傲视群雄,被视为高级白领的穿戴,洪本涛给 姐姐买的第一件礼物就是ESPRIT的钱包,附有装硬币的侧袋,缝在一起很别致的, 别说姐姐,连我都爱不释手。 在他们交往的头两年里,姐姐的脸颊上经常泛出幸福女人特有的那种光晕。 " 既然情投意合,为什么没有结婚呢?" 阿壶忍不住问。 2000年初,由于竞争激烈,洪本涛所在的装潢公司业绩下滑,老板提出一个方 案,请大家入股。很多人离开了公司,洪本涛是少数几个愿意入股的人,却是拿出 最多的人,他拿出了25万元的积蓄。这笔钱当时可以在莘庄买套两室一厅,放到今 天起码涨两倍。 洪本涛选择的是先立业,后成家。 这样的冒险,姐姐从心里是反对的,她希望洪本涛这笔钱用来买房子,然后两 个人住在一起,结婚。但是姐姐的性格就是这样,她的反对,只在于把道理跟你讲 清楚,你如果不听,她就不会再重复同样的话了。不像别的女孩,会纠缠不清,甚 至大吵大闹。 换了我,我决不允许男友这么做,我跟他下最后通牒,你要我,还是要你那份 所谓的事业?只能选其一,你选择吧。 可姐姐知道,男人有事业心本身并不是坏事,如果强迫洪本涛用这笔钱买房子 结婚,日后,一旦公司有了大发展,他会后悔,不停地抱怨,这对于同样有事业心 的姐姐来说是无法忍受的。所以,姐姐虽然从心里反对,行动上还是表示了支持。 洪本涛拿出这笔资金后,等于成了公司的二老板,忙碌多了,没有时间再约会了。 可结果证明,洪本涛的选择是错的。 有了资金的注入,装潢公司的经营状况略有改善,却是昙花一现,数月后再度 滑坡,就这样苦苦支撑了一年,老板决定关闭公司。他对洪本涛说:抱歉,兄弟, 要么你再拿出三十万元来把我的股份买走,要么只有倒闭了,公司已经连办公室的 租金都付不出了。 洪本涛已经倾囊而出,这一年来连薪水都没拿,哪里再掏得出三十万?除非他 把自己的肾卖了。 就这样,装潢公司倒闭了。短短的一个月,洪本涛瘦了五公斤,姐姐也消沉了 一段时间。我知道,姐姐是心里后悔,嘴上不说,她后悔当初没听我的劝,阻止洪 本涛的冒险,如果她来硬的,发一通飙,哭两场,洪本涛应该会妥协的。 可惜只是" 如果" 。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 性格决定命运" 吧。 2001年,装潢公司倒闭后,洪本涛去了一家软件公司当推销员,推销一种龙虎 榜股票分析软件。我对股票和软件都是一窍不通,听人家说,这种软件最火爆的时 候在1998年,之后就走下坡路了。推销过时的软件,业绩可想而知。 同年,White 齿科在上海招兵买马,姐姐参加了面试。诊所还在装修的时候, 姐姐跟洪本涛去过一次装修现场,善于钻营的洪本涛顺手从桌上拿了一张施工图给 姐姐看,图上标明有几间诊疗室,还有拍片室、消毒间、儿童诊疗室。姐姐一眼就 看出这样的实力在上海滩是一流的,当时就下了跳槽的决心。 离开诊所,他们在附近一家麦当劳吃了晚饭,憧憬着未来。自从装潢公司的事 以来,还没有一顿饭吃得这样开心过。 不久,姐姐向医院提出了辞呈,口腔内科主任、医院副院长都挽留过她,作了 一些许诺,但是姐姐去意已定。 进入White 后,仅三个月,姐姐就度过了适应期,诊所的业务驶上了正规。 也许是受了姐姐的影响吧,洪本涛一扫颓废的情绪,向亲朋好友借了十万元, 与人合伙办了一家叫" 来来往往" 的奶茶店,选址在地铁的商铺,当时,为了是否 在黄陂南路站开一家,洪本涛跟合伙人发生过争吵,合伙人嫌这儿租金太高。 整条地铁一号线,人民广场站的客流量最大,地段是一流的。陕西南路站、黄 陂南路站地处淮海路的中心,也算是一流的。衡山路站、新闸路站、万体馆站都是 二流的地段。