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到了一个砂岩峭壁的底部,路已经到了尽头。卜贺太太停下货车,跟我一起走出车 外。 “从这里开始我们要走路。”她说。“平常我们可以开车经过那条响尾蛇路绕过去, 可是现在他们正在那里灭火。” 峭壁的背风处有个褐色的木牌,上面写着:“费康南小径”。这条小径尘灰仆仆, 是用推土机从峡谷的峭壁里开出来的。卜贺太太一边在我前头带路一边解释,说她父亲 已经把这条小径的土地捐给了森林服务处。她的语气听来像是竭尽所能在让自己开心。 我一路吃着她身后扬起的灰往上爬,直爬到某处才停下喘口气。从这里往下看去, 能够看到脚下峡谷高处的大枫树顶。一弯早升的月亮挂在峭壁上,我们朝着它的方向继 续爬,到达山顶时,我的衣服都已湿透了。 离山边大约一百码的地方,一个历经风霜、用红木盖的大型木屋矗立在一丛树林里。 不久前火舌曾经穿过树林,烧出一条不整齐的刘迹,因此这块土地上有些树已经变得焦 黑,只剩下断技残叶。那个木屋有部分也呈现出赭红色,看来像是被人泼上了血。 树林上面是一片黑色的山坡地,就是先前火神曾经从容造访过的地方。山坡往上斜 斜伸入一条继续往上攀升的山脊路,山脊后面是火势目前正在延烧的地点。这场火看来 像是顺着山脉正面一路平烧过去,从远处看,火舌有如高射炮弹,不断穿过浓密的荆棘 丛爆裂开来。 那条山脊路大概就在我们和主要火场的中间位置。往东看,山脚平缓变成了台地, 那条路往下蜿蜒至一堆建筑物中,看起来像个小规模的大学。建筑物和火场之间,那些 推土机正在山前来回爬上爬下,想从深密的矮树林里砍出一条防火线来。 现在那条路上满满堆着水车和其他的重型设备。大家以一种袖手等待的态度环绕在 车子和设备四周,仿佛他们只要安分,只要戒慎,就可以让那把火留在山上自行熄灭, 像一个不受欢迎的神抵一般。 卜贺太太跟我走近木屋,我看见木屋的几处墙壁和屋顶都溅染上从天空洒下来的红 色防火剂。其他部分的墙壁和遮盖窗户的百叶窗则因为岁月的侵蚀,已经变得灰白了。 门是荡开着的,钥匙插在门锁上。卜贺太太慢慢走进去,仿佛深伯里面会有什么东 西吓着她似的。可是,那间充满乡土味的大客厅里看不出任何的异常。石砌壁炉里的灰 烬是冷的,恐怕多年来一直都没热过。房间四周立着几件用帆布罩住的老式家具,跟那 些已经不成形状的记忆相仿佛。 卜贺太太重重地在一张帆布罩住的安乐椅上坐下,灰尘在她四周扬起,她咳了几声, 然后换上一种不同的语调,低沉而惭愧地说道: “大概上来时爬急了些。” 我走出房间,到厨房替她找些水喝。碗橱里有杯子,可是扭开水槽里的自来水龙头, 没有水流出来,煤气炉也断了供气。 我一边走过其他的房间一边留意屋子的格局:楼下有两间卧房,木造的陡楼梯通往 阁楼的一间睡房。天窗泄下来的光照亮了阁楼,里面有三张床,都用帆布罩着。其中有 一张看来皱巴巴的,我把帆布掀开,垫床用的厚重灰毛毯上有块血迹,看来是最近才染 上的,可是也不新了。 我步下楼,走到那间大前厅。卜贺太太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她的脸平静安详, 还轻轻打着呼。 我听到飞机低低飞进这个山头,吼声愈来愈大。我从后门走出去,正好看到它抛下 的红色物品落在那堆火焰上。飞机愈来愈小,吼声也随之消逝。 两只鹿,一只母鹿、一只小鹿,从一条枯干的河床斜坡上跑下来,往树林方向奔去。 它们一看到我,就仓皇跳过一根倒落的树干,逃进树丛去了。 木屋后面,一条被冲坏的砾石小径上长满了杂草,曲折蜿蜒到那条山脊路去。沿着 这条小径往树林看去,我注意到杂草堆里有车轮的痕迹,直通到一个小马厩。轮辙的痕 迹看来很新,而且我只看到一部车的辙迹。 我顺着辙迹走到马厩,探头往里面瞧。一辆黑色敞篷车停在里面,看来像是史丹的 那辆,车顶是敞开着的。我在车子的置物箱里找到了登记证。没错,是史丹的车。 我用力关上敞篷车的门。从树林方向传来一种噪音,听来像是回响,又像是种回应, 或许是树枝折断的裂声吧。我走出马厩,朝着部分被烧毁的树林走去,我只听到自己的 脚步声,还有树间的风传送过来的一声微弱叹息。 然后我又听到一声更远的噪音,我听不出来是什么,有点像鸟翼呼呼飞过的声音。 