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雨从晚上七点钟开始下,越下越大,瓢泼大雨。 上海的气候就是这样,要么一个月连一滴雨都见不到,一旦下起来,滴滴嗒嗒 没完没了,连着一个礼拜看不见太阳,空气中充满了水汽,湿度大得让橱内衣物发 霉,弄得你心情烦躁。 浴缸里的水慢慢冷下来,安若红依然躺在浴缸里,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在 水中,自己的胴体显得格外诱人,美中不足的是那条剖腹产的刀疤。 身为护士长的安若红,其实很喜欢运动,游泳,骑车,还学柔道,看上去手无 缚鸡之力的她很有一把力气,看她结实的小腿肌肉就知道了,那是常年游泳和骑车 的结果。 论年龄,她已经是一个少妇了,可始终胖不起来,想想别的女人,为燃烧一丁 点儿的脂肪在健身房里挥汗如雨,因为要节食,只能对着香喷喷的炸猪排咽口水, 不得不整天面对那些卖得比海鲜还要贵、却比中药还难吃的减肥营养素……因为瘦, 她用不着遭这些罪,又能享受美味,想想真是蛮幸福的。 可是,她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杀过人的她,又怎么能开心起来呢? 就在那天,凌晨四点多,她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死去的外公和外婆,外婆跟她 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外公坐在屋檐下,一声不响抽着烟。外婆是绍兴人,说一口绍 兴乡下话,说着说着,外婆拉住她的手,那手是冰凉的,没有一丝温暖,就像一副 不锈钢手铐,咔嚓铐住了她,把她吓醒了。 梦见死去的亲人,有什么含意?她不懂。就这样,她失眠了,直到早上七点多, 她逼自己快点睡,十一点钟要去诊所上班的,大概到了八点钟左右,终于迷迷糊糊 睡着了…… 不知道怎么了,耳朵居然这么灵,隔着卧室的门,能听见客厅里防盗门钥匙孔 里发出叭嗒、叭嗒的声音,安若红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是洪本涛? 看看床头柜上的钟,糟糕,快到中午十二点了,睡过头了! 脚步声进了客厅,有人进来了,不是洪本涛! 平时思维并不怎么活跃的大脑,却以惊人的速度,作出了惊人的判断。 脚步声在客厅里停滞了,安若红迅速下床,光着脚,来到门背后,侧耳倾听— —脚步声朝另一个房间去了,那里应该是书房,其实只有一个空荡荡的书架,一张 空空如也的写字台,抽屉里除了灰尘什么也没有。 脚步声朝这边来了,走到卧室房门前了,门把手被捏住了,叭嗒一声,门开了 ——Zoe 探头朝卧室里张望了一下,看见床上铺着一条凉席,一条皱巴巴的毛巾毯, 好像有人睡过。 这时候,如果Zoe 能够完全走进来,稍微转下身,就能看见躲在门背后的安若 红,可是她没有,幸亏她没有。 Zoe 离开卧室,回到客厅,怔怔地站了片刻。她在思考,为什么洪本涛会有这 儿的钥匙?这里是他租的?他打算跟自己分居,住到楼下来? 每一种可能,似乎都解释不通。Zoe 打算离去,她转身,应该朝门厅走去,却 回头看了一眼,身体不由自主地转了四十五度,朝阳台上走去。 30层的阳台没有安装无框窗,Zoe 手扶着阳台的栏杆,朝外面望去,30层的风 景跟31层的风景几乎没有区别,只不过三米多的上下差距。 安若红蹑手蹑脚地离开卧室,朝Zoe 的身后靠近、靠近…… 她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胸脯被压抑的呼吸震得一起一伏,她脑子里一片 空白,那双手却下意识地伸了出去…… 前扑,弯腰,抓住她的脚踝,猛地朝上掀。 这套动作一气呵成,如果教练在旁边,一定会鼓掌。 两秒钟后,Zoe 就从阳台的内侧消失了,像一只折断翅膀的蝴蝶朝楼下坠去。 安若红伸出头,望着那穿着白色蓝底碎花裙的躯体砸穿了底层院子里搭的玻璃钢鸽 棚,声音传到30层的楼上,仅仅是轻微的扑一声。直到这时候,安若红才意识到自 己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蠢事。 