莘庄是终点站,客流虽多,但人们下了车都匆匆往家赶,没有心思停 下来买一杯奶茶,倒是在早上的高峰时间,有人拿着面包一路吃着,偶尔会停下来 买上一杯。 合伙人的思路是选址在新闸路、衡山路、万体馆与莘庄这类二流地段,以降低 成本。在洪本涛的坚持下,增加了黄陂南路站的铺位,结果证明,这一次洪本涛的 选择是对的,黄陂南路站的地面上就是太平洋商厦,面朝淮海路商务区,虽然在几 个店铺里它的租金最高,但营业额也是最高的。 2002年,姐姐当上了医务主管,月薪随之涨了,有了买房的念头。 卢湾城市花园销售出奇地好,姐姐去看房的时候已经卖光了。可她运气好,在 售屋中心碰上一个想卖房的人,因为要出国,急等用钱。当时卢浦大桥还在建造中, 姐姐有眼光,看出了升值的潜力,来不及打电话通知洪本涛,当即就决定要了。当 时两室一厅的房价才六十多万,姐姐用了个人公积金贷款十万,问父母借了十万, 自己的积蓄七、八万,其余的来自银行按揭,每月还给银行三千五。姐姐的月薪有 七千多,扣除还贷,说得难听点,即使洪本涛一分钱都挣不到,两个人的基本开销 是不成问题的。 姐姐很节约,除了诊所的公务,很少坐出租车,通常坐146 路或隧道八线去上 班,车费只要1 块钱。有时候干脆骑自行车,连1 块钱都省了。她有很长时间不买 衣服了,每年两季的ES? 鄄PRIT特卖会也不光顾了。怀孕后,我胖了一圈,衣服穿 不上,就给她穿。在我的记忆中,她唯一的奢侈消费就是每周一次的全身按摩,因 为牙医工作时需要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很多人患有肩周炎、颈椎病等职业病。 姐姐死的时候正值暑假,那天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我正在家里做孕妇保健操, 电话是警署打来的,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一定搞错了,不可能的事!我给姐姐打电 话,她家里电话没人接,手机关掉了。我心头一阵阵发慌,给老公打电话,叫他提 前下班,陪我去瑞金医院,在医院太平间里,我见到了姐姐的尸体,我当时就昏了 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观察室里,我父母也来了,妈妈跟我一样也昏了过去, 还没醒呢,爸爸悲痛得蹲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我老公给洪本涛打的电话,他怎么来的医院我不知道,老公说他一直呆在太 平间里,守在姐姐的尸体旁不肯离去。 晚上,警方找我们谈话,给的结论是自杀。我们异口同声反对,认为决不可能, 可警方说,根据现场勘查,姐姐一个人在家里,房门是锁着的,她从31层的阳台一 跃而下,除了自杀,没有别的可能。爸爸问他们,自杀怎么会没有遗书?警察说, 自杀不一定有遗书,他们遇到过类似案子,从地铁站台上跳下去的、开煤气的、割 腕的、吞鼠药的,都属于即兴自杀,没有遗书。 就这样,警方开了死亡证明。 葬礼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洪本涛,他也没跟我们联络过。本来嘛,彼此的关系 是靠姐姐来维系的,姐姐没了,当然就不搭界了。 葬礼? 诺诺和阿壶面面相觑,用北方话来说," 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不管是虚无 缥缈的Zoe 还是实实在在的Zoe ,死去的她总该有一块葬身之地啊。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