我感到热风吹在我脸上,我抬头看看斜坡。 悬荡在火舌上面的烟雾成了一道墙,从山中斜斜地飘出来。烟雾底下的火势烧得更 猛了,而且方向也变了。那些打头阵的火苗正跳下左方的斜坡,而救火人员正沿着山脊 路前进,打算和它短兵相接。 风向正变。现在我可以听到风在树叶中飕飕作响——跟那天一大早在西洛杉矶把我 吵醒的声音一模一样;此外还有人在树丛间移动的声响。 “是史丹·卜贺吗?”我问。 一个身穿蓝色衣服,头戴红色硬帽的男人从一株枝干斑驳的大枫树后面走出来。他 是个大块头,动作虽轻,但有点拙手拙脚。 “你在找人吗?” 他的声音很冷静,让人感觉到他的矜持。 “找好几个人。” “这附近就只有我一个人。”他和气地说。 他厚实的双臂和大腿从工作服里鼓出来,脸湿漉漉的,鞋子上有土。他摘下头上的 硬帽,用一条大手帕擦拭脸和额头。他的头发灰白,削得很短,像是炮弹上铺了一层毛。 我朝他走过去,走进大枫树下有如骸骨的阴影里。雾蒙蒙的月亮栖在树顶上,被黑 色的细枝分割成一段一段。那个大块头用魔法师般的快动作,从他的胸袋里拿出一盒香 烟,直伸到我面前。 “抽烟吗?” “谢谢,我不抽烟。” “你的意思是你不抽香烟。” “我戒烟了。” “那你抽不抽雪茄?” “我从来就没喜欢过雪茄,”我说。“你在做调查吗?” “也可以这么说。”他大笑,露出好几颗金牙。“小雪茄呢?有些人不抽烟,可是 抽小雪茄。” “我知道。” “你说你在找几个人,这些人当中有人抽小雪茄吗?” “好像没有。”话才说出口,我就想起来,史丹的确抽小雪茄。“为什么问这个?” “不为什么,我只是好奇。”他朝山边瞧了瞧。“那边的火开始移动了。我不喜欢 这阵风的感觉,有焚风的味道。” “今天一大早风是朝南边吹的。” “听说是这样。你是从洛杉矶过来的吗?” “没错。”他好像有的是时间,可是我已经厌烦了跟他鬼扯。“我名叫亚契,我是 有照的私家侦探,是卜贺家请我来的。” “我刚才也这么想。我看到你从马厩里走出来。” “史丹·卜贺的车停在里面。” “我知道,”他说。“你要找的人当中,也有他吗?” “对,他是其中之一。” “我能看你的执照吗?” 我把证件拿给他看。 “啊,我大概能帮你忙。” 他摹然转过身去,在树丛间沿着一条辙痕累累的小径往前走,我在后面紧跟。我脚 下的树叶干得很,走在上面好似踏在早餐的玉米谷片上一样。 我们来到树丛间的一块空地。原本拱罩着这块地的高大枫树有一截已经被烧掉了, 焦黑的树干以及树后面的灌木还在冒烟。 这块空地的中心附近,有个直径大约三四尺的洞。洞旁有一堆土和石头,上面直直 立着一把铲子,土堆的一旁,则有一个尖头锄摆在地上,它锋利的尖顶好似蘸上了深红 色的漆。我强迫自己低下头去看那个洞。 洞不深,一个男人的尸体像个胚胎般蟋曲在里面,脸部朝上。我认出他红白条纹相 间的运动衫,那已经成了他入殓时的礼服。虽然泥土塞满了他张开的嘴,又黏附在他眼 睛上,我仍认出那就是史丹·卜贺。我说那就是他。 那个大个子默默站着。 “你知道他在这里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这块地属于他家的农场。你还没有跟我说你在这里做什 么。” “我是森林服务处的人。我叫做乔·凯西,在这里想找出起火的原因。不过,”他 有意加上一句,“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火源了。火好像就在这块地附近突然烧起来的。我 找到‘这个’,就在那里找到的。”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离我们站立所在的几呎远处,有一块烧过的地面,地上插 着一个黄色的塑胶牌子。随后他又取出一个小铝盒,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根烧到一半 的小雪茄。 “卜贺先生抽这种雪茄吗?” “今天早上我看到他抽。你或许会在他的衣服里找到包装盒。” “大概吧,本来我不想在验尸官看到他之前动他的,不过,看来我必须这么做了。” 他斜眼朝山上的烈火望去。穿过树林看去,那团火像是一个走错了地方的落日,熊 熊燃烧。救火人员虽然备有水车和推土机,但他们黑色的身影显得既渺小又徒劳。