之后的半小时,她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地立在客厅里。 她给诊所打了电话,是张铁静接的,她语气平静地说,家里的煤气热水器坏了, 预约上门修理的时间偏偏是下午一点钟,只能等待,没办法,谁让自己是单身。 十二点三十五分,她走进了电梯,摁了1 ,电梯往楼下去,她开始担心,会不 会看见浑身是血的Zoe 就站在那里,等着自己迈出大楼,朝她大吼一声:" 凶手是 你!" 守候的警察一拥而上…… 想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去摸耳环。 她离开了六号楼,小区里停着一辆警车,救护车已经开走了,民警向目击者询 问,人们在围观,有小区的保安,有居民,还有在附近施工的民工…… 安若红没有停留,朝大门口走去,她没有走东边的正门,生怕撞上提前回家的 洪本涛,而是从西边的大门走了,先去了农工商超市,在里面逛了一圈,挤在人流 里,挤在商品堆里,尽量使自己紧张的心情稳定下来,因为再过一会儿,她必须去 上班,必须装得若无其事,几小时后,Zoe 坠楼的消息就会传来,惊讶,悲痛,眼 泪,这一切都需要装出来。 在她的词汇里,没有" 后悔" 这个词,离婚了她没有后悔,把孩子的抚养权给 了前夫她没有后悔,跟洪本涛上床她没有后悔,杀死Zoe ,她也没有后悔。因为她 知道后悔是没有用的,既然做了,就承认事实,保护好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完成得很好。 没有人怀疑她,包括洪本涛,两个人平静地分手了。 她离开了诊所,选择了跟齿科毫不相干的职业,钱少了,工作累了,可她不在 乎,能逃避开,能活下去,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事情过去很久了,她没有做过一次恶梦,没有梦见Zoe 。Zoe 掉下去的时候, 一定连身后是谁都不知道,如果Zoe 回头看一眼,虽然未必能摆脱坠楼的厄运,但 那回头一瞥足够让她一辈子胆战心惊,所以她很庆幸。 近几日,安若红开始感到一种不安,那个自称是Zoe 表妹的女孩,那个胖胖的 像把茶壶的大男生,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跟洪本涛的关系?他 们会不会是警察? 不管怎么说,他们没有证据,即使找到3002室的房东太太,证明我在楼下租过 房子,那又怎么样?Zoe 的死是自杀,警方下了结论,尸体已经火化,想翻案没那 么容易吧,除非有人亲眼看见我把Zoe 推下去。如果真有这样的目击者,早就向警 方揭发我了,还会等到现在? 浴缸里的水越来越冷,安若红的心情却慢慢地转好,她离开浴缸,站在盥洗镜 前,欣赏着自己的裸体。 那位T 先生好像对我有意思,每次来购物,不管排多长的队,一定要在我的收 银台结帐,搭讪几句话,他给了我名片,他是一家财务咨询公司的,我要不要主动 打电话去,让他兴奋一下? 这种男人肯定结过婚,有孩子。像我这样的,找年轻小伙子是不太可能的了, 我也不想被他当成提款机,年轻的男人不成熟,年龄大的男人狡猾,都不可靠,可 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是女人,没有男人的呵护,女人就不是女人了…… 就这样吧,明天上午给他打个电话。 毛巾架上,有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这是她当护士长的习惯,什么东西都 要洗得干干净净,叠得井井有条,这也是Zoe 欣赏她的地方。安若红拿了一条白色 大浴巾,裹在身上,让它吸干身上的水,柔软的毛巾与皮肤摩挲着,让她隐隐约约 产生一种性欲的冲动…… 什么味道? 空气里隐隐散发着一股气味,安若红马上嗅出来,这是8424消毒液的味道,诊 所里用来浸泡器械的。奇怪,家里怎么会有这种味道? 她检查了一下,很快找到了气味的来源——是从洗衣机里散发出来的。这台洗 衣机是海尔的,滚筒全自动洗衣机,滚筒的玻璃门一直呈半开启状,好让里面的水 汽散发。 我从来没有用消毒液浸泡过洗衣机呀! 洗衣机的出水管连接着下水道,难道是从下水道里散发出来的? 