往左 面看,火已经越过了山脊,正猛然扑下山来,有如浓酸一般吞噬掉干枯的树丛。浓烟在 火团前面飘开,散过整个圣德瑞莎市,朝海上飘去。 乔·凯西拿起铲子,开始把泥土往洞里堆,嘴上一面说: “我不喜欢把一个人埋上两次,可是总比让他烧焦要好;火又回头往这儿烧过来 了。” “你发现他的时候,他是被埋起来的?” “役错。不过不管是谁把他埋下去的,都没有把他遮掩得很好。我是先找到这根铲 子跟那把有血迹的锄头,然后才找到这个被埋起来的洞,洞的四周都是松土,所以我就 开始挖。我不知道我会挖到什么,不过我当时就有个预感,大概会是一个脑袋开花的 人。” 乔·凯西的动作很快。泥土盖住了史丹的条纹运动衫,也盖住了他朝上受辱的脸。 乔·凯西转过头来对我说: “你刚才提到,你在找好几个人。其他都是些什么人?” “这死者的小孩是一个,另外还有个金发女孩跟他在一起。” “我也听说了。你能不能形容她的模样?” “蓝眼睛,五呎六吋高,一百一十五磅重,十八岁左右。卜贺先生的遗孀可以形容 得更详细。她现在正在农场的宅子里。” “你的车在哪里?我是搭消防车上来的。” 我告诉他,我是史丹的母亲用她的货车带上来的,还告诉他她正在木屋里。乔·凯 西停下铲土的动作,他的脸冒着汗,有点疑惑的样子。 “她在那里干什么?” “休息。” “看来,我们得去打断她的休息了。” 在更高于那片树林的地方,那些还没烧到的树丛间,火势已经大到跟树一般高。热 气一阵阵涌动,感觉像是动物温热的呼吸。 我们从那里跑开,乔·凯西带着铲子,我带着有血的锄头。等我们到了木屋门口, 我才感到这把锄头好重。我把锄头丢下,进屋之前先敲了门。 卜贺太大惊得坐了起来,满脸通红。睡意还在她的眼里,连声音也都浓浓浊浊的: “很抱歉,我刚才一定打了个盹,可是我做了一个好甜的梦。我们——我们就是在 这里度蜜月的,你知道,就在这木屋里。那时候在打仗,战争才开始,根本不可能出门 旅行。我梦到我还在度蜜月,那些不好的事都还没有发生。” 她半梦半醒的眼眸聚焦到我脸上,看到了祸事再度发生的征兆——我隐藏不了;然 后她看到手上拿着铲子的乔·凯西。他看来像个巨大的挖坟人,站在门口挡住了光线。 卜贺太太那种干练、冷静、很能自持的典型表情,被逼得又回到她脸上。她倏然站 起身子,几乎失衡跌倒。 “凯西先生?你是凯西先生,对不对?发生什么事情了?” “夫人,我们找到您儿子了。” “他在哪里?我要跟他讲话。” 乔·凯西尴尬地说: “夫人,恐怕这不可能。” “为什么?他又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 乔·凯西求助似地望了我一眼。卜贺太太朝他走过去。 “你拿这铲子干什么?这是我的铲子,不是吗?” “夫人,我不知道。” 她从他的手里把铲子拿过来。 “我很肯定是我的。这是我去年春天买来自己用的。你是从哪里拿来的,从我的园 丁那儿?” “我在那边的树丛里找到的。” 乔·凯西朝那个方向打了个手势。 “这东西怎么会跑到那里去呢?” 乔·凯西张开嘴巴,又闹了起来。他既不愿又不敢告诉她说史丹已经死了。我靠近 她,告诉她她儿子被人杀了,可能是被锄头刺死的。 我走到门外,把尖头锄拿给她看。 “这锄头也是你的吗?” 她呆呆地看了看,说: “是,我想是我的。” 她的声音低沉而单调,几乎像在耳语。她转过身子,开始朝着那些正在燃烧的树丛 跑过去,她的高跟马靴让她摔了一跤。乔·凯西像只熊追在她后头,又快又笨重。他抱 住她的腰,把她抱离地面,转身离开靠火的方向。 她又踢又喊: “让我过去!我要我的儿子!” “夫人,他现在被埋在地下的一个洞里,现在不可能进得去,谁都不可能进得去。 可是他的身体不会被烧到,在地下很安全的。” 她在他的双臂里扭来扭去,还去打他的脸。他把她放下来,她跌坐在褐色的杂草堆 里,一边拍打地面,一边哭喊着要她的儿子。 我在她身旁跪下来,劝她站起来跟我们走。我们成一纵列走下小径,由乔·凯西带 头,卜贺太太夹在我们中间。我紧跟在她后面,以防她想做傻事,像纵身跳下峭壁什么 的。而她只是被动地低着头,像个被押在卫兵中间的囚犯。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