想着,安若红朝盥洗镜里瞥了一眼,这一瞥让她终生难忘。 盥洗镜里有一个人,就站在她身后,穿着一套浅蓝色齿科医生服,没有戴口罩, 苍白的脸在" 菲力浦" 白色节能灯管的映照下,白得有点发青,那双眼睛盯着自己 看,透出的眼神分外奇怪,不是怨恨,也不是愤怒,而是带着一丝嘲讽。 怎么是……她?! 安若红就像触了电,往后急退,后面是浴缸,她一屁股跌坐在浴缸边沿上,身 体出于惯性后仰,摔进了盛满水的浴缸,像一颗炮弹在水里炸响,乓!!水花四溅。 安若红试图从浴缸里爬起来,可身上的白色大浴巾瞬间吸满了水,变得格外沉 重,刚才还是软软的、让她产生性冲动的毛巾,现在仿佛变成了一件金属铠甲,紧 紧裹住了她,无形中把她往水里拖…… 安若红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扳浴缸下水道的阀门。 说是阀门,其实只跟小拇指一般粗细,平时只要轻轻一扳,满满一浴缸的水不 出两分钟就被下水道吞噬一空,还会意犹未尽地发出吭的一声,好像没灌饱似的。 可现在,不管她怎么扳就是扳不动,好像被铆死了。 镇定,这种时候,千万要镇定!安若红反复对自己说。 她使劲把头部抬出水面,不至于呛水,她的目光正好停留在那个毛巾架上,怎 么搞的?那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好像在动,它们蠢蠢欲动,像要翩翩起舞,展翅 飞起来似的。 原来,是浴缸里的水对那叠毛巾产生了一种类似于磁场的效应,把它们一块一 块吸了过来,啪啪啪,接二连三落在浴缸里。毛巾聚积在水面上,很快吸饱了水, 在往下沉的过程中,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缠在一起,组成一张富有弹性的网, 把安若红死死地扣在下面。好几次,安若红挣扎着把头浮出水面,刚吸了一口气, 就被这张" 网" 无情地压了回去。 这种时候,求生欲往往使人暴发出强大的能量,安若红像一条困在网中的鱼拼 命挣扎,在浴缸里翻江倒海,水哗哗溢出来。 只要水位降下来,我就不至于溺水! 垂死的安若红陡然信心倍增,身体疯狂扭动,如同回光返照。 浴缸马上有了感应,哗!!水龙头和冲淋头竟然同时放水,迅速补偿溢出的水 和被毛巾汲取的水,水量如此之大,水速如此之急,就像从消防龙头里喷出来的。 平日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水啊! 很快,浴缸再一次被注满,安若红感觉自己被锁进了一个水箱,生平第一次尝 到了溺水的味道,比游泳时不小心呛了一口水还要难受十倍、百倍…… 在跟水和毛巾的较量中,安若红渐渐体力不支,神智开始模糊不清。透过流动 的水,她看见Zoe 自始至终站在浴缸前,瞅着自己溺水的过程,那么平静,无动于 衷。 那双眼睛,很典型的东方眼睛,粗看是单眼皮,细看却有一道隐在里面的双眼 皮,这双眼睛曾让安若红着迷、嫉妒,她找过一位整容医生,在他手里开个双眼皮 就要五千元,可整容医生明确告诉她,那种天然的效果,是手术刀怎么也刻划不出 来的。 现在,从那双很典型的东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眼神,不再是嘲讽,而是同情。 Zoe ,你只要伸手拉我一把,我就得救了。 可我知道,你是不会这么做的。 能原谅我吗? 对不起…… 这是安若红最后的一点意识。 第二天,楼下住户发现卫生间天花板在滴水,上楼敲门,门迟迟不开,觉得不 妙,赶紧通知了居委会,居委会拨打了110 报警电话。 " 死因系溺水。" 验尸报告上,法医写了这样一段文字:" 死者的每一根骨头、 每一个器官里都浸满了水,切开血管,从动脉和静脉中奔涌出的不是血,而是水, 透明的水。 " 死者生前体重为五十四公斤,现在是一百一十公斤,膨胀了一倍。 " 这样的尸体,如果在海水里浸泡了半个月,似乎还说得过去,偏偏发生在浴 缸里,而且只浸泡了一个晚上,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最后,法医用了简明扼要的 两个字,来形容安若红的尸体